明洪武十五年(公元1382年),明軍攻克大理,明朝廷以改土歸流、課以重稅、大規模移民屯田的措施在政治上加強對大理的統治。同時,大力加強思想文化控制,燒毀南詔大理國以來的地方文獻,推行“圣化”政策,用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禮樂教化改造大理白族的意識形態。這種“圣化”政策推行了500年,大理許多府州,“俗與漢人等…婚嫁喪祭悉遵家禮”(黃元治《大理府志》)白族社會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遷,即對儒家思想和儒家禮教的精神文化全面認同。筆者在云龍縣諾鄧村社會調查中了解的兩例傳統婚姻就是這種文化變遷的結果和表征。
一
黃金品,男,白族,公元1926年生,父親是當地有名望的紳士;母親,漢族,石門人,云龍縣政府參議之女,少時在家讀書。本人在諾鄧念完小學后在石門上初中,抗日戰爭期間入宋希濂將軍在大理崇圣寺舉辦的游擊干部訓練班學習,畢業后在六庫任見習參謀。1944年患瘧疾回家休養。12歲時由父母作主訂婚,1949年6月按當地風俗經過求婚、請庚、文定、過禮、迎親等一系列程序結婚。與妻子的婚姻生活用他的話說“一輩子沒戀愛過”。
姑母,黃炳蓉,白族,識字,嫁與本村楊姓一貢生之子。公公任教于騰沖,是著名哲學家艾思奇的啟蒙老師,丈夫在騰沖縣政府任秘書,育有一女,不幸夭折。自結婚后丈夫一直不歸家,后被娘家兄長接回與哥哥和侄子一起生活。此后在娘家吃長齋,每年臘月回婆家為公婆換洗衣服被褥。1952年去世,葬入黃家墳地,其生活來源為出嫁時從娘家帶去的田地。黃金品老人為她寫碑文說“生不食楊家粟,死不入楊家地”,斥責其丈夫上不養老送終,下不管妻室兒女。
黃金品老人姑侄兩代的婚姻是典型的傳統婚姻,集中凸顯了傳統婚姻的一些特征。
一、婚姻由父母包辦。傳統婚姻中,青年男女聯姻的根本途徑和原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詩經·齊風·南山》曰“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可”。婚姻大權操縱在父母手里,婚姻是否成功的決定性因素是父母的意愿,媒人的撮合。父母的這種權威得到法律和社會的認可、支持,從唐朝開始一直到清朝,法律明確規定父母的這種權利。作為婚姻當事人的青年男女被排斥在婚姻之外,充當主角的是父母,當事人只能絕對接受、安心順從。男女自行擇偶非但得不到社會的承認,還會遭到世人的鄙視嘲笑,被視為不懂禮。只有秉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才是合法的,循禮的。因此傳統婚姻不容本人選擇,也無須男女之間有熟悉的關系做基礎,正如恩格斯所說“在整個古代,婚姻的締結都是由父母包辦,當事人則安心服從。古代所僅有的那一點夫婦之愛,并不是主觀的愛好,而是客觀的義務。不是婚姻的基礎,而是婚姻的附加物。”①這種婚姻超越愛情,剝奪青年男女的愛情自由的權利,壓制了個人精神生活的基本需要,扭曲了人的心靈和人格,造成許多婚姻家庭的悲劇。諾鄧曾發生過青年男女為反對包辦婚姻而雙雙殉情的悲劇。
二、婚姻講究門當戶對。《禮記·婚義》曰“婚姻者合二姓之好”,傳統婚姻注重血統正統,官位崇高,財產富足,講究“門當戶對”,良賤不婚,士農不婚,士商不婚,官民不婚。因此結婚不是男女兩人的事,是當事人兩個家庭之間財產和門第的交換,受到家庭、家族、社會、倫理等因素的直接制約,是等級觀念在婚姻中的反映。只有門當戶對的婚姻才可能得到社會及輿論的認可,否則就要受到阻撓和譴責。婚姻必須門當戶對作為一種價值觀滲入人們的思想觀念中,積淀為青年男女擇偶時的一種心態,成為議婚、訂婚的一個先決條件,②是一種社會化的活動。諾鄧由于大戶人家較多,因此通婚范圍主要限于村內,只有少數大姓與同是鹽井之地的天井、石門、寶豐井等地通婚。
三、男女性別角色。自然經濟條件下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分工定位男女在家庭中的角色,婦女被禁錮在家庭內,她生活的目標就是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就是其理想人格的追求,作為人的自然屬性被異化。由此衍生出男主女從、男尊女卑的觀念,婦女在社會和家庭中承擔從屬角色,成為顯示男性權威的參照物。這種男女有別的觀念在諾鄧的日常生活中十分突出,婦女必須纏足,誰若娶了“大腳板婆娘”會被人恥笑。祭孔婦女不允許參加,宴請賓客時男女分席,午餐待男客,晚餐待女客,待女客時不安席。社會對于男女的評判也充分彰顯了男女有別,諾鄧喪禮中的鄉評制度,男子一般用“文達”、“謹樸”,女子則用“柔順”、“賢淑”。
四、從一而終的觀念。男權中心社會中,婦女的婚姻行為受到限制干預的程度很深,廣大婦女在婚姻中一直處于任人宰割屈辱的地位,不能有個人的欲望、個人的喜好和追求,成為婚姻悲劇的主角。男子可以妻妾成群,婦女只能受支配于一個男子,并且要從一而終。離婚是丈夫的專權,即使丈夫十惡不赦,妻子也不能提出離婚,丈夫卻可以以“七出”任何一項為依據休妻。婦女的人格、生命價值被漠視,正常生活權利被嚴重踐踏。黃炳蓉遭丈夫遺棄后,只能黯然無語,在宗教信仰中尋求精神的寄托,由痛苦而麻木,伴著青燈、木魚孤寂地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其內心的痛楚、無奈是常人無法想象的。
五、婦德。傳統婚姻要求婦女必須具備“三從四德”,婦女“幼從父兄,既嫁從夫,夫死從子”,遵守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四德”,這種道德教化既是婦女行為的規范,又是評價女性的價值標準。它強化了婦女順從的道德意識,養成了從屬性的人格,嫁到夫家,對丈夫溫柔順從,言聽計從,百依百順,所以盡管是包辦婚姻,但婚姻往往是成功的。黃金品老人和妻子和睦相處了一輩子,育有四個兒女,是一個美滿的家庭。
六、婚姻程序禮儀化。男女結合成婚不是簡單的茍合,而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從擇偶到結婚,每一階段,都有特定的規范程序和禮節,結婚必須經過“納彩”、(男家向女家求婚)“問名(男家通過媒人詢問女子的姓名和生辰八字)”、“納吉(占卜吉兇)”、“納征”(聘禮)、“請期”(選定迎娶吉日)、“親迎”(迎親)六個步驟,稱為“六禮”,③程序繁縟,崇尚奢華。不按“六禮”的程序來操辦婚事,就不是嚴肅的、合法的、正當的婚姻。
諾鄧傳統婚姻的這些特征表明這種婚姻是建立在“禮制”基礎上的純正的婚姻,與白族固有的婚姻習俗和文化傳統迥然相異。
白族婚姻有過一段自由浪漫的時期。青年男女的交往不受限制,他們自由擇偶,相愿成婚,有較強的婚姻自主權。貞節觀念淡漠,婚俗不重處子,婚前性自由,而且社會完全認可這種行為。唐《蠻書·卷8》載“俗法處子、孀婦出入不禁。少年子弟暮夜游行閭巷,吹葫蘆笙,或吹樹葉。聲韻之中,皆寄情言,用相呼召。嫁娶之夕,私夫悉來相送”元李京《云南志略·蠻夷風俗·白人》云“情通私耦,然后成婚。”。白族性別文化中沒有男主女從,歧視婦女的觀念,白族關于創世紀的傳說,女人先誕生,男人后誕生,而且女人在左邊,男人在右邊。④性別勞作分工和社會角色分工不突出,張泓《滇南新語》載“劍之耘蓐樵牧盡屬村妝,男既遠游,女當門戶,催糧編甲,亦多婦代夫役,皆能練事無誤”,男女在共同的生產生活中建立了平等、互補的兩性關系,婦女在家庭和社會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舉足輕重。⑤
“父母之命”、“男女有別”、“從一而終”等具有深厚封建文化色彩觀念的出現,昭示著儒家禮教的規范已注入諾鄧白族婚姻生活中,積淀為婚姻行為的“集體無意識”,從一個側面反映出遵循禮教已成為諾鄧白族社會生活的一種趨向,儒家禮教的精神文化在諾鄧白族社會生活中得到認同。
二
諾鄧位于云龍縣城以北5里,是滇西深山溝谷中一個偏僻的山村,俗話“進京九千九(里),下省一千三百九”,在如此僻壤的彈丸之地,禮教的行為規范融入當地白族的社會生活中,成為民眾思想和行為的模式,儒家禮教的精神文化被廣泛認同,社會生活與中原一體化,在白族社會發展中處于領先地位。儒家禮教能在遠離白族社會中心的諾鄧得以整合構建有著極其深刻的社會歷史背景。
雄厚的鹽業經濟基礎。諾鄧井鹽開采始于漢代,唐朝以后生產規模逐漸擴大,是諾鄧經濟支柱。鹽業的興盛促進了諾鄧經濟的繁榮,從而孕育了諾鄧高度發達的文化,雄厚的經濟基礎是儒家思想和禮教在諾鄧立足的土壤。
明朝廷提倡儒學。明朝建立后,統治者將“禮”作為教化治理天下與統治人民的有效手段,大力提倡儒家思想。明洪武十五年(公元1382年)明朝軍隊剛平定云南,朱元璋就下諭“府、州、縣學校,宜加興舉,本處有司,選保民間儒士堪為師范者,舉充學官,教養子弟,使知禮義,以美風俗。”(張紞《機務鈔黃》)儒家思想以國家行政行為的方式開始全方位、大規模輸入白族地區,成為白族地區的主流文化。人們對儒家思想的了解、認知和吸納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儒家的精神文化在白族地區得以構建,遵循禮教成為人們社會生活中一種最基本的行為模式。
諾鄧自古有崇尚教育的傳統。明洪武十六年(公元1383年)云龍改土歸流,第二年,浪穹儒學建立(時諾鄧屬浪穹),諾鄧開始設儒學祀孔,讀書習經風氣形成,讀書成為人們追求的生活目標,“從來事業相傳,皆由誦讀為最”。家學和私塾是諾鄧教育的淵源。當地居民崇尚禮樂傳家,竭力保持“書香世第”傳統,重視子女教育,設立館塾,開辦學堂。任教的老師都是村里德高望重、知識淵博的生員、貢生、舉人、進士或上過師范的先生學者,業儒從教是村中一大傳統行業。村民家中多設有書房,文房四寶齊全,《四書》、《五經》、《三字經》、《孝經》、《朱子治家格言》、《昔時賢文》等是常備藏書,《四書》被奉為“書母”,是入學必讀之書。明嘉靖年間,鄉學建立,清雍正年間,書院、義學相繼設立,教育蒸蒸日上,科甲繁盛,人材輩出。科舉時代,諾鄧有“二進士、五舉人、貢爺五十八、秀才四百零”之說,⑥這些鴻儒是道德的榜樣,也是儒學不斷傳承的橋梁,他們引領著諾鄧社會生活全面向儒家看齊。通過教育的傳承,儒家思想在諾鄧文化中居于核心地位。
外來人口大量遷入。諾鄧在唐朝以后外來居民日益增多。明洪武十六年(公元1383年),明朝廷在云龍設立管理鹽政的五井鹽課提舉司,治所在諾鄧,諾鄧成為這一地區的政治經濟中心。大理國王段氏后裔,游宦云南的楊姓、黃姓、李姓陸續遷入諾鄧,葉榆、浪穹等地名家大姓,江西大量的漢族移民也不斷遷居諾鄧,這些移民后來逐漸融入當地白族土著居民中,變為了地地道道的白族。他們中不少人飽讀儒家詩書,祖上“家世詩書”,遷居諾鄧后,不忘傳統,提倡教化,至嘉靖年間,諾鄧村內已是“書聲響逸、鼓樂喧嘩”。這些外來人口的遷入,帶來了先進的文化,對儒家思想的廣泛傳播以及禮教在諾鄧的整合、構建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諾鄧宗教信仰廣泛,祭祀活動頻繁。祭孔是諾鄧最隆重的祭祀活動。每年春秋兩季,全村人要在孔廟祭孔。主獻生由村中功名最高、威望最高的人擔任,祭器、供品、擺設有嚴格的定制。就餐時必須按有無功名及功名高低的用餐規格就位。沒有功名的“白丁”在祭孔中只能擔任運輸、做飯等后勤工作,用餐時只能吃下等酒菜,在地上吃,沒有上桌的權利。平日孩子入學,學人中試都要到孔廟祭拜孔子,有的還捐獻銀兩、田畝、鹵股作廟產。村里的名儒常在此講學,孔廟成為村邑的文化教育中心。文昌、魁星、倉頡作為儒教神仙在諾鄧受到廣泛崇拜,凡欲取功名者要奉祀文昌、魁星、倉頡。每年農歷二月初三,在文昌宮祭文昌,文昌圣誕的祭祀規模僅次于祭孔。八月初七在魁星閣祭魁星。祖先崇拜是諾鄧家家戶戶無一例外的信仰,每家樓上都設有祖先堂,每日早晚要點香祭拜,中元節舉行隆重的祭祖儀式。通過這些頻繁隆重的宗教活動,儒家的思想潛移默化地滲入人們的意識中,禮教的行為規范越來越多地注入社會生活中。
明朝以來,諾鄧白族由于一直全面受到儒家思想的浸潤,全面廣泛認同儒家禮教,自覺遵循禮教成為當地白族民眾社會生活的行為模式。村中有許多群眾自發地宣傳儒家三綱五常,忠孝節義等倫理的形式及組織。“講圣諭”是最普遍的一種方式。村中設有四個圣諭堂,每年定期或不定期組織“講圣諭”。日常生活中提倡修身養性,將“德”放在首位。有些儒家思想直接融入家族家庭的家規、家訓中。貢生張青柏家訓中有“詩書丹桂根,世習培后賢…兄友并弟恭,祥瑞滿門庭。一家皆盡道,祖宗默佑靈。”“孝為百行原,經章歷歷言”。尊老敬賢蔚然成風,村中為高壽老人立人瑞坊,為有貢獻的老人慶壽,喪儀遵循“慎終追遠”的儒家觀點。著名道士孫高功即是一個德高望重的儒者,給人題碑題字的落款是“候選儒學訓導”,常應邀到學校為師生們講《四書》、《五經》。鹽業生產股份制的灶戶名稱也冠以儒家的字眼“禮、智、信”等。⑦
三
禮教是封建社會占統治地位的指導思想,是人們行為的準則,它使整個社會處于一種有序的狀態。儒家禮教融入諾鄧文化中,在當地白族民眾的社會生活中得到廣泛認同,為諾鄧注入了新的活力和因素,地處偏遠的諾鄧成為了一個“禮樂之邦”,這是明朝以后白族文化和白族社會發生巨大變遷的縮影。儒家禮教在白族地區的構建,對白族民眾價值觀取向、人格塑造、社會行為,白族文化的交融整合及社會的變革無疑具有極其深遠的意義,從而促進了白族社會與中原內地政治經濟文化一體化進程的發展。
參考書目:
①《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90頁。
②鮑宗豪《婚俗與中國傳統文化》,廣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103頁。
③張壽安《十八世紀世紀禮學考證的思想活力》,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271頁。
④張焰鐸《說不完的大理》,云南昆明:云南少年兒童出版社,1990.120頁。
⑤沈海梅《明清云南婦女生活研究》,云南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167頁。
⑥黃金鼎《千年古村—諾鄧》,云南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4.諾鄧村資料來自于《千年古村—諾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