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我們為這一民族賦予一個什么樣的名字,這一民族共同體,在歷經了時代的沖刷之后,沒有潰散、解體和泯滅,在經歷了各種形式的撞擊和交融之后,一個民族的血脈流傳下來,沒有在歷史的道路上失蹤,變成荒野里破碎的骨殖,和古代典籍里無法破譯的單詞,而是像遼河一樣,永遠積蓄著強大的勢能,涌動不止,沒有什么力量能收束它們的腳步,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一、 交叉點上的遼寧
圍困已經持續了兩天,英宗皇帝與官兵一樣,兩天沒有飲水。時間正是八月,天大熱,土木堡寸草不生。瓦剌軍隊占領了南面的河流。明軍士兵們自兩天前開始挖井,井已經有兩丈深了,但他們仍未得到一滴水。英宗看著他們,唇邊流露出一絲苦笑。
英宗從車輦上下來的時候,剛好看見了長城。那條灰色的城墻在遠處隱約可見。那是他的曾祖父和高祖父打造的一道屏障。英宗對著它注視良久,為瓦剌人如何越過那道天塹感到困惑不解。
瓦剌軍隊的使者來了。雙方開始談判,談判的結果是蒙古人撤軍。蒙古人使用了欲擒故縱的策略。明軍果然中計,他們看到蒙古人已經后撤,便迫不及待地向河流的方向沖去。對水的渴望使他們忘記了來自敵人的威脅,蒙古人的進攻就在這時開始了。明軍立刻潰不成軍。
英宗聽到廝殺聲,心頭一驚,立刻上馬,率領身邊的士兵,開始突圍。瓦剌軍隊在瞬間就殺到了眼前。自己的隊伍已經被沖散了,英宗知道自己已無抵抗的可能,他從馬上下來,扔掉了武器,盤膝坐在地上……
著名的“土木堡之變”,發生在明英宗十四年(1449年),它的結局是大明帝國的皇帝成了蒙古人的戰俘。實際上,自永樂末年以來,元朝在蒙古的殘余勢力就已經成為大明王朝的心腹之患。明朝曾經對蒙古的防御采取積極的姿態,永樂大帝多次御駕親征,不斷迫使蒙古人向西伯利亞大平原撤退,但是,他的威力無法遺傳給那些在后宮中成長的后代帝王們,而明朝一旦放棄了積極進攻的軍事姿態,蒙古人便會駐兵長城之下,并在無人報警的情況下直逼大同和北京(吉斯:《明代的北京》,第57—62頁;傅吾康:《15世紀初期中國對蒙古的征討》,第82—88頁。均轉引自[美]魏斐德《洪業——清朝開國史》,第23頁注2,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隨著蒙古瓦剌部的勢力日漸強大,它的領導者也先,多次揮師,從蒙古高原呼嘯而下,蒙古和大明的軍隊在遼東、薊州、宣府、大同等大明王朝的重要邊鎮,相互拉扯、廝咬,雙方用血的河流,劃出彼此的邊界。
聲名狼藉的仇鸞宣稱自己在古北口大敗蒙古軍隊,向朝廷交出了八十顆敵人首級。那場勝利是他自己虛構的,而他的戰利品,也是用八十顆普通邊民的頭顱冒充的。他企圖用百姓的血修飾自己的軍功,但他顯然低估了皇帝的智商。他的圖謀未能得逞,從此失寵,一蹶不振。明正德三十四年(1555年),以抵抗蒙古人而聞名的楊繼盛遭嚴嵩彈劾,被定死罪。楊氏之妻上疏皇帝,表示愿替夫受刑,死后要率鬼魂之軍,為明朝作戰。嚴嵩扣留了這封上疏,使它未能到達皇帝的手中,但很長時間內它在民間廣為流傳。
幾乎從開國以來,明朝就把“北虜”(蒙古)和“南倭”(日本海盜)視為自己的主要敵人。現在的遼寧地區,即大明王朝的遼東邊境,剛好處于大明王朝與兩股敵對勢力的交叉點上,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對這塊土地等閑視之。從這個視角觀察遼寧,才可能對遼寧在中國歷史乃至東亞史上所占的地位有所理解。遼寧不是孤立的,它剛好處于幾大文化板塊的銜接帶上,像一個繩扣,把蒙古人的草原文明板塊、中原漢民族的農耕文明板塊,乃至大和民族的海洋文明板塊連接起來,它在文明拼圖中所起的作用是決定性的。作為銜接帶,接受來自各個方向的拉扯、擠壓和撞擊,無疑是命中注定的,它也必然承擔歷史委以的重任。從中原文化的視角來看,遼寧地處邊地,即使站立在宮殿的最高處,萬歷皇帝的目光也會半路夭折,而永遠無法抵達這里;但是,如果站在一個更大的視角上觀察,遼寧剛好處于幾種文明沖突與融合的核心地帶,如同一個重要的穴道,暗藏在歷史的肌體上,并將在適當的時候,發揮不可替代的效用。
北方政權崛起的同時,中國正在經歷一個有趣的變化,即中國首都向北的靠攏。這一點常常被人忽略,因為它的漂移是在漫長的時間中緩慢進行的,至少,在幾百年的時間中,逐漸完成。我們常被某一幅孤立的地圖所欺騙,只有借助時間的援助,我們才能發覺這一過程。早在炎帝與黃帝時期,統治中心曾經沿著東西方向滑動,這一傳統在后世不斷得以賡續,帝國的首都經常性地沿著這條線路東西徘徊。這種情況自宋代開始發生改變。自公元10世紀起,長安和洛陽就已經失去了它們作為傳統首都的顯赫地位。“9世紀80年代以后長安遭到毀壞,它的地位就再也沒有比地方性的首府更高過,而整個西北也逐漸淪為落后地區。后梁在東部平原的交通中心河南開封建都后,洛陽同樣也開始衰退。開封被重新統一了中國的宋再次作為首都。1127年當宋人丟掉了整個中國北方和他們的都城開封后,開始了中國政治重心向東北部轉移的第一步。南宋政權隨即在杭州建立了‘行都’,這里發展成了第二都城,其富麗豪華比開封有過之而無不及。與此同時,作為中國北方主宰者的金,在北京建立了中都,隨著1276年以后幾年間南宋的潰亡,杭州也永遠喪失了其作為國家政治中心的地位,此后近一個世紀內全中國都要服從北京的號令。” ([英]崔瑞德、[美]費正清總主編:《劍橋中國史》,[德]傅海波、[英]崔瑞德編:《劍橋中國遼西夏金元史》,第17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ume6, Alien Regimes and Border States, 907-1368, editedby Herbert Frankeand Denis Twitchet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4.)而明朝初期的都城北移,堪稱都城歷史上一次重要事件,是農耕民族一次大膽尋找政治平衡點的行動,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游牧民族的不斷壯大與農耕民族的整合。北京,剛好處于這兩大文明板塊的支點上。中國都城的橫向移動,意味著敞開,中國的版圖像一幅畫軸,在寬度上逐漸打開;而縱向移動,則意味著深入,意味著異質文明之間日益發生著深刻的聯系,這種聯系,對中華文明共同體的誕生,起著關鍵性的作用。北京在中華版圖上無可置疑的重要地位,在10世紀至20世紀的千年史中,逐漸得到證明。這不是偶然事件,而是與10世紀以后,中國北部的形勢急劇變化密切相關。對此,《劍橋中國史》認為,“公元10世紀時,國際形勢(指中國內部各種政權之間錯綜復雜的形勢——引者注)在長達60年的時間里變幻無常,到處都在發生政權的崩潰。在這種近于無政府的混亂狀態下,契丹人漸漸地、幾乎是意外地成了中國北方以及草原世界上那場軍閥政治爭斗的參加者,主宰這場爭斗是他們的首要目標。此外,這種四分五裂的狀況延續了很多年。就中國本身來說,政治分裂持續了將近一個世紀,從公元880年黃巢攻陷長安起,直到979年宋軍最終征服北漢。在這段時期的大部分時間里,中國被多達九個或十個地區性國家所割裂;在960年以前,北方一直被一系列不穩固的、短命的軍事政權所統治。正是在這一時期,軍事力量決定著政治狀態,并繼續成為宋初幾十年間的一個主要因素。” (同上,第6頁)
中國在進入中世紀以前,版圖始終處于激烈的震蕩當中。或許與經濟與軍事技術的提高有關,政權的分化與重組自10世紀開始加劇進行,如同洗牌般,令人眼花繚亂。中國首都向東北方向的滑動,在某種程度上證明了中國北方部族的興起。一方面,它改變了中華版圖的構成,北方少數民族的疆域,無論在它們自己的統治者眼中,還是在中原皇帝們的眼中,都是中國疆域的一部分,“那些‘藩’國包容進一個中國人的更大的文化共同體中去。” (同上,第21頁)北方少數民族疆域成為中華帝國的遼闊腹地,這使原有的中原都城,比如西安、南京、洛陽,不再處于中華版圖的中心位置上,無法履行它原有的職能;另一方面,它表明了東北地域奇特的吸引力。它的軍事成長與文化創造,使它具備了挑戰中原的能力,而此后的數百年中,都像吸盤一樣,吸引著中原王朝的注意力。在東北的各種勢力當中,女真的崛起,舉足輕重。
明代在東北地區的行政建制,分為南北兩個大的行政區域。其中的南部行政區,北自開原(今遼寧省開原市),南達旅順,西起山海關,東抵鴨綠江畔,相當于現在的遼寧省境。大明王朝將這一地區稱為遼東,又稱“遼左”,以其位居京師左側,視同人之左臂,不可或缺,其重要性可想而知。為了防御蒙古軍隊,大明王朝在長城一線設置了九座軍事重鎮,而遼東則位居“九邊”重鎮之首(《明史·地理志序》卷四十,《明史·兵志三》卷九十一)。從明初起,政府就革去這里的州縣,改行都司衛所統治,馬步軍經常有十余萬。為了解決補給的困難,開始實行屯田制,軍士三分屯種,七分守城,使整個地區屯堡相望,阡陌相連。
遼左重鎮的主要功能是防范蒙古軍隊的進攻,有意思的是,這一戰略要地,自身正在演變為一支新的力量,加入到當時錯綜復雜的政治和軍事角逐中。歷史總是在不經意間顯示它的老謀深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個名為“女真”的民族慢慢走到歷史的聚光燈下,成為歷史的主角。在明代民間頗有影響的一部預言書——《推背圖》中,有這樣幾句讖語:
楊花落盡李花殘,
五色旗分自北來,
太息金陵王氣盡,
一枝春色占長安。
讖語中的“李花殘”,暗指李自成政權的沒落。“五色旗分自北來”,已經暗示著大清王朝的建立(“一枝春色”意味著清明時節,即清朝建立)。這幾句讖語已經清楚地表明,那匹闖入萬歷皇帝夢境的駿馬,不是來自蒙古草原,而是來自東北方向——真正的攻擊者不是來自正面的蒙古,而是它的側翼——以太陽為背景,那匹白色的馬變成一個黑色的剪影,從逆光的方向,萬歷無法看清騎手的面孔,這使騎手的神秘性得以保留。直到兩任皇帝以后,才在崇禎皇帝那里揭開謎底。那是后來的事,萬歷皇帝對此漠不關心,也一無所知。
二、 文獻中的密碼
清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七月,和珅突然忙碌起來。乾隆皇帝宣旨,指明他與另外三位大學士,即阿桂、董誥、于敏中,擔負起為他們民族考輯源流的重要使命。深諳乾隆心思的和珅,當然不敢怠慢。他和他的同事們,開始為尋找辦公地點、擬訂編纂凡例、挑選編譯人員而奔忙,像一個稱職的干部那樣兢兢業業。這是清朝建國后一次規模龐大的官方修史活動,是一次文明的逆向之旅,它的意義對于這個第一次掌握全國政權的民族來說,可想而知。這個富于文化責任感的皇帝,希望自己的目光在穿越重重的宮墻與霧靄之后,能夠看清這個民族被荒寂的林野覆蓋的來路,并通過上天的暗示,確定自身的執政合法性。
“女真”這一名詞出現在歷史視野中,最早是在五代(見馬端臨:《文獻通考》)。我們查閱《大金國志》,可以知道,至少在大唐貞觀年間,就已經有了女真這個名字。
《大金國志》是這樣描述女真的:“其居混同江之上,初名女真,乃黑水遺種……”
從《金史》中,我們還可以查到對當時生活在遼陽以南的“熟女真”的生活紀錄。
這些幾乎是對女真民族的最早紀錄,問題是,女真民族的歷史,是否自五代以后才開始,我們的目光,能夠穿透歲月的塵障,看出多遠呢?
一部名為《松漠紀聞》的文獻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這部書中寫道:“女真即古肅慎國也,東漢謂之挹婁,元魏謂之勿吉,隋唐謂之靺鞨……其屬分六部,有黑水部即今之女真。”
這一記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如同一個言簡意賅的向導,使我們從雜亂叢生的歷史信息中,找到正確的線索。我們將不會為民族的稱謂在歷史中的頻繁變化而受到誤導,在它的指引下,我們將溯時間之流,觸摸到這個民族的源頭。
不知道和珅是否曾經用他肥厚的手指,捻動這部史籍脆薄的紙頁,但是,他的書稿的“部族門”中,在闡明“滿洲”為“本部族名”之后,上溯了肅慎、夫余、挹婁、三韓、勿吉、百濟、新羅、靺鞨、渤海、完顏、建州的歷史,這一線索,顯然與《松漠紀聞》的記載一致。九月初八,和珅等給皇帝上奏,請求皇帝為這部著作定名。第二天,他們得到了皇帝的批示:“知道了,書名著定為《滿洲源流考》,欽此。”(《大學士阿桂等奏折》,載[清]阿桂等撰:《滿洲源流考》卷首,第30頁,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1988年版)
《松漠紀聞》仿佛一部重要的密碼本,使古代文獻中那些晦澀難懂的字句變得條理清晰。根據《松漠紀聞》提供的線索,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從中國古代早期文獻中,尋找到肅慎(息慎)的名字,并且知道,這一古老的名稱,與遼寧地區那支部落的聯系。
五帝時期,北方朝貢的就有“山戍、北發、息慎” (《史記》卷一,《五帝本紀》)
周朝帝王認為,“肅慎、燕、亳,吾北土地。”(《左傳·昭公九年》)
一群遠方飛來的隼鳥死在陳國的宮廷上,每只身上都帶著一只楛矢砮,一種木石制成的箭鏃。顯然,是那種特殊的箭鏃,改變了它們的飛行方向,使國君的宮殿成為它們的墳墓。它們以死亡的方式給陳國國君帶來了意外的禮物。國君并未因死鳥的降臨而產生不祥之感,相反,他對從天而降的禮物感到新奇和興奮。那禮物,就是刺在隼鳥身上的新式武器——楛矢砮。陳國國君——陳湣公對它的秘密一無所知。于是,他派人找來了周游列國途經陳國的孔子。從孔子口中,他第一次聽說了“肅慎”這個名字。孔子的回答是:“這些隼鳥來自很遠的地方,楛矢砮是肅慎人制造的。過去周武王滅殷,勢力擴大到九夷百蠻,命令各以本地名產朝貢,于是肅慎就貢了楛矢砮,鏃長一尺八寸。為要光大武王長女的美德,把肅慎貢來的楛矢賜給了她。她許配給舜的后人胡公,而封在陳。同姓分給珠玉是重視親屬關系,異姓分給遠方貢物是讓他們不忘服從王室。你們可以到舊的府庫里去找一找。”陳湣公派人去找,他們在金柜里找到的楛矢砮,居然與孔子的描述一模一樣。
透過孔子濃重的山東口音,陳國國君得知了楛矢砮的秘密,而我們,則從孔子那里打探了有關那支古老部族的消息,并且,根據孔子的描述,揣測他們的強悍不羈和精通騎射。所幸,《國語》記錄了這段故事(參見《國語》卷五,《魯語》下),使得那支古老部族的消息,沒有消失在歷史的雜音中。
由于女真人以口傳的方式記錄他們的歷史,直到清太宗即位后,才開始大規模編纂早期的歷史文獻,所以,我們只能在中原漢族政權的文字史料中,搜尋這一民族的身影,來印證女真的歷史。好在那些史料并沒有使我們失望,在史料的引見下,我們與女真人一再相遇。
無論是舜禹、夏商、春秋時代的肅慎,入漢以后的挹婁,魏晉時的勿吉,隋唐五代的靺鞨,在歷史中保持了一脈相承的關系,環環相扣。通過《松漠紀聞》的導引,我們得以將那些松散的詞匯聯系起來,連接成一個民族復雜多變的史詩。他們的身影在《尚書》、《左傳》、《國語》、《史記》、《山海經》、《后漢書》、《三國志》、《魏書》、《晉書》、《隋書》、新舊《唐書》等典籍中神出鬼沒,并且日益占據著重要的篇幅。《隋書》中專設了《靺鞨傳》,將這一民族分為七部:粟末部、伯咄部、安車骨部、拂涅部、號室部、黑水部和白山部。在《唐書》中,這一民族的活動區域為:“東至海,西接突厥,南界高麗,北鄰室韋。”任何歷史的書寫者都無法回避它們的存在了,于是,女真人的歷史,就自然而然地包裹在中華民族的整體歷史中。
三、 天命玄鳥
一只神鳥降落在時間的源頭,為女真族的歷史提供了一個富于抒情意味的開始。當我們開始把視線投向女真民族的時候,我們顯然不能忽略那只鳥的存在。每當我們回望女真歷史,那只鳥都會降落在佛庫倫的衣服上。在女真族的神話中,佛庫倫是天上的三位仙女之一,她還有兩位姐姐——恩古倫和正古倫。三位仙女在布庫里山下的布勒瑚里池洗澡的時候,神鳥把它銜著的朱果放到佛庫倫的衣服上。接下來的一切顯示了神話的超現實色彩——佛庫倫把那顆朱果放在指尖,在陽光下端詳良久。那顆果實在陽光下發出神異的色彩,佛庫倫含在嘴里,并且咽了下去。不久,她懷孕了,無法飛上天了。姐姐們說:“你是天授妊娠,等你生產以后,身子輕了再飛回來也不晚。”她們飛走了,而佛庫倫,與兩位姐姐相別不久之后,生下一名男嬰。
那名男嬰就是庫布里雍順,女真人的始祖。作為大自然的傳人,他與神話里的各種始祖一樣,有著超自然的力量。所以,在鄂多理城,終日廝殺的三姓部族,見到他,都不約而同地停止廝殺,頂禮膜拜。他娶了一個名叫百里的女子為妻,并在這里建立了自己的國家——滿洲(《清太祖武皇帝弩兒哈奇實錄》,卷一,第1頁,北平故宮博物院,1932年印行)。
以后,布庫里雍順的子孫虐待國人,引起國人反叛,殺死國主家族,唯有幼兒范察逃脫。范察的后人孟特穆,用計策將先世仇人的后裔四十余人引誘到鄂多理城西方1500余里的赫圖阿拉,斬殺一半,報了大仇,遂在這里定居。這位孟特穆,就是清朝的“肇祖原皇帝”。而赫圖阿拉,就是后來努爾哈赤建立大金國(后金)的都城。
女真人為他們的起源,提供了一種充滿神性的解釋。清太宗即位后主持編纂女真族早期文獻時,對這一起源神話予以濃墨重彩的表達,這表明了這一起源神話的重要性。有意思的是,這種肩負著特殊使命的神鳥,在中國各民族的起源神話中頻繁出現,當不同的民族對自身的起源困惑不解時,都會有一只神鳥及時地出現,化解他們的所有難題。比如,殷人的始祖契,他的母親簡狄,是帝嚳的次妃。一天,三人同到河里洗澡,見玄鳥(燕子)降下一卵,簡狄吞下去以后,懷孕生了契。契長大成人,幫助夏禹治水有功,被封于商,所以《詩經》里說:“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詳見司馬遷:《史記·殷本紀》)秦人的始祖也有著類似的履歷。據司馬遷《史記》記載,女修正在紡織時,玄鳥掉下一卵,女修吞下之后,生子大業,而大業,就是秦人的始祖(詳見司馬遷:《史記·秦本紀》)。
無論是殷人、秦人還是女真人,他們的起源神話居然存在著如此驚人的一致性。在資訊和交通都極不發達的遠古社會,他們彼此抄襲的可能性幾近為零,那么,這種神奇的巧合,將提醒我們關注遠古先民們的思維共性,在這種思維中,鳥,成為一個可以彼此互通的公共性符號。
天空中的飛鳥,用翅膀劃出了它與人類的界限。作為大地與天空的連接物,在人類的早期思維中,鳥成了超越現實的靈物,一種帶有神異色彩的生命。在古老的《尚書》中,我們見到了那只最早的飛鳥。《尚書》卷六《禹貢》寫道:“島夷皮服,夾右碣石入于河。” “島夷”,是唐以后才改的,以前的古本,寫成“鳥夷”。關于“鳥夷”,《大戴禮記》等書也曾提到:“東長、鳥夷、羽民……”(《大戴禮記》卷七《五帝德》)“鳥夷”,是古代遼寧地區最古老的民族——東夷的一支,正是因為對鳥的崇拜,才得到這個名字。實際上,鳥作為一種圖騰,并非為“鳥夷”所獨享,對鳥的崇拜在當時的“九夷”中普遍存在。“九夷”的提法,見《后漢書·東夷傳》,在此書中,東夷被分有九種:“夷有九種,曰畎夷,于夷,方夷,黃夷,白夷,赤夷,玄夷,風夷,陽夷。”這種分法,在后世日漸流行。有學者認為,風,就是鳳,風夷是以鳳凰為圖騰的部族,指天皋氏;赤夷是以丹鳳為圖騰的部族,指帝舜的部族;白夷是以鵠為圖騰的部族,指帝嚳的部族;黃夷是以黃鶯為圖騰的部族,指伯益的部族;玄夷是以玄鳥(即燕子)為圖騰的部族,指商人……(何光岳:《東夷源流史》,第6-7頁,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透過九夷的名字,我們幾乎目睹了一幅完備的鳥類圖譜。天空中姿態各異的飛鳥,成為我們區分不同部族的記號。而《左傳》昭公十七年卻提到十種鳥,表明以鳥為圖騰的部族,可能不止九種。商朝中后期,夷人第三次向南方遷徙,他們的圖騰,也飛過渤海,在山東半島棲落。我們至今能夠從戰國時代的文物中,與山東沿海地區神仙方術中的“仙人”相遇。這些“仙人”,一律是身上有毛、翅膀、鳥喙的人形,顯然,這是夷人圖騰在經歷了漫長的奔波勞頓之后的變異——即使那支在遼東半島與山東半島之間的漫長通道上流動的人群消失之后,兩者在文化上的血緣聯系,也是顯而易見的。這種文化變型,在戰國時代發展為齊國宗教文化的要素之一,并對燕齊區域的文化風格產生了重要影響。無論怎樣,古東夷族,是滿洲(即肅慎、女真)人的祖先。
而沈陽新樂遺址出土的“木雕鳥”,可能是目前我們所能見到的最早的鳥形文物。這是一只長達38.5厘米,寬48厘米,厚6厘米的大鳥,出土時已斷成三截,專家考證它是新樂民族的圖騰。幾乎與此同時的河姆渡文化、仰韶半坡、良渚文化的陶器圖案中,也有大量的鳥類棲息。但是,只有新樂遺址中的鳥,是以三維的形式出現的,這無疑是一只特異的鳥。現在,這只神秘的鳥被放大在沈陽的市政府廣場上,成為這座城市人所共知的徽記。
這些民族起源神話還透露了另外一個共同的事實,即:它們的孕育者,幾乎全部是處女。對此,德國學者紐曼指出,在這類“偉大母親”(the Great Mother)的特征中,其母性特征是一個處女(the Femininewas a Virgin),一種獨立于個體的人之外的創造原則。因為處在母系氏族階段的原始人只看到了婦女與生產之間的現象關聯,尚不懂得性活動和生育之間的聯系。當時的人在性成熟之前很早就加入了雜亂的性生活,因而,并不能在性交和妊娠之間看到因果關系。這樣,受孕的原因就被歸結到超自然領域之中(Erich Neumann, The Great Mother: An Analysis of an Archetype, P.269-270,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2)。于是,他們將植物種粒與果實之間的因果關系,移植到人類身上。這不僅使他們的想象力得以施展,而且與原始母系氏族社會階段“知母不知父”(《呂氏春秋》卷二十《恃君覽》)的認知水準相匹配。如果從世界史的視角來看,女真人的始祖傳說也不是孤立的,世界上許多民族在創始神話中都保持了不約而同的默契。對于圖班人而言,妻子不孕的土人的莊稼將受到顆粒無收的威脅,而不受孕,是由神秘原因導致的([法]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第421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對特羅布里昂人的最新研究表明,所謂不知道生物意義上的父親,有時并非出于真正的無知。特羅布里昂人認為,婦女懷胎是由于有一個精靈進入她體內( [法]伊·巴丹特爾:《男女論》,第44頁,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對此,列維—布留爾認為:
真正的原因他將永遠在看不見的力量的世界中去尋找,在我們叫做自然的那種東西以外的地方去尋找,在真正“形而上的”王國中去尋找。簡而言之,我們的問題對他們說來不成問題,而他們的問題也是我們所素昧平生的。……
可以毫不躊躇地斷言,假如具有這種趨向的思維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受胎現象上,則它并不停留在這一現象的生理條件方面。它知道這些生理條件也罷,不知道或者很少知道也罷,反正它是要忽視它們的,因為它必定要在另外的地方,在看不見的力量的世界中去尋找原因。……如果說在原始人看來,任何人的死都不是“自然的”死,則根據同樣的理由,任何人的生也不可能是自然的生。
([法]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第419-420頁)
種子是一切事物的開始,是生命的真正起點,遠古先民,通過對種子的認識,完成了對自身起源的推理。米爾希·埃利亞德在《大地·農業·婦女》一書中寫道:
種子這東西需要一種助力。至少在成長的過程中非得有點什么伴著它。這種生命的所有形態與[人們所加上的]行動的連帶性,是原始人最根本的觀念之一。而且原始人信從[二者]共同而行可得最良好的結果此一原理,而朝向咒術般的優越情境展開[其行動]。女性的多產性影響了田園的豐饒。然而,植物豐盛的成長,反過來亦有助于女性的懷孕。
(轉引自吳繼文:《玄鳥降臨》,載王孝廉、吳繼文編:《神與神話》,第368-369頁,臺北:聯經出版公司,1988年版)
飛鳥、處女、種子(果實),作為三個不可或缺的要素,在各個民族的起源神話里出沒。我們可以在各種版本的起源神話里,見到它們似曾相識的影子。它們無論如何組合,都表達著萬變不離其宗的主題,那就是生命是自然世界的血肉果實,由植物到血肉的轉換是神奇的,只能借助神靈的魔法。總而言之,對于女真的先民來說,他們民族的肇始是不可解釋的,他們只是用一種無懈可擊的想象,暫時緩解了自己對于生命來源的困惑與焦慮。
四、 古代國家的誕生
女真人在自己的始祖神話中,最早置入了“滿洲”這個詞語,試圖以此證明,“滿洲”是一個古代國家,是以后女真人建立的所有國家的最早淵源,即,他們在歷史上創立的所有國家,都是由布庫里雍順的滿洲轉化來的。天聰九年(1635年),清太宗皇太極命多爾袞等西去黃河接收林丹汗之子額哲,得傳國玉璽,察哈爾滅亡,后金的版圖已向西擴大到漠南蒙古;也是在這一年,皇太極發布旨意,禁止本族稱諸申,只能以滿洲相稱。旨意內容如下:
我國原有滿洲、哈達、烏喇、葉赫、輝發等名,向者無知之人,往往稱之諸申。夫諸申之號,乃席北超墨爾根之裔,實與我國無涉,我國建號滿洲,統緒綿遠,相傳奕世。自今以后,一切人等止稱我國滿洲原名,不得仍前妄稱。
(《清太宗實錄》,卷二十五,第29頁)
皇太極認為諸申的名稱“與我國無涉”,這種說法并不正確,而以滿洲命名他的國家,意在強化他自己的君權地位。但實際上,在布庫里雍順的時代,它僅僅是一個部落名稱而已,與國家的概念相距遙遠。
無論我們為這一民族賦予一個什么樣的名字,這一民族共同體,在歷經了時代的沖刷之后,沒有潰散、解體和泯滅,在經歷了各種形式的撞擊和交融之后,一個民族的血脈流傳下來,沒有在歷史的道路上失蹤,變成荒野里破碎的骨殖,和古代典籍里無法破譯的單詞,而是像遼河一樣,永遠積蓄著強大的勢能,涌動不止,沒有什么力量能收束它們的腳步,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這表明了這一民族文化結構的超強穩定性和強大的內在能量,這種能量,又在近一千年的歷史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表現機會,成為中國歷史上不可回避的發光體。
肅慎、挹婁、勿吉、靺鞨、女真、滿洲,與夏、商、周、秦、漢、魏、晉、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這兩組詞匯都能夠在時間中找到對應性,幾乎像榫與卯一樣嚴絲合縫。《左傳》等史籍對于肅慎的記載,前文已有引證。春秋、戰國之際,肅慎的名字突然從中原先秦史籍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真番”這個生僻的新詞。漢武帝平定朝鮮,設置四郡,真番就是其中的一郡。真番的方位,恰巧與肅慎從前的位置重合,可見,它們同屬一塊地域,只是名稱不同而已。到后漢時,真番的名字又從史籍中消失了,挹婁這一稱謂,則浮現出來,而肅慎的名字,有時與挹婁并用。《后漢書》中說:“挹婁,古肅慎之國也。……自漢興以后,臣屬夫余。”(《后漢書·東夷傳》)從北齊天保五年(554年)的歷史檔案中,我們還能查找到有關肅慎遣使朝貢的記載(《北齊書·帝紀》)。但從此之后,就再也見不到肅慎入獻中原的記載了,勿吉、靺鞨、女真,又相繼出現。這一民族名稱的更替,與中原王朝的朝代更迭相呼應,它們構成某種平行關系,自成體系,又遙相呼應。
但是,它們與中原王朝之間的距離并非總是等距的,而是有時遠,有時近,有時甚至有交叉。這兩條線索——即北方民族與中原民族——的對話關系,構成了貫穿中國五千年歷史的一條主軸,這種對話,可能是以和平的方式,也可能是以戰爭的方式進行的。但無論怎樣,它們如同音樂中的復調,既互相拉扯又互相配合,使整個樂章顯得更加深厚、立體、激情飽滿。
根據恩格斯對于國家的定義,女真人在自己的文明源頭建立的滿洲,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國家,而前文引用的《后漢書》中所提到的夫余,則被認為是中國古代東北地區第一個建立政權的民族。它大約建國于公元前2世紀,公元494年“為勿吉所逐”,宣告滅亡,存在了600多年。此后,高句麗在渾江谷地興起,于公元前37年建國,在歷經兩漢、三國、魏晉、南北朝之后,于668年滅亡,存在了705年。
在夫余身后,白衣彩衫的高句麗飄逸出場,被十五個世紀以前遼河平原的陽光照亮,那種光芒即使在今天殘留的墓葬壁畫上,依然光鮮奪目。高句麗人崇尚色彩艷麗的服飾,與遼河平原五彩的陽光相呼應。在安岳三號墓壁畫中,墓主穿深紫色底上帶有紅線的衣服,表明他尊貴的身份。墓主車前騎士的衣服是白色的,墓主記錄官的衣服是綠色的,手持旌節的旗手是黃色的……在其他古墓壁畫上,以綠色花紋裝飾的紫、黃、灰三色衣服,或者以紅、綠等花紋裝飾的黃、紫、灰色衣服,依舊沒有褪色。幾乎所有鮮艷的色彩都輪流出場,以至于我們回望歷史的目光無論多么粗疏,都不能不落在富于文化獨創性的高句麗人身上。在奴隸制的高句麗王國,人們能夠根據服飾的顏色辨認他們的身份和地位,“唯王五彩”,享有對色彩的最高使用權。還有衣飾,比如帶子,權力者使用的是皮制的,而且以白為貴,帽子有冠、幘、折風、弁等,其中最具美感的是折風,帶有黑色臺帶和白色裝飾物,兩邊帶繩,臺帶將額頭上部遮住,飾物將豎髻隔開,為防止冠物脫落用帶子系于頦下,這是一種便于從事活動的簡便冠帽,它的務實傾向絲毫不能妨礙高句麗人對美的苛求。后來被迫向朝鮮半島發展的高句麗人將這一良好習慣延續下來,至今猶存。或許,正因如此,在女真人的所有先民中間,高句麗人的形象是最鮮明可感的,在錯綜復雜的民族演變圖譜上,他們的身影能夠被我們輕而易舉地辨認出來。
高句麗這一名稱,可以追溯到朱蒙立國以前,現在的遼寧省新賓縣,就有一個地方,是以此命名。在這里居住的貊人,就被稱作高句麗。高句麗的族源問題,是一個敏感問題,但史家一般認為,高句麗是夫余的一支。有學者認為,“高句麗人來自夫余,夫余是肅慎系統的通古斯族,即后來的女真族。高句麗人也應該是肅慎人的后代,與女真人同一族屬。” (王健群:《高句麗族屬探源》,原載《學習與探索》,1987年第6期)公元前1世紀,來自蒙古草原的夫余族大規模東遷,被廣袤的東北大地所接納。一部分夫余人從夫余國中脫離出來,向東南進入渾江流域,這支部族因國破家亡而倍受蹂躪的神經,被渾江流域濃稠的陽光所撫慰。這一氣息奄奄的民族再度蘇醒,他們瀕于泯滅的面孔再度被陽光照亮,那無疑是在穿越了血泊和淚水之后的幸福抵達。許多史書也一再對此提供證明。《魏書》記其父為夫余王,母為夫余王侍婢。由于朱蒙有智謀,善騎射,遭到嫉恨,才南逃避禍,來到沸流谷卒本(忽本)川之地建國稱王,即卒本夫余。卒本川,就是今天渾江與富爾江交匯處(遼寧桓仁一帶)。渾江、富爾江下游陸續出土的3750座高句麗早期古墓,為史書提供了最有力的注腳。1960年的《考古》雜志登載文章指出:這里是“早期高句麗族長期居住過的中心地區之一”(《桓仁縣考古調查發掘簡報》,原載《考古》,1960年第1期)。《魏書》還提到一個陌生的名字:紇升骨城:“朱蒙至……紇升骨城,遂居焉。”從中我們可知高句麗都城的位置,就是紇升骨城,史學家們認為,紇升骨城,就是現在遼寧省桓仁縣境內的五女山城。
即使從今天的目光來看,高句麗的城池也是無比巨大的存在。它們以巨大的形骸,抗拒著黑夜和歲月蠶食。它們一般建在山上,選擇三面高山峭壁圍繞,這使它們具有了軍事上的實用性,居高臨下,易守難攻,具有濃郁的中世紀城堡特點,同時增加了技術上的難度。甚至有國外學者將它稱為“東方的衛城”。著名作家王充閭寫道:“同希臘邁錫尼衛城和雅典衛城相比,五女山高句麗王城無論就其時代的悠久、內涵的豐厚來說,都是毫無遜色的。而在祖國東北廣大民眾的心目中,它更是‘奧林匹斯山上的宙斯’。”(王充閭:《山城的靜中消息》,第131頁,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這些堅硬的影像,首先讓我們想到的,除了古人們驚人的想象力,就是建造它們的技術難度。懸崖上的城池,如同野莽中的王國,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奇跡,而這奇跡,又以視覺化的形式展現出來。那些高居險處、威風凜凜的古城堡,就是這些奇跡的賦形。紇升骨城建立在遼寧桓仁五女山山頂,南面下臨懸崖,西面利用山勢作屏障,東北隨山勢,取石筑墻,陡峭的山城,在北方的寒風中顯得格外挺拔和威武。高句麗人把他們王朝不滅的神話以物化的形式固定下來,通過對空間的支配,實現對時間的占有。這些古代城池不僅與軍事、建筑、美學密切相關,還關系到高句麗人險中求生的生存哲學。這些山城十分堅固,所用石材,都經過加工,依據城墻的位置和具體條件,選擇適當的石頭材料。城墻的地基,根據各不相同的地形和地質條件,用大小不一的石子加工夯固,使之能夠承受城墻自身壓力,防止水土流失。城墻使用大塊巨石作基礎,紇升骨城最大的基石長達兩米,然后用加工成四角方錐的巨石自下而上依次堆砌。
城墻建筑的高度和斜度,與建筑學和軍事行動的要求十分吻合。經測定,其傾斜比率的數值與現代石筑墻壁的傾斜比率幾乎一致。尤其是采用階梯狀加固設施和防止滑坡等獨特的石砌方法,從而增加了墻垣的穩定性。城門、甕城、女墻、雉堞、角樓、暗水、水門等各種設施和細節一絲不茍,成為一套完整的體系(據《高句麗的山城》,原載《東北亞歷史與考古信息》,第13期)。這一不朽建筑,在2004年得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認可,與吉林省集安的丸都城、國內城等一道,作為“高句麗的王城王陵和貴族墓葬”項目,列入世界遺產名錄。
高句麗王朝存在了705年之久,它的壽命超過了任何一個中原王朝,除了女真人自己的記載,比如和珅等四位大學士聯手打造的《滿洲源流考》以外,從中原王朝的記載中,我們很容易窺到這個國度龐大的身影。比如,從我們熟悉的《三國志》中,居然能夠看到這片遼闊的北方國土:“高句麗,在遼東之東千里,南與朝鮮、穢貊,東與沃沮,北與夫余接。都于丸都之下,方可二千里,戶三萬。”(《三國志· 東夷傳》)遼東,就是今天的遼陽,而那時的首都,已經轉換為“丸都”。
權力的更替從來沒有空隙,過去年代里集密的朝代,使得歷史緊湊得沒有喘息的機會。一個王朝的衰落,意味著另一個王朝的必然崛起。698年,即唐代武則天時期,粟末靺鞨首領大祚榮乘契丹李盡忠反唐的時機,率部東遷,在今東北東部地區建立了一個方圓二千里、戶十余萬、兵數萬人的震國,有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開元元年(713年),唐玄宗李隆基派遣鴻臚卿崔忻前往震國,設渤海督護府,封大祚榮為左驍衛大將軍、渤海郡王,從此,“去靺鞨名號,專稱渤海”(新舊《唐書·渤海傳》)。女真民族的稱謂再次發生更替。而這個國家(隸屬于大唐王朝的區域性政權),也被稱為渤海國。關于渤海族的族源問題,學術界普遍認為,是以粟末靺鞨為主體,聯合部分夫余、沃沮、高句麗等族集聚而成。渤海國至遼太祖天顯元年(926年)被契丹所滅,存在了229年。疆域最大時,版圖包括現今吉林省、黑龍江省大部,和遼寧省部分地區,北達俄羅斯濱海地區,東南至朝鮮咸鏡北道、南道、兩江道和平安北道的一部分,是在東北亞十字路口上出現的一個關鍵性的政權,被稱為“海東盛國”(參見金毓黻:《渤海國志長編》,卷十四,《地理考》;王承禮:《渤海簡史》,第66頁,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國家如大地上的景物,按照一定的節律變幻,此起彼伏。它們以可視的方式,呈現某些不可視的事物,比如,一個民族的精神能量,這種精神能量滲透在土地里面,土地上生長的一切事物,包括莊稼、花朵、宮闕、神殿、牲畜,甚至墳墓,都是這種能量的賦形,它們真實、親切,可以觸摸,王朝里有形的一切,都是寄托于這種看不見的精神能量而存在的。只要那種神奇的能量存在,所有的事物都會在歲月中巋然不動,生生不息,但是當那種精神能量枯竭的時候,它們將不約而同地消失——無論它們如何真實地存在過,它們都會決絕地死亡,最多,只給后來的考古者留下幾個無關緊要的殘片。
渤海國是女真歷史上出現過的最強盛的王國之一。這個國家孕育了一套華麗的典章制度和奇瑰的文化。如同唐朝一樣,這一政權的中央政府實行三省六部制,三省為:政堂省、宣詔省和中臺省,分別相當于尚書省、中書省和門下省;而六部分別以忠、仁、義、智、禮、信命名,與唐朝的吏、戶、禮、兵、刑、工遙相呼應。渤海的地方政府如同唐朝一樣,也實行府、州、縣制,軍隊亦仿唐制,設立十衛,每衛設大將軍、將軍各一人統領,表明它們強大的文化吸納能力。
在典章之外,宮殿城池在茁壯成長,被各種精雅的器皿所修飾,即使今天,我們仍然可以看到精制的瑪瑙柜、紫瓷盆、玳瑁杯、千佛小像、金耳環、金帶銙、騎馬銅人、石獅、石龜、蓮花瓦當等等,《古今圖書集成》對瑪瑙柜的描述為:“瑪瑙柜方三尺,深色如茜,所制工巧無比,用貯神仙之書。”
渤海國并沒有像契丹、蒙古那樣創建自己的文字,而是沿用了中原的漢字。但是,考古工作者從渤海遺址中發現了一批帶字瓦,上面的字跡多為漢字,此外,還夾雜了一些看上去很像漢字,卻又無法認讀的怪字,它們,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學者們從不同角度對它們進行解釋。日本學者稻葉巖吉認為,它們是“渤海創制的文字,類似日本的萬葉假名”([日]稻葉巖吉:《壇訂滿洲發達史》)也有學者認為,這是采用新羅的吏讀而創制的文字([俄]沙弗庫諾夫:《渤海國及其在濱海地區的文化遺存》)。金毓黻認為,它們是“渤海人特制之字,以表特有之音”,用以表示靺鞨人特有的發音,補充漢字之不足(參見金毓黻:《渤海國志長編》,第538頁)。如今,那些發音與古代靺鞨人的嘴唇一道消失了,剩下的,只是我們站在遺址上,對昔日王朝的想象。
五、 金戈鐵馬入夢來
如同名字一樣,金朝是帶著金屬的光澤進入我們視野的。在拂去時間的一層層塵土之后,我們最先看到的,就是這個王朝閃爍著北國寒光的刀鋒。我們最早是從岳飛抗金的故事中,體味到那支來自鐵血軍團的血腥驕橫,而那個被我們詛咒的國度,竟然是我們的故鄉。這使我們有必要調整自己的目光,重新打量曾把宋朝皇帝當作人質的北方國土,并且,對古代國家重新做出定義——至少,《說岳全傳》中的金國,并非現代國際法所認定的主權國家,而只是中華版圖上的一個地域性的政府。在經過這樣的思維轉換之后,我們會從金國人的野性里,發現他們特有的尚武、進取和冒險精神,而對于一個長期穩定的沉寂帝國而言,這些都是極為可貴的稀有元素。
完顏阿骨打在遼天慶五年(1115年)稱帝的時候,對他的國號作出如下解釋:“遼以鑌鐵為號,取其堅也。鑌鐵雖堅,終亦變壞,惟金不變不壞。金之色白,完顏部色尚白。”(《金史·太祖紀》)這位金朝的太祖從一開始就把他的嶄新王朝堅硬的質地,作為他的信念。正像完顏阿骨打所描述的,與這個滿懷新銳之氣的新王朝相比,那個已經維持了二百年的契丹王朝,無論在型號還是品質上,都已顯示出衰敗之態。而所有王朝即將土崩瓦解的征兆之一,就是道德的徹底崩潰。
遼天祚帝幾乎與所有的末代皇帝有著相同的癖好,史書將他的習性概括為“耽樂無厭,不恤國政”,“禽色俱荒,嬖倖用事”(《契丹國志》卷一O《天祚皇帝下》)。作為對于皇帝的配合,契丹貴族們開始爭相到女真民間漁色。“銀牌天使”作為一個刺目的名字出現在史籍中,對于契丹人而言,它意味著驕傲——所有派往各地的使者,都會配戴一枚銀牌,他們因此而得名;而對于女真人而言,則意味著邪惡,因為與這個優雅的名字相反,“天使”們專營的是魔鬼的勾當,不僅貪縱驕橫,而且肆意玩弄女性。起初只要女真民間待字閨中的少女陪宿,后來求“海東青使者絡繹,恃大國使命,惟擇美好婦人,不問其有夫及閥閱高者”(洪皓:《松漠紀聞》卷上)。從這個意義上說,女真人是在契丹人的逼迫下,躍上歷史舞臺的。
實際上,天祚帝耶律延禧與完顏阿骨打有一次面對面的機會,這次高峰會晤發生于天慶二年(1112年),只是那時的完顏阿骨打還沒有當上國家元首,而僅僅是遼國治下一個女真部落的首領。那一年,天祚帝到春州(今黑龍江肇源縣西)巡游,完顏阿骨打作為酋長之一前往朝見。這或許是他們平生唯一一次會面,這次會面顯露了阿骨打不甘居耶律延禧之下的野心——在宴席間,所有親王長都起舞助興,來表示他們對于皇帝的衷心擁護,只有完顏阿骨打面無表情,一動不動。他的這一“舉動”,當然無法逃脫天祚帝的眼睛。即使在載歌載舞的宴席上,天祚帝仍然感受到一種不祥的殺氣。盡管阿骨打什么都沒做,但是,他的不做,在這里卻意味著挑戰,對皇權的挑戰。幾乎所有的在場者都感受到了完顏阿骨打身上發出的氣息,宴席的氣氛突然緊張起來。天祚帝一言不發,雙目緊盯著完顏阿骨打。完顏阿骨打巋然不動。這是一場心理上的較量,是他們兵戎相見之前的一場預演。也許是預見了日后之禍,敏銳的天祚帝做出了除掉完顏阿骨打的決定,但大臣蕭奉先唯恐這一決定將引起女真部族酋長們的不滿,打消了皇帝的念頭。這場較量最終以平局收場。鑒于完顏阿骨打當時居于弱勢地位,所以,這場平局,對他而言,意味著勝利,心理上的勝利。
但他也為這種勝利付出了代價,那就是,他的厲兵秣馬,已經引起了遼國的注意。
一個名為阿疏的首領,從女真部落中叛逃,投奔遼國,把完顏阿骨打準備秘密起兵的消息,透露給遼國。愚蠢的遼國此時并沒有采取先發制人的戰術,而是給完顏阿骨打去了一封信,對他進行指責。這已經證明了遼國的昏弱無能,而完顏阿骨打的回信,則義正辭嚴:“我們是附屬小國,遵從大國不敢缺少禮節。而大國不但不施加恩惠,反而包庇罪人,用這樣的辦法來安撫小國,小國能不心懷不滿嗎?如果把阿疏交還我們,我們就進行朝貢。如果不能滿足我們的條件,我們難道能束手就擒嗎?”
這樣的口氣,顯然有些桀驁不馴。既是對“驕肆廢弛”的遼主的挑釁,也是試探。它表明女真人已經做好了戰爭的準備。
戰爭已經不可避免。來流水畔成為完顏阿骨打率軍誓師反遼的壯觀現場,這時是天慶四年(1114年)九月,遼河平原的收獲季節。金色的戈矛在麥浪中熠熠發光,所有的鋒刃在吶喊聲中匯集成一股洪流,以強大的勢能,沖向大遼的城池。天慶六年(1116年)五月,金軍在照散城殲滅遼軍六萬人之后,乘勝進攻沈州(今遼寧沈陽),進行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史書以簡練的筆觸寫道:“五月,斡魯與遼軍遇于沈州,敗之。進攻沈州,取之。”(《金史》卷七一《斡魯傳》)
天輔七年(1123年),完顏阿骨打在節節勝利的凱歌里去世,其弟完顏晟繼位。兩年后,潰逃的天祚帝在山西應州,被金兵重重包圍。無奈之中,天祚帝下馬,對金兵說:
“我就是大遼天祚帝!”
金兵上前綁他,他奮力掙脫,大聲喝道:
“放肆!你們敢綁天子嗎?”
金將完顏婁室驅馬到天祚帝面前,翻身下馬,跪地作揖,說道:
“奴婢不才,乃以甲胄冒犯天威。請陛下下馬!”
天祚帝凄然一笑,下馬。馬鞍上的王朝,在他的下馬動作中,悄然終結。
隨著天興三年(1234年)金哀宗自縊,完顏阿骨打開創的基業存續了120年之后,被蒙古人滅亡。但他們畢竟創造了自己的輝煌,他們強銳的軍隊,滅掉了北宋,并與南宋形成了南北朝的對峙局面,以致萬歷四十四年(1616年),五十八歲的努爾哈赤稱汗時,仍以“金”命名自己的國家。金與遼的區別,除了軍事上的強勁以外,還在于文化上的進展。這個披堅執銳,在馬背上沖殺的民族,發達的肌體從不拒絕文化的浸透與滋潤,《金史》表明:“世宗、章宗之世,儒風丕變,庠序日盛,士繇科第位至宰輔者接踵。”(《金史·文藝傳》)并進而總結道:“金用武保國,無以異于遼,而一代制作能自樹立唐、宋之間,有非遼世所及,以文而不以武也。”(同上)一個以武立國的王朝居然釋放出巨大的文化能量,這一點,或許出乎金國創立者完顏阿骨打的意料。應當承認,依靠這些憑借原始的熱情與沖動生活和搏擊的身軀,遼寧(乃至北方)大地迎來了自渤海國之后的又一文化鼎盛時期,在書法、繪畫、文學、舞蹈、音樂幾方面達到高峰。天會五年(1125年),金軍滅亡遼國之后,乘勝揮師南下,直搗黃河岸邊,威逼北宋首都汴梁。幾乎與此同時,金國咸州(今遼寧開原)的一場酒宴,進入了宋朝派往金國求和的使臣許亢宗的筆下:“每樂作必以十數人高歌以齊管籥,聲出從樂之表。”([北宋]許亢宗:《宣和乙巳奉使金國行程錄》,所載第29程)“又有五六婦人,涂丹粉艷衣立于百戲后,各持兩鏡高下其手,鏡光閃爍……”(同上,第39程)在國難當頭時刻,如此精妙唯美的文字顯然是不合時宜的,那個年代的宋朝只需要《滿江紅》式的決心書,但它向我們保留了金國文化的原始標本。汴梁宮闕里的大宋皇帝已經手忙腳亂,而金國的普通城市里,卻是一片歌舞升平。與大宋王朝的亡國之音不同,金國的舞樂在不經意間透露了自己的民族自信。它與黃河岸邊的金戈鐵馬一樣,對大宋形成震懾與威逼。這類手持雙鏡的舞蹈,類似于薩滿教中身著彩衣,手持鼓鈴的表演形式。在時隔近七百多年之后,我們通過金代的出土文物——比如:雙魚紋銅鏡(《圖說天下》P136)——看到了許亢宗文字里的鏡子,感受金人從身體到精神的雙重自由。
六、 十三副鎧甲的神話
金滅后,遼寧大地歷經元明兩朝,進入萬歷時代。《明史》指出:“明之亡,實亡于神宗。”(《明史·神宗本紀二》)中世紀以來世界范圍內的最大帝國——大明王朝,就是在萬歷(明神宗)手中,“元氣盡澌,國脈垂絕”,以至時人發出“天下將有陸沉之憂”。此時的大明王朝,就像一輛沿著下坡奔向懸崖的馬車,所有的勢能都指向一個萬劫不復的終點。從張居正到申時行,無論有多少妙手回春的招術,都已無濟于事,所有的努力,都將成為江山傾覆之前,與之訣別的一個蒼涼的手勢。
歷史的目光再次聚焦于遼寧大地。幾乎整個萎靡沉寂的國度,都能傾聽到女真人的心跳。他們的心跳整齊、昂揚、渾厚,仿佛江河的共鳴。那些曾經被蒙古人的刀鋒所驅趕和屠戮的身軀,在經歷了血淋淋的撕裂與麻木,以及比黑夜更加恐怖的死亡之后,于萬歷十一年(1583年)復活了。一個名叫努爾哈赤的二十四歲青年站到了旗幟下面,臉上洋溢著自信的笑容,盡管他的全部實力,僅為十三副鎧甲,和不到一百名士兵。
努爾哈赤比萬歷大四歲,也就是說,努爾哈赤起兵反明的時候,那個被他反對的皇帝也只有二十歲,他們都有足夠的時間,完成自己的事業。努爾哈赤的目標,從一開始就是明確的,那就是消滅部落中的敵人,成為女真的領袖;而萬歷的志向,只是在他芳香馥郁的后宮中尋花問柳。皇室出身的萬歷有著高貴的血統,他的祖先朱元璋、朱棣,都是極富野心的人物,尤其是明成祖朱棣,一生把宏偉事業視為自己的癖好,對他而言,宮殿的天地太小了,宮殿里的群臣們都是被馴服的動物,按照統一的口令,規規矩矩,俯首帖耳,顯然,對他們的操縱,對于這樣的皇帝來說,實在太小兒科,太不夠刺激,太沒有成就感。他需要更大的場面,需要征服更廣大的世界,需要更多的血和人頭來祭奠他的圣名,需要在更大的范圍內展現他的皇恩浩蕩。所以,這類皇帝的視線,通常停留在千萬里以外的事物上,遠視眼是他們的職業病。所以,朱棣坐穩皇帝寶座之后,就立即像一個工程師一樣忙碌起來。基建項目紛紛起動,其中包括:北京紫禁城、明長城、十三陵、永樂大鐘、大報恩寺、武當山金頂,等等等等,這些工程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工程的規模之大,令人瞠目。但對于皇帝來說,這些是必不可少的,沒有它們,皇帝的功德,就難以被世人目睹。不僅如此,作為朱元璋的兒子,朱棣的血液里充滿了尚武的基因。朱棣出生的時候,朱元璋正忙于和陳友諒打仗,戰爭是他的胎教。二十一歲時,他又被封往遙遠寒冷的燕地,到戰爭的第一線接受考驗。在他的侄兒朱允炆登基之后,以“靖難”為名,發起一場爭奪皇位的戰爭,這場戰爭盡管是在家人之間展開,但堪稱你死我活。朱棣笑到了最后,成為新的皇帝。繼位后,他又多次親征蒙古,在冰天雪地的戰場上,與士兵們一起沖鋒陷陣。對于久經考驗的朱棣來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事物是能夠讓他感到畏懼的。他的那些萎靡不振的子孫們與他相比,簡直是一堆不值一提的蛆蟲。他是一個無法逾越的巨大神話,把他的帝國送入世界最強國之列;同時也是一個巨大的吸血鬼,為了自己的事業,吸干了大明王朝的國庫,使得數代之后,都沒有緩過來。遺憾的是,作為朱氏傳人的萬歷,沒有繼承先輩們的勇武精神,而是繼承了他們吸血的癖好,而且變本加厲。所不同的是,他把王朝的血吸干,充盈自己的小金庫。萬歷忽略了一個簡單的道理:在王朝的基業垮掉之后,自己腰里的錢包,將在哪里安放?
當萬歷皇帝對自己的生存哲學津津樂道的時候,二十多歲的努爾哈赤正在女真族部落兼并的狂潮中經受最初的鍛煉。根據優勝劣汰的原則,最終稱汗的努爾哈赤必定是最優秀的,但這在當時還顯露不出來。最初的佼佼者叫李滿住,他為分散的女真各部實現了最初的聯合,并贏得了威信。
歷經滄桑的女真族在進入明代以后,主要分為三大部,分別是: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15世紀中葉,建州女真遷移到渾河上游,李滿住是建州女真最著名的首領。這一時期,為了抗擊共同的敵人,建州女真部落之間開始流行一種傳箭制度:凡遇出兵,就在各部之間傳箭,作為一致行動的約定。作為最初的、簡單原始的聯合措施,傳箭制度產生了積極的效用。這使在蒙古等力量的打擊之下,日趨分散凋零的建州女真部落,嘗到了聯合的好處。
然而,如同一切事業一樣,部落聯合并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它始終同忠誠與背叛、欲望與禁忌、道德與利益、真實與謊言糾纏在一起。戰火、鮮血、背叛和陰謀,伴隨著這個過程。它們連同北國的冰雪風霜一道,將努爾哈赤年輕的面孔塑造得粗糙、冷峻和堅硬。殘酷的部落戰爭正在進行,對于歷經苦難的女真民族而言,堪稱一場悲劇,但它的另一功能,是通過血與火的洗禮,把本民族中最優秀的戰士,遴選出來。這是在深山河谷間進行的一場“海選”,它的背景,是遍布山野的尸體。
在努爾哈赤的統一大業中,復仇成為最大的動力。它始于復仇,并始終貫穿著復仇的主題。原因很簡單,沒有什么能夠比復仇更能調動一個英雄的激情,當英雄的身體和銳利的兵器無所適從的時候,正是復仇為他們指明了方向。同時,因為復仇暗合了人們心中的公正感,如弗洛姆所說,當神的權威或者世俗的權威未能發揮作用的時候,人通過復仇掌握了通向公正的道路。所以,復仇具有無可比擬的煽動性,似乎沒有什么因素,能比共同的仇恨,更具有粘合劑的效用,把來路不同的人們,集合在同一面旗幟下。
萬歷十一年(1583年),由于尼堪外蘭的挑唆,努爾哈赤的祖父覺昌安、父親塔克世在一場戰役中被明朝軍隊誤殺,復仇的愿望在努爾哈赤的血液里燃燒,并最終在這一年五月化為一場軍事行動。
盡管手中只有祖、父遺留下的十三副鎧甲,但努爾哈赤還是從此踏上一條不歸路。此時,來自另一支部落——蘇克素護河部薩爾滸部——的諾米納,因同尼堪外蘭有仇,聯合本部落的另外三名小酋長,即噶哈善、常書、楊書,投奔努爾哈赤,成為他最早的盟友。然而,一個叫龍敦的人,卻開始挑撥努爾哈赤與諾米納之間的關系,導致諾米納背叛了同努爾哈赤的誓盟。
在復仇的過程中,努爾哈赤的朋友和敵人都在增加。起初,努爾哈赤并沒有為難諾米納,而是朝著自己的既定目標前進,那個目標,就是尼堪外蘭占據的圖倫城。在這里,努爾哈赤迎來了自己起兵以來的首場勝利,但膽小如鼠的尼堪外蘭,卻棄城逃向嘉班。努爾哈赤乘勝追擊,進攻嘉班城。由于諾米納提前向尼堪外蘭通風報信,尼堪外蘭故伎重演,再次棄城而逃。努爾哈赤在追擊過程中,收到諾米納的來信,信中的意思,是要努爾哈赤攻打諾米納的敵人——巴爾達,否則,他將攔截他的道路,使他寸步難行。這封信,使努爾哈赤終于下定了殲滅諾米納的決心。不久,努爾哈赤采用噶哈善等人提供的一條計策,與諾米納相約,要求共同攻打,遭到后者拒絕,努爾哈赤便向諾米納借用盔甲兵器,要求單獨攻打。諾米納果然上當,就將所有的盔甲兵器通通交了出來。努爾哈赤隨即反戈一擊,兵不血刃地除掉了諾米納,占領了他的薩爾滸城。萬歷十四年(1586年),尼堪外蘭也成為努爾哈赤的刀下之鬼。
復仇使努爾哈赤獲得了原動力,而戰爭一經發動,恩與仇的主題便會反復上演,仇恨會像雪團一樣越滾越大。這使努爾哈赤的事業獲得了永不中斷的道德支援。可以說,是仇恨引發了統一女真部落的戰爭,同時,仇恨如同牛奶,把努爾哈赤的事業,一天天喂養大。
龍敦是一個天生的教唆犯,他在挑撥諾米納與努爾哈赤的分裂以后,并沒有淺嘗輒止,這一次,他的挑撥對象是努爾哈赤同父異母的弟弟薩木。在他的挑撥之下,薩木殺死了努爾哈赤最早的追隨者,同時兼任努爾哈赤妹夫的噶哈善。努爾哈赤要帶人去尋尸,由于他的力量過于弱小,而薩木和龍敦實力強大,沒有人愿意與他同去,他只好帶很少的幾個人去了。這是一次危險的旅程,尼瑪蘭城的首領、努爾哈赤的族叔棱敦,勸說努爾哈赤及時放棄,但努爾哈赤沒有聽從他好心的勸告。努爾哈赤決定向他的對手們示威。跨上馬背,一股莫名的戰栗從努爾哈赤的身體深處升起。“一個天生的軍人,一踏上戰場,就好像優秀的演員走上舞臺,馬上會進入一種忘我的狀態,萬慮皆消”(張宏杰:《大明王朝的七張面孔》,第114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他手持兵器,在城南橫岡上縱馬狂奔,努爾哈赤的這一姿態,成為他的經典造型,印進了大清王朝的歷史,他至死都保持著這個姿態。幾十年后,六十八歲的努爾哈赤就是在寧遠之戰中縱馬拼殺,被明軍的紅夷大炮打傷,不治而死的(李肯翊:《燃黎室記述》卷二十七引《春坡堂日月錄》)。
仇恨在努爾哈赤的體內注入了一股非同尋常的力量,而這種力量,又產生一股氣場,令對手不寒而栗。這使努爾哈赤擁有了成為領袖的個人素質,一種兼具了威懾力和感召力的素質。果然,對手們目睹了努爾哈赤的雄姿,無人敢于應戰,努爾哈赤就這樣,單槍匹馬地搶回了噶哈善的遺體。
兩個月后,努爾哈赤領兵四百,向納木占、薩木占、納申、完濟漢進攻,開始了為噶哈善的復仇之戰。漫長而險要的瑪爾墩山(今遼寧省新賓縣境的瑪爾墩嶺),成為主戰場。山勢陡峻,努爾哈赤命令三輛戰車并進;路狹處,一車前進,二車隨行;路再狹,以三車聯絡上攻。飛石和粗木,如高空炸彈,從城上傾瀉而下,殺傷力極大。有的戰車被毀了,士兵們躲在殘存的兵車下面,連探頭的勇氣都沒有了。努爾哈赤再次獲得了展現英勇氣魄的機會,他身先士卒,將納木占等四人射倒在城上,然后命令士兵包圍對方城池。經過三天圍困之后,終于在第四天攻入山城。這場勝利,是努爾哈赤從蘇子河到渾河一帶的又一場重大勝利。
統一女真的戰爭,在以赫圖阿拉為中心的東西兩側艱難進行。萬歷十三年(1585年)四月,努爾哈赤同他的弟弟穆爾哈赤領兵五百,西征渾河流域的哲陳部。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幾乎沖潰了他們的軍隊。他們的隊伍,還沒有踏上戰場,就幾乎在翻滾的泡沫中消失了。勉強爬上岸的,只有區區八十人,其中,披綿甲的五十,披鐵甲的三十。就在他們與洪水搏斗的時候,已經有人向對方告了密,托漠河、章佳、巴爾達、薩爾滸、界藩五城已經聯合起來,共同對抗努爾哈赤。對此,努爾哈赤一無所知,帶著所剩不多的人馬,孤軍深入。當他們看到對方陣營的時候,所有人都驚呆了。那是一個由八百多人組成的軍陣,密密麻麻,排列在渾河與南山之間。如果努爾哈赤識實務,那么,他就應該回頭,這是一場不可能取勝的戰斗。但努爾哈赤有他自己的邏輯。激怒努爾哈赤的,不是對方的示威,而是自己士兵的畏懼。他向軍士們大罵:
“你們平日在家,稱王稱霸,現在遇到敵人,為什么如此畏懼?”
說完,翻身下馬,帶領弟弟穆爾哈赤以及兩個隨從,沖入重圍。
這場戰斗的過程,史書上的記載并不多。現在我們知道它的結局,那就是努爾哈赤勝利了,否則,努爾哈赤以后的故事,將無法延續。而他究竟是如何取勝,至今是一個謎。
回營以后,努爾哈赤大笑著說:“今天以四個人,打敗敵兵八百人,真是天助我也!”這不是虛構,這段話記錄在《滿洲實錄》中。
應當說,努爾哈赤的目標,在開始時只是復仇,統一女真的目標,則是試探性的,后者是由接踵而至的勝利送給他的禮物。復仇,依靠匹夫之勇加上適當的運氣,就可以成功;而統一,除了銳不可擋的氣勢之外,更需要打持久戰的心理準備和精密可行的戰略。它不是依靠偶然性就可以完成的,最后的勝利,不可能建立在運氣之上。好在,血雨腥風已經讓努爾哈赤意識到這一點,沒有死,他就有機會成熟。
實力的增強與野心的擴大永遠成正比,現在,努爾哈赤的理想,已經不是消滅一兩個對手,他甚至不滿足于李滿住時期的臨時性的聯合體,他要建立一個真正的女真帝國。在經歷了與尼堪外蘭等敵人的戰爭這一系列的必修課之后,年輕的努爾哈赤已經逐漸準備好了一個統治者所應具備的才能與素質。對于他的統一大業,他采取了“恩威并行”的策略,“順者以德服,逆者以兵臨”(《滿洲實錄》卷一),有條不紊地,一步步向目標接近。
這一年九月,努爾哈赤又攻破了蘇克素護河的安圖瓜爾佳城。
第二年五月,攻克渾河部的貝歡寨。
七月,攻克哲陳部的托漠河城。
萬歷十六年(1588年),攻克完顏城,殺其酋長岱度墨爾根。
至此,建州部所屬的蘇克素護河部、渾河部、完顏部、棟鄂部、哲陳部或征服,或招徠,基本上歸于一統。對此,清朝文獻的記載如下:“環滿洲而居者,皆為削平,國勢日盛。”(《清太祖武皇帝實錄》,卷一,第8頁)
二十年后,努爾哈赤的所有政敵,都已經從這塊土地上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他的擁護者。當努爾哈赤把他手中的地圖展開的時候,我年輕時期夢想中的女真帝國已經真實地展現在面前了。它南自鴨綠江,北達黑龍江,東瀕大海,西到遼東明朝長城,它的政治中心,于萬歷三十一年(1603年),由費阿拉城,遷移到赫圖阿拉。
萬歷四十四年(1616年)正月初一,五十八歲的努爾哈赤,在連續征戰三十四年之后,得到了應得的榮耀。這一天,天還沒有亮,皇太極等諸貝勒、大臣們,就做出一個蓄謀已久的集體決議:我們沒有汗時,憂苦極多,蒙天保佑,為使人民安生樂業,給降下一位汗,我們應給撫育貧苦人民、恩養賢能、應天而生的汗,奉上尊號。
議定后,在以皇太極和他的三位兄長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為首的八旗諸貝勒、大臣的率領下,文武官員,在四面四隅的八處各就各位。八旗八大臣從眾人中走出,手捧文書,跪在前面。八旗諸貝勒、大臣率眾人跪在后面。阿敦蝦(蝦,即侍衛)站立在汗的右側,額爾德尼巴克什(巴克什,即學者)立于汗的左側,從兩側前迎八旗八大臣跪呈的文書,奉于汗前,置于桌上。額爾德尼巴克什站立在汗的左前方,在黎明的寂靜中,宣讀上尊號:
“奉天覆育列國英明汗。”
剛讀完,跪著的各位貝勒、大臣紛紛起身,努爾哈赤也從御座上站起來,走出衙門,向天空叩首三次,之后,努爾哈赤回坐在御座上,這次,他要接受八旗諸貝勒、大臣的叩首。人們行禮如儀(《滿老文檔》太祖卷五,第67、68頁)。
從這一天開始,一個以“金”命名的朝代,進入中國的朝代序列中,只是為了與完顏阿骨打在遼天慶五年(1115年)創立的金朝相區別,后人稱之為“后金”,年號為天命。(王在晉:《三朝遼事實錄》卷一)這一朝代(國家)稱謂,至今保留在當年的一些文檔上。甚至在朝鮮的《李朝實錄》所記錄的文件中,還有天命四年(1619年)努爾哈赤在文件上蓋下的“后金(國)天命皇帝”的七字大印。曾經一團散沙的女真人在努爾哈赤的聚合之下,終于變成鐵板一塊,出現在大明帝國的臥榻之側。統一戰爭使女真人在動蕩中壯大,將這個分散而積弱的民族凝聚成一個強大的民族。在消滅了所有的敵人之后,驍勇的女真人需要新的敵人,這時,一個更大的野心開始在努爾哈赤心中孕育,那就是吞并大明王朝。對此,自得其樂的萬歷皇帝,一無所知。
七、 文字的誕生
女真族的金戈鐵馬,時常像旋風一樣不期而至,讓那些在儒家文化的教誨下,習慣了一成不變的生活的中原臣民,感到恐懼和暈眩。將女真人命名為暴力的執行者,這是對女真人的誤解。實際情況是,女真人對自己文化的熱愛,不遜于任何一個民族。
努爾哈赤在重建女真的過程中做出的一個重大貢獻,就是創制了女真文字(即滿文)。女真族一直是一個只有語言而沒有文字的民族。因此,當我們研究女真民族起源的時候,這個民族不會向我們提供任何可考的早期文獻。金代,女真人一度創造過文字,它們是依據漢字創制的一種方塊字,不同于蒙古的拼音文字。可惜的是,隨著金亡元興,元朝實行同化政策,這種女真文字已經在歷史深處失落。到元末,懂得這種文字的人,已經十分罕見,至明代,更是徹底失傳,女真人只好借用蒙古文。對此,史書有證:“玄城衛指揮撒升哈、脫脫木答魯等奏:臣等四十衛,無識女真字者,乞自后敕文之類,第用達達字。從之。”(《明英宗實錄》卷一一三,正統九年二月甲午)
創造文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教會整個民族掌握和使用統一的文字,更是一件無法想象的巨大工程。這一工程的順利完工,不僅顯示了女真人的文化創造力,更顯示了他們的文化決心。這令人想到現代希伯來語之父本·耶胡達。他的處境與當年的努爾哈赤相似,也曾經異想天開地企圖為失去語言的猶太人重建語言。他要恢復自己民族的語言,讓死去的希伯來語在人民的生活中復活,從而使猶太人民以同樣的聲音凝聚在一起。他開始深入到周圍猶太人的家庭中,與他們交談,與他們和睦融洽地相處,收集古老的希伯來單詞,并且與他們探討怎樣以希伯來語來談話。經過艱苦卓絕的努力,他差不多收集了所有的希伯來語詞條,并且創造了很多新的希伯來語詞組。他一邊編纂《現代希伯來語詞典》,一邊從事推廣希伯來語的工作。他從自己做起,讓他的妻子只能使用希伯來語同自己的孩子們說話,在沒有學會希伯來語之前都不可能說話。那古老而凝煉的語言時時讓他激動不安,有時甚至被那些文字感動得熱淚盈眶。當現在的猶太人用希伯來語談話時,誰能想到,他們的每一句話都包含著本·耶胡達的全部生命和熱情!(參見張銳鋒:《札記薄》,見《蝴蝶的翅膀》,第263-265頁,北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
世界上很少有一個民族能出現這樣的奇跡,女真人是奇跡的創造者之一,而且比本·耶胡達早了300多年。親自締造滿文的人不是努爾哈赤,而是額爾德尼和噶蓋,他們是根據努爾哈赤的旨意,以及他提供的制造方法完成的。這時的努爾哈赤一定意識到,在統一女真的大業中,語言充當著比兵戈更加重要的角色。真正的統一,不是依靠武力來強制的,而是建立在文化的認同上。刀槍在威力,在滿語動聽的發音中,被化解為虛無。從此以后,女真人的思維、文化和歷史,都通過自己的語言紀錄下來。滿族人人為地創造了一個幽深復雜的語言系統,滿語詞匯的繁密令我們深感驚訝,這里面包含著他們對于世界的全部認識與想象。比如,“冰雪”這個詞,在滿語中,就有六十多種表達方式;而關于“水”的詞匯,更是多達一百三十多個,不同狀態的水,比如秋天里消退的水流,或者游魚造成的水紋,都有專門的詞匯表述。在滿語中,野豬被分為十一種,其中一年生長方牙的野豬被命名一次,三年生長獠牙的又被命名一次;由于鹿角形態變化多端,外形不同的鹿被分別冠以二十九種各式各樣的名詞。滿語如同一個精密的系統,覆蓋于萬物之上。我們聆聽這些細膩的詞匯的同時,也看到了滿族人觀察世界時明察秋毫的眼睛,似乎沒有任何事物能夠躲避開這樣的眼睛。他們將“院子”和“別人”分別讀成“HUA!”“GUA!”聆聽滿語,等于我們借用了滿族人的眼睛,重新打量世界。
八、 民族綜合體
現在的問題在于,盡管女真人以書面的形式,將自己的歷史確定下來,但是,那些在時間深處消失的古老民族的身影,是否真的如他們自己描述的那樣,與他們具有血緣的聯系?時間如荊叢般蓬勃健壯,擾亂我們的視線,使歷史出現了許多斷點,在這些斷點面前,任何黏合劑都難以奏效。誰能保證后人們在時間的逆向之旅中,不會誤入歧途?而時間中所有的岔口,將形成同謀關系,使我們距離自己的目的地越來越遠。更糟糕的情況是,我們對自己的每一個步伐都信以為真。
書面的歷史具有多大的虛構性,我們無從得知。在上述敘述中,為肅慎、夫余、挹婁、靺鞨……以至女真、滿族建立起來的民族譜系,遭到許多學者的懷疑。當我們回顧女真歷史的時候,我們發現,它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樣簡單。由于這一民族的歷史源頭距離我們過于遙遠,文字的創制又相對較晚,使得許多珍貴的歷史信息在轉述中丟失,更由于它在復雜的歷史進程中的不斷轉型變幻,使這一民族的影像變得撲朔迷離,時明時暗,關于女真歷史的爭議,也就從來不曾中斷。比如,高句麗人是否可以納入女真的歷史之中,就眾說紛紜。需要指出的是,女真族并不是一個封閉的民族,它的衍生與變遷,也是在民族融合的基礎上進行的。它是一個有機體,像任何一種生命那樣,呼吸、吐納、成長,而從來不是一個堅硬的固體,以尸體的形式,在時間中陳列——只有死亡才拒絕變化。有鑒于此,《劍橋中國史》引入了“民族綜合體”這一概念:“歷史學家必須注意的另一個簡單化傾向是術語的使用。當我們使用契丹、女真、黨項(譯者注:元代蒙古人稱為唐兀)或蒙古這些術語時,應該記住每一個術語所指的不是一個純粹同種的民族,而是一個綜合的實體。契丹、女真或黨項這些稱呼,實際上是指在契丹人、女真人或黨項人領導下的那些聯盟。……這些聯盟本身都是多種族和多語言的。”“女真人……在他們的聯盟中我們發現除了蒙古人以外,還有其他通古斯部落。”([英]崔瑞德、[美]費正清總主編:《劍橋中國史》,[德]傅海波、[英]崔瑞德編:《劍橋中國遼西夏金元史》,第12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Volume 6,Alien Regimes and Border States, 907-1368, edited by Herbert Franke and Denis Twitchet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4.)這表明,對民族的界定不是絕對的,尤其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每個民族的肌體,都經歷著微妙的變化。
自從神鳥丟下第一粒種子之后,一個民族的生長就變得無法遏制了。它必然會爭取自己的那一份養份,瘋狂地汲取大地的汁液來壯大自己的身體,在最初那顆微不足道的種粒之上,發展出無數變化多端的枝條。相同或者不同,都是人為的結論,與樹的本身無關。
責任編輯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