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凈落英”的悲憫者與生存紋理的擦拭者

在說到宋曉杰的詩歌寫作之前，有必要說下對宋曉杰的印象。2007年1月下旬的額爾古納以她撼人心魄的純凈和遼遠再次點燃了詩意的額頭，漫天的雪和少女般的白樺如不息的詩頁讓往昔的生硬、干癟獲得了柔軟。恩合的俄羅斯式民居中溫暖的爐火，深夜星空下關于詩歌和生活的對話；美輪美奐的白樺林，茫茫雪山上被風吹亂的長發，迅速落下去的夕陽和雪野上依稀的狼的足跡，海拉爾車站巨大雕像下的合影，穿梭在人流熙攘的內蒙街頭和超市、商場……在這些永遠不能泯滅的記憶中穿插、閃現、定格和放大著宋曉杰的身影。在由海拉爾回北京的列車上，宋曉杰、江非、曹五木都成了人生旅途和詩歌旅途上的重要記憶。在列車的奔跑、人生的奔跑、命運的漂泊中，能有多少時光人們能在一起談論詩歌和往事，暫時擱置那世俗和紅塵繁重的牢籠？宋曉杰的詩歌和她的人一樣，充滿了溫馨而深刻的真沉，細膩、寬容、溫柔中也有倔強與不俗。

一

我想強調的是，宋曉杰的詩歌，尤其是上世紀90年代后期以來的詩歌具有著廣闊的精神維度的伸展，而不是雅羅米爾式偏激的詩歌寫作。我感到宋曉杰的詩所展示的視閾更為寬遠了，她顯然在經歷生活的歷練之后已經站在了一個高坡上，得以清醒地返觀自己的生活和詩歌寫作。宋曉杰的詩歌中有著女性特殊的經驗和想象，呈現了更具內力也更為繁復精深的詩歌世界，但是，我想如果僅用一句“女性意識”來概括宋曉杰的詩歌似乎是遠遠不夠的。在宋曉杰的詩歌文本中，詩人開始關注和打量生存的細部與紋理，體驗著更為廣大的弱勢群體的艱辛，同時也表達了新一代知識女性靈魂和生命體驗的扎實可靠。

宋曉杰無形當中充當了一個對平靜、美好的“純凈落英”般生活的祈求者，懷著深深的敬畏和悲憫情懷對日常生存現場粗糙紋理的靜靜擦拭者和疑問者，“‘你們總在悲痛或需要的時候祈禱！/我愿你們也在完滿的歡樂中/在豐富的日子上祈禱！’//黑夜，這巨大的秘密/讓我們祈禱，而//……永不開口”（《你們總在悲痛或需要的時候祈禱》）。

由宋曉杰的詩歌，我首先想強調的是詩歌寫作的“抒情性”和“敘事性”問題。詩歌寫作的“敘事性”在上世紀90年代乃至當下的詩歌寫作譜系和詩歌批評話語中無疑成了衡量一首詩好壞的一個重要標準。但是，不容忽視的是“敘事性”在當下的詩歌寫作與批評中已經成為相當含混和曖昧的詩學概念。我們不得不面對這樣的一個事實：詩歌寫作的敘事性已經成為圭臬甚至唯一的評判詩歌的價值尺度，而詩歌寫作的抒情性則被視為畏途和歧途，甚至被譏諷為弱智低能的“小兒科”的智障把戲。甚至有評論者和詩人認為海子之后詩歌的“抒情時代”就已結束了。在當下的詩人和評論者看來，敘事性仍然是一個合宜的時髦說法和托辭。實際上，回到詩歌古老的源頭返觀詩歌的本體特征，抒情才是詩歌真正的底色或本體依據，換言之，任何所謂的敘事性、戲劇化都要以抒情為前提，反之，詩就會走向反面成為“非詩”。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我對詩歌寫作的敘事性心存芥蒂和偏見，相反，合理的使用敘事性會增強詩歌的容納能力和張力。但是，當在每年結束和新的一年開始的時候，翻開各個年度詩選和評論集，我們就會發現相當多的詩人在誤解“敘事性”的前提下，濫用了這個看似屢試不爽的靈丹妙方，甚至詩歌批評也是將之作為評判詩歌的重要的甚至唯一的尺度，詩歌的抒情遭到了空前的放逐。那么，在一個普泛的對詩歌寫作的抒情性“不齒”的時代，必須重估“敘事性”從而進一步洞察詩歌寫作“敘事性”缺失的真正因由。是到了對詩歌寫作個性化的標志“敘事性”抱以警惕的時候了。自上世紀90年代后期以來詩人和批評者對詩歌的“敘事性”的理解是充滿歧見的，實際上，詩歌寫作中的抒情和敘事（非抒情）的關系不是二元對立的，而是互相依存的、彼此容留的，單純無限的倚重任何一方都會對詩歌和詩人造成妨害。

而宋曉杰的詩歌寫作卻恰恰是維持了“抒情性”這一詩歌本體性依據。當然近期的宋曉杰的詩歌寫作中出現了帶有戲劇性的場景以及敘事性的諸多特征，但是這些敘事性因素仍然是抒情性的，仍然是以抒情為詩歌最重要的維度，而非其他一些詩人為了敘事而敘事，使得詩歌成為小說和戲劇的一種可怕的變種。

二

有人說，“少女情懷總是詩”，這對于從十七歲就開始詩歌寫作的宋曉杰而言是最合適不過的了。但是，生活清單只有很少一部分是溫暖的、詩意的，經年的風雨不僅會改變容顏更會改變生活的態度，有多少鮮活的面孔在時間的不經意的雕鑿中遭受了人生和語言（文學）的雙重枯萎。那斑駁的面影和失語的尷尬成了個體生存的宿命，艱難的悖論，而正是如此，詩歌作為最古老的手藝，持有了對語言和世界的最為直接也最為本源的記憶。正是在這一點上，“詩歌是對人類記憶的表達”（布羅茨基語），宋曉杰就試圖在反觀和回顧的時光模糊而強大的影像中，溫婉而執著地挽留過往的行跡匆匆，在共時態的形態中抵達人類整體性的共鳴與感懷，“我是個念舊的人/像火車上逆向的座位/倒退著，奔馳向前；不大情愿地/匯入時間的河流之中”（《凡是能繼續存在的器皿》）。在此意義上，詩歌成了宋曉杰與生存、世界的最為有效、最為貼心的話語方式，詩人在語言和經驗、想象共同營設的氛圍中所渴望的就是“那份沒人打擾的清靜、安謐和未被歲月的風塵所磨礪的那份恬淡的心境與氛圍。也就是在那些靜悄悄的時刻，平日里被疏忽和有意無意間壓抑下去的情節、心態，像河床底千姿百態的卵石慢慢地呈現在我的眼前，讓我俯手可拾，讓我有足夠的時間仔細地分辨它的質地與紋路”。

宋曉杰的詩是緩慢的，她更像是一個喜歡吟述的沉浸型詩人，這樣，那些平淡的日常事物和細節就被她不事張揚的語言一次次擦亮，煥發出略顯毛糙的生活的原生態質感，而在此過程中浸潤的是一個詩人、一個女性可貴的悲憫情懷，關于人世的，關于生命的，關于記憶的，“看到滿街明亮的陽光/鮮嫩的孩子這世界上/最變幻莫測不可思議的植物/我還是免不了傷感/為一只尚未學會送信的/鴿子的走失/為窗前的美人蕉并沒有/去年那樣美/凡此種種/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但我仍然苦苦地折磨著自己//直到一場迅疾的風雨/化紅粉如泥/我驛動的心/復又燃起悲秋的愁緒”（《輪回》）。宋曉杰的詩具有一種記憶的能力，是布羅茨基所說的那種記憶的能力，流年木馬在不停地旋轉，而宋曉杰不時地翻檢往日的膠片，追述過往之河的隱淡的痕跡與斑漬。在斗笠、棉花、鋤頭、村莊等這些逝去的老舊的事物上，我們能夠依稀體會到196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的特殊氣息和理想主義的挽歌氛圍。宋曉杰的很多詩作都是來自于平淡的甚至瑣碎的日常場景，在一些評論者看來可能是屬于日常敘事的一類，但是，這些日常景象在詩人的過濾和整合之后，獲得了一種更為普遍的象征意味和濃重的生存宿命感與無處不在的尷尬感。

在宋曉杰的詩作中，我感受到的是一種巨大的時間的焦灼感和脆弱，“風聲漸緊。總有一些讒言/在成就之后到達/我手搭涼棚看遠方的灰暗/無聲地融入大地/眼前的路景物慢慢地/硬起來誰的/身影踉蹌”（《凝視秋天》），這種個體生命的脆弱和隱憂的體驗在那些日常的甚至被我們忽視的身邊事物和場景中不斷地浮現、生發、擴散。在病懨懨的金橘花等這些日常事物的身上，那些細密的紋理呈現出時間打磨的力量，“椅子站成等待的姿勢/而我們都不想坐下來/窗外奔走/復雜而簡單地/病著好轉/甚至老去”（《簡單》），荒蕪、尷尬、疼痛在冷靜的敘述中不斷高速地旋轉、糾結，時間會摧毀一切，而詩歌就是一張張老舊的發黃發脆的照片，但是它定格了一段逝去的光陰影像，散發著個人生命的低低的嘆息，挽回了一個個黃昏那些破碎的記憶。

三

宋曉杰是一個安靜型的詩歌寫作者，她的詩歌與自白和宣泄無緣，她的詩更像是退潮之后大海上的一輪或圓或缺的月亮，在依稀的光亮中呈現著無邊的黑暗，時時地傾聽人生跋涉過的足聲的回響。宋曉杰的詩不是一種“不及物”的詩歌寫作，她的詩與現實密切相關，而“現實”一詞在長期的道德化的批評中已經被轉換了詞義，而在我看來，只要是詩人經歷過的、身邊發生的無論大小都是現實，只要這些現實以有效的方式進入了詩歌，那么這些詩歌就是“現實主義”的。宋曉杰的詩不時延伸到廣闊的社會空間，所以，宋曉杰不是一個耽溺于自我的詩人，“城市的腳手架瘋長如雨后春筍/我聽到地基下面漸行/漸遙的足音/有一點輕松/又有一點沉重/你最初的隱衷有誰肯/用心傾聽”（《往事雨天出沒的精靈》）。

宋曉杰將敏銳的觸角延伸到社會的各個角落，在一些常人忽視的地帶和日常細節中重新呈現了晦暗的紋理和疼痛的真實，甚至在一個細小而卑微的事物身上，也能夠呈現出歷史與現實以及真切的生存體驗和質詢的復雜糾結。有時候，宋曉杰也擔任了一個祈求者的角色，在日常流水的不動聲色中祈求，祈求實現卑微而倔強的愿望，這其中浸染著平靜、感傷與小小的震驚。宋曉杰發現了日常角落細線般的生存印記，她所要做的工作就是重新將這些細碎的紋理放置到詩歌這永久的記憶容器之中。

宋曉杰，無疑在用詩歌完成一種平衡，一種生活的平衡，內心的平衡，當她一次次站在這個搖蕩不已的平衡木上的時候，是詩歌、語言、修辭帶給風中搖晃的身影一次又一次的平衡與慰藉。然而在這場關于詩歌和生活的較量中，到底誰占了上風還是一個問題，更多的時候是生活壓倒了另一方，不斷的生活的偶然性和意外在沖擊著詩歌那小小的力量和詩人并不堅強的內心。在時間所搭建的戲劇性場景和巨大的黑色幕布之下，宋曉杰認識到每個人的宿命都是相同的，每一個人都是暗夜中的舞者，要獨自承受無盡的孤獨，而每一次的試圖飛翔的結果都是沉墜，稀稀落落的掌聲過后是闐寂無聲。向死而生，成了每一個生存個體不可避免的命運，這就是宿命，而能夠與之進行對抗的唯有詩歌，“我還是要走的/但我依然要來/為了完結之后快樂的痛/殊死的生//在古老而神秘的教堂外/我找到了那兩個鐵一樣/純粹的字——/宿命”（《生日》）。在浩浩的時間巨手的無情雕琢中，再堅硬的事物也最終化為塵埃，我們注定是茫茫宇宙中渺小的過客，除了詩歌還有什么能夠抵抗這種巨大的無奈與虛空，“我以過客的身份/暫——居——下——來/揮霍極少的鹽、糖和春光/爾后，收拾起簡單的帳篷和行囊/我不能久居，是的，不能！”（《我以過客的身份》）。

同大多數詩人一樣，無限提速的工業時代和消費時代給宋曉杰帶來了無盡的鄉愁，土地、村莊，村莊的夜空和黑色的墳塋，這一切都染上了高燒的病癥，而這一切又在現代人的觀照中獲得了能夠折射一個時代背影的功效，當然，更為重要的是，現代詩人的鄉愁意識更能夠呈現出本體性意義上的人類生存的宿命、悖論，鄉愁永遠在召喚著詩人在疼痛中回望、仰望，而在這種回望與仰望中，鄉村的寧靜、黑暗和荒涼的墳塋更能夠讓人感受到自然的永恒，生命的短暫以及死亡所帶來的黑色寒噤，“鄉村的小客棧是永久的家/昏黃、遼遠、清貧、靜、懷念/繁星的野花積滿山坡/風中流蕩著牛羊的腥膻……//墳塋像種子埋進土里/終將再一茬茬地高出地面/不管，我們不管前世、來生/只管揮霍碩果僅存的秋天//——路過山岡，路過從前/星星低垂的天幕下，手捧圣經/我虔誠地禱告：愿主賜福予我們/賜人類以深沉的睡眠；讓我們一次次/體驗疼痛、死亡、隱忍和愛”（《鄉村的小客棧是永久的家》）。

綜而言之，宋曉杰在逝去的往日景象中，在宿命性的尷尬背景中，承擔了一個祈求者和擦拭者的角色，在寒冷的時光中對溫暖事物渴求，在毛糙的生存景觀中反復擦拭真實的紋理，“我關心的都是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比如：擔心星宿寒冷，樹木凋敝/擔心冰川融化，江河斷流……/而不是彎下腰去，加固柵欄、雕塑石像/從繁盛怒放的花朵中提純香料//是的，太遠了，根本望不到盡頭/而恰恰正是這些遙遠的事物/作用于心靈。像愛的黃蜂，嚶嚶環繞/不離左右，動不動就被蜇疼”（《我關心的都是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

時間，面對時間，真正面對生存和生命的個體往往是脆弱的、不堪一擊的。這曾經燃燒的火焰，在歲月中遲早會窺見灰燼和黑暗。時間這巨大無形的流水將曾經的鮮活沖刷干凈，將流暢的面影刻蝕得斑跡交錯。而詩人就是在時間面前對往事和現場命名和探詢的人。面對居無常物、一切皆流的世界，季節的翻轉使詩人在感到無奈的同時，也顯露出一種堅韌的頑健的“根”性的力量。它，既向上生長，又扎根向下。而優異的重要的詩歌，同樣應該在這兩個向度（精神向度）上同時展開。作為一次性的短暫的生命過客，在面對浩蕩的時間形態時，確乎是相當微渺的，然而人類生存的本體意義卻在于人事先明了了自己的最終歸宿，并為自己的歸宿撿拾自身認為重要的東西，并認識困惑的人類自己。這就要求想成為詩人的人，必須在生命與生存的現場，對過往之物持有一種持續的記憶能力，要對平凡場景和細小情景賦予一種陌生化的改寫和重新的命名，在語言與想象的世界中去營造和彰顯一種本真的面貌和事實清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