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舌

三百里浩浩洱海的北邊，有一條南北走向的帶狀沙洲浮于海浪波濤之上。它東、西、北三面環海，南與茶馬古道重鎮大理喜洲的濕地灘頭毗連。朝北邊的沙洲呈細長舌狀伸入洱海之中，這就是“海舌”。

赤腳佇立在“海舌”的沙岸上，細軟而溫柔的沙粒會立即淹沒了腳踝。洱海水的溫馨也立馬洇入腳板心，并沿著經脈網絡一直升華到胸懷、頭顱。此時，渾身會感覺到一種有如嬰兒吮吸著母乳的暖意在流淌，全身心一下子就沉浸在天地的浩然之氣中。

海舌沙洲上，處處野花綻放，青草翠綠。花以白色居多，間有紅的、藍的、紫的、黃的點綴其間，五光十色，閃著炫耀的光與彩，令人賞心悅目。又見沙洲近海處，海草簇擁著叢叢蘆葦。錯落的海草叢中，蘆葦搖曳著淡淡的青綠枝葉，搖落了那些白的、灰的蘆葦花穗。海風輕拂，那多彩的野花花瓣伴著灰白的穗花，紛紛揚揚，飄灑起一陣陣繽紛的花雨，無聲地飄向波光粼粼的洱海中……我將視線越過海舌的邊緣，越過蘆葦花叢，放眼四顧：見東可覽海天一色，一碧萬頃，波光瀲滟，漁帆唱晴。稍遠，又可眺海東諸島、波光島影，逶迤群山，晨曦日出。北可遙望洱海之源的主流彌苴河入海口處屹立的古老鎖水閣，神思洱海之水天上來，世世代代滋養著洱海周圍的黎民百姓；西可仰望巍巍點蒼山，亭亭玉立十九峰，再瞻仰倚天雪峰、又瀏覽玉帶白云，觀賞蒼山皓月，攬住晚晴流霞。放眼朝南，蒼山之麓，洱海之濱，村寨鄉鎮，星羅棋布，廣廈遍野，櫛比鱗次，田疇萬頃，阡陌縱橫……

俱往矣！今日重返“海舌”，地名依舊，景物全非。那個大自然中的“海舌”，那些“海舌”上的大自然，僅只能在我的記憶屏幕上搜尋了……

我第一次回到“海舌”是上個世紀50年代中期，大約是1955年初吧。那時，我和音樂家阿芒到沙村去考察白族曲藝“大本曲”。一天下午，天氣晴朗，我們步出沙村，信步走到喜洲北頭灘地。只見藍天白云，海水湛湛，白帆點點，微波輕瀾，沙鷗戲水，銜起一串串珍珠般的水花……那景致美極了。再回眼細看，面前不遠處的洱海里，隱隱約約有一條帶狀的沙洲在湛藍的海水中漂漂浮浮，波光水影中，頗似海市蜃樓勝境。我倆向往了，真想過去看看。那時，洱海水位較高，沙洲與我們所在的濕地灘頭隔水相望，我倆望水興嘆，正愁著無法過去。恰在此時，一葉漁舟從北邊海上劃攏灘頭，我向漁家打招呼問好，并問他可否將我倆渡到前面那塊沙洲上。漁家是位中年白族漢子，瞧了瞧我指的地方，笑著答應了，說那是“海舌”，好風光呢。“海舌？洱海的舌頭？”漁家又笑了：“我也講不清楚。老輩子有的說就是洱海的舌頭，伸上喜洲灘地上來嘗田里的莊稼了；也有的說是喜洲陸地的舌頭伸下洱海去吸水了。哈哈哈！”漁家的笑聲把我倆也引笑了，連洱海也笑出一身喜悅的漣漪……

一聲聲“嘩嘩”的槳櫓聲，搖曳著微微晃動的扁舟，把我們送到了“海市蜃樓”的沙岸邊。漁家說，我整整漁網，你們上沙洲去耍吧，我等你們。我們謝了漁家，便踏上了“海舌”。

我倆圍繞著“海舌”漫步了一圈。這孤島般的“海舌”并不大，南北也不過六、七十米，東西寬的地方才十來米，窄處一米還不到。“海舌”南高北低。南邊與喜洲濕地灘涂隔海相望，凝視海水之下，與喜洲相連的水下沙礁還隱約可見；北邊細長，沙洲的確像舌尖一樣伸到了海水里。從“海舌”的實際地形看，說這是喜洲大陸之舌，伸到海里吮飲天地瓊漿玉液很有些詩情畫意吧。當然，說是大海伸出柔軟的舌頭，吮吸天地之精華也是很有意境的。我跟阿芒講，其實兩種傳說都很美，都是一種詩的境界。阿芒說，你聽，那輕拍的海浪，不正是大海與陸地在親昵的對話嗎？多美的天籟，美聲，和諧，詩歌一般的音樂，音樂一樣的詩歌。小劉，你靜靜的聆聽……

我第二次上“海舌”是在建立大理白族自治州的1956年。建州時地委和建州籌委會特別邀請了著名作家丁玲前來參加建州慶典，領導上指定我全程陪同丁玲一行（丁玲的丈夫、著名藝術家陳明，還有軍旅著名女作家林予）。慶典后，我們游覽了大理古城，領略了蝴蝶泉的荒蕪、龍首關的舊城垣和古戰場，還有南詔古都之一的大厘城（喜洲）及海心亭。那時的海心亭真的是在海心中，它四面環海，只是沙村南頭有一道木橋跨水相通。在海心亭伴著海浪午餐后，沙村的白族鄉親們在一個白族民居的大院心里臨時為我們演出了白族戲劇“吹吹腔”《杜朝選》，看著從未見識過的古老白族戲劇，丁玲顯得特別高興。白族戲劇能讓她高興我也覺得特別特別的開心。我知道她這次是戴著極為沉重的精神枷鎖到大理來的。1955年丁玲已經被定為“丁（丁玲）陳（陳企霞）反黨集團”的主謀，遭到嚴厲的批判，但她此次到大理時尚未作最后的結論。為了讓她的心情能更放松些，我臨時建議，是不是去一處海闊天空的地方散散心？丁玲同意了，說客隨主便嘛。我便請沙村的鄉親們找來一條小木船，將我們渡到了“海舌”。

“海舌”依舊，但歲已初冬，海風襲來，頗有些寒意了。沙洲上的荊棘刺叢、野花野草都漸次萎謝了，剩下了些飄搖的枯枝落葉，彌漫著一種荒涼、蕭索的氛圍。我們繞著舌尖漫步，看水下婀娜起舞的海草，發現海草叢中有許多小小的魚兒在歡快的游蕩。丁玲低聲地贊嘆“多么可愛的小生命啊！”林予繞到一叢荊棘刺叢旁，發現還有些紫色的小花迎著初冬的海風綻開著，驚異地喊道：“丁大姐，老陳，小劉，來呀，來這不凋謝的小花叢旁坐一會兒。”我們走攏花叢，見朵朵小小的紫花昂頭迎著冬風，展示出她的顏色，她的美麗，她的高傲。丁玲說，“多么頑強的小花啊！”

我們在荊棘旁就地坐下，沙灘雖稍有潮濕，但沙粒中還蘊藏著陽光的溫馨，一陣暖流突兀地將我們擁抱。我們都靜靜地坐著，看東邊大海的廣闊，賞西邊蒼山雪峰的偉岸，聽洱海蕩漾柔情的濤聲，眺海上捕魚撈蝦的漁船，聽穿過刺叢微嘯的冬風……這里沒有喧囂的市聲，沒有爾虞我詐的陰謀，沒有獵手設下的陷阱，只有大自然將我們擁抱，用它輕柔的海風撫愛著我們，陶冶著我們的心性，給予我們無邊無際的安寧。

風靜了，瀾歇了，海平如鏡，藍天欲滴，冬天的陽光從天上灑落下來，灑下了許多暖意和溫馨。我們聊起天南地北，丁玲他們講起了許多文藝界的趣事，讓我茅塞頓開。接著，他們讓我講些大理的神話傳說，我講了蝴蝶泉、望夫云、杜朝選、蛇骨塔、繞三靈……他們聽得出神入化，被這神奇的蒼山洱海迷醉了。我說，這是一塊神奇的土地，一塊美麗的土地。這里每一塊石頭，每一滴海水，每一條溪流，每一座廟宇，每一棵樹木，甚至一只小小的蝴蝶，一朵小小的野花，都蘊藏著豐富多彩的故事、美麗神奇的傳說、黎民百姓善良而美好的祝愿和心靈。

我們這次還侃了許多文學創作的瑣事，丁玲他們得知我還是個業余的文學愛好者，涂鴉過一些小詩、隨感、雜文之類不成樣子的東西，便熱情地鼓勵我堅持寫下去。她倆說，把我講給他們的那些神話、故事、傳說，用文字表達出來，那就是文學；把老百姓的生活、生存狀態用文字寫出來更是文學……得到丁玲、林予這樣著名作家的鼓勵，我就踉踉蹌蹌地走上了文學創作的道路。

說著侃著，太陽已經偏西，我們帶著大自然給予我們的寧靜和溫馨，帶著大理的神奇和美麗，上了小小的木船，溫柔的夕照搖蕩著微波，溫馨的“嘩、嘩”槳聲，把我們送回蒼山之麓。

我第三回踏上海舌是在上個世紀70年代后期或是80年代初？哪一年記不清了。節令好像是陽春三、四月間。這次是陪同著名音樂家老麥（麥丁，《遠方的客人請你留下來》的作曲者）去的。我們從水路直航洱海，到了一個叫仁里邑的村莊后便從陸路轉回喜洲。我們觀光了喜洲濃郁的白族民居風貌后，聽說從喜洲可以步行到海舌了，便心血來潮踏上了海舌之旅。

我們出喜洲，過沙村。沙村西邊毗連萬頃良田，一色翠綠鋪滿田野，一直鋪到了蒼山東麓；微風輕拂，稻田的芳華滲著海水的腥鮮在空氣中飄逸。深深地吸一口氣，連五臟六腑都盡染著青翠，愜意、舒暢，身心都陶醉了。我們走到沙村東頭，眺望三百里洱海，見陽光燦燦，波光粼粼，白帆點點，浩淼蕩蕩，心胸頓時豁然開朗，坦蕩、明凈，一顆小小的寸心，似乎能容納得下天地、山川、大海……片刻，我們朝著沙村北頭漫步而行，腳下的路漸漸從泥土變成了沙子碎石。路兩旁稍遠的地方，柳樹成排，綠蔭鋪地，海風襲來，柳絮花雨，灑得我倆一頭一臉一身，瀟灑極了。路邊近處，又見處處荊棘刺叢比前次我見到時長得更壯實，又見野草葳蕤，野花綻放，已不是前次見到的凋零景象。這回見到的小花，不僅有紫色的，還有紅的、白的、黃的、橙的……赤橙黃綠青藍紫，五彩繽紛，絢麗極了。

走著走著，不知何時，沙石路面消遁，腳下只有些灰白的細沙，一腳踩下，也不見陷下的腳印。我彎腰抓了一把細沙，沙子干燥溫熱，已無一絲濕氣。再看看左右的海水，已然消退了許多……怪不得我們可以從陸路走上海舌了。此時我真有些滄桑巨變的感慨。才是二、三十年呀，海舌已經干涸，它多么需要海水的滋潤與養育啊！

我倆一直走到海舌的舌尖，揀了一處沙灘坐下，沐浴著春天的陽光，脫掉鞋子，把雙腳伸到海水里輕輕蕩著，聆聽著大海的呼吸、海風的吟唱。

“天籟，天籟啊！”老麥觸景有情。又說，天籟是宇宙間最美的音樂，天籟可讓人陶冶情操，能給人寧靜致遠。心境可渺遠到天涯海角，可遼遠到無際無涯！哦，心，要寬廣到如此境界，才可以說是最高境界！我告訴老麥，二十多年前，丁玲也曾來過海舌，也是坐在海舌的沙地上，靜靜地讓遼闊的大海，柔情的濤聲，把我們的心帶到寧靜的境界中去……我還告訴他，那時，洱海的水位還高，海舌還是海中的一片沙洲。要到海舌來，還得請船家劃船相渡。如今海水消退了，海舌跟喜洲的土地毗連一起了。不過還好，海舌灘地依舊，野氣尚存，自然仍在。海舌還是大自然的海舌，海舌還躺在三百里洱海的柔情懷抱中。

時代跨進了一個嶄新的世紀。

新世紀之初，我到喜洲去看望一位本土白族畫家，不巧的是他外出寫生去了。

訪友無著，心中不免有些悵然，便朝沙村方向信步而行。及至沙村，四顧周圍，昔日的白族民居院落已很稀少，更不見過去的小橋流水、逶迤村道、通幽曲徑。取而代之的是一院院水泥的“新式”房舍，一處處簡陋而生硬的水泥橋梁，還有水泥砌就的水渠，筆直干凈的“硬化”村道……是倒是“新農村”的模樣了，但到處的水泥建筑都表現出一副冷漠的傲慢，失卻了農村固有的人情溫馨，失卻了寶貴的白族文化審美情趣，失卻了白族民居的人文傳統……我心中仿佛丟了魂似的忐忑不安，更加悵然若失。

我揣著惆悵再往海心亭方向前行，除了村道上還晾曬著一些莊稼外，好像一切都很陌生了。到了海心亭大門外，那道充滿詩意的木橋哪里去了？哦，笨拙的水泥橋取代了那座流水小橋了。抬眼前望，大門也板著面孔緊閉著。我請問了一位晾曬莊稼的老鄉，海心亭是不是搬走了？他像看外星人似的上下打量著我，說：“你家從沒有到過這里吧？還有哪樣海心亭喲？都變成田心亭了，大門早就改到東邊公路旁了。您從村子這邊繞過去，過了一個養魚塘，拐上公路朝南幾步路就是海心亭的大門了。”我謝了他，便朝他指引的路走去。拐上了公路，哪里還見得到海喲！我站在的公路原本就是洱海啊！如今的洱海已經退到了很遠很遠的東邊去了。我踮起腳睜大眼睛尋覓洱海，視線越過大片大片的田疇，才見一條狹窄的亮光反射過來。那就是洱海？真的是洱海嗎？回頭再瞧瞧“海心亭”，它已陷落在陸地的重重包圍之中，早已失卻了“海心\"的韻味，失卻了海心中亭臺榭閣的雅致，失卻了中國詩情畫意的境界。我重游舊地的情趣至此已散失殆盡，完全沒有再進這地心亭的任何欲望了。

我四顧茫然，周圍不是田疇就是魚塘，或是一片連一片的濕地……我已失去了方向感，從沙村往北不就是海舌了嗎？但我連北都找不著了。我徘徊在“海心亭”前的公路上，剛好有一位老農荷鋤路過，我請教他：“請問老人家，海舌從哪里走啊？”老人家瞧我一眼，反問我：“你家買了海舌的洋房別墅？”我一臉驚愕，答道：“海舌蓋了別墅啦？”老農說，“蓋了好些洋房，說是哪樣嘔（歐）式、霉（美）式的，還說是什么日內娃娃（瓦）式的洋房，五顏六色、花哩胡哨的丒死了，就像些補疤補在我們好端端的海舌身上。難看死了！簡直是胡整亂整！”他又勸我，“你家也去瞧瞧嘛。還有花園呢，瞧洋人式的新花樣新玩意兒。圖個新鮮嘛。哈哈！哈哈！\"我急了，說了半天，海舌從哪兒走他還沒有說呢。“老人家，海舌往哪……”老農抬手拍拍額頭，“你瞧你瞧，跟你家瞎胡扯，連路都還沒有給你指點，叫你家……哦，就從這條公路一直朝北就到海舌了。去吧，去吧。”說著，老人家荷著鋤拐下田地去了。

我呆愣了好一會兒，想著老農的話是真的嗎？

順著公路往北，依稀記起這的確是去海舌的沙石路。然而，周圍已不見純樸、溫馨的白族漁民的民居，也見不到海濱無數婀娜起舞的柳樹，更沒有那些迎風傲立的荊棘刺叢，以及沙灘上向著太陽、迎著風雨綻放的無數小花……一兩條破敗的漁船早就被擱淺在遠遠的田邊，顯得無比的頹喪和無奈。啊，這是海舌？這是我曾到過的海舌嗎？

我硬著頭皮再往前走，一定要去到海舌舌尖上，再去看看舌尖周圍的浩淼洱海，去看看共戲海天的水鳥沙鷗，去聽聽洱海微浪的輕詠吟唱，去感受大海與藍天的親昵對話，去海灘上拾幾粒彩色的貝殼……

正走著，就被一道大門和柵欄擋住了。我向看門人出示了我的證件，說明我的來意只是想舊地重游。得到他的寬容，讓我步入了這個洋化了的別墅區。

說真的，我對那些這式那式的水泥火柴盒似的洋房別墅毫無興趣，對那些人工刻意雕琢的所謂花園更是不敢恭維。我忙著去海舌舌尖上尋求大海和天空，去尋求返樸歸真的境界……舌尖總算是找到了，但那個大自然中的海舌，那個海舌上的大自然卻已蕩然無存！海窄了，天窄了，側耳聆聽，卻聽見大海在遠處嘆息，海風在遠方輕輕地啜泣……

我不忍心再在面目全非的海舌上呆下去，趕緊掉頭往回走，想回喜洲去找到我的畫家朋友，在他的水粉畫作品中去尋覓早已逝去的大自然的海舌，尋覓海舌上的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