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手藏在身后

1

郎家國能從省冶金學校進入省人事廳人事處得益于兩個人，一個是省人事廳人事處處長陳用德，他是郎家國岳父的學生。郎家國岳父李道明教授是川城大學乃至省里的“國寶”，在黨政系統里面的弟子無數。

為了自己女婿的前程，李道明破例將掛在自己臥室的畫取下，讓郎家國帶去見陳用德。陳用德是那次考試筆試的主考，面試的副主考。陳用德不僅幫郎家國過了筆試，還把面試主考官的一些重要信息透露給郎家國，讓他得以順利通過面試，進入省人事廳，在陳用德手下干事。

而這一切都是郎家國的一位同場考試的老鄉王玉勝為他出謀劃策的。郎家國在學校工作，哪知道這些道道，但王玉勝在法院工作，深知此道。當然，他也不是沒有得到好處，此人毫無背景關系，在出謀劃策之時沾郎家國的光，考入了省政府辦公廳。

第一天上班，處長陳用德將他介紹給大家。郎家國接管已辦完退休手續的老李掌管檔案和宣傳工作。這是一個閑差事。如果要做，有做不完的事。如果不做，基本什么事也沒有。

郎家國明白人事處是個核心部門，也是個雷區。一不小心觸了雷，不死也弄個體無完膚。他手頭有事，就做。沒事就翻報紙、喝茶水抑或看窗子上移動的日影，靜靜悄悄的好像不存在似的，幾個老同志對他很滿意。

日子在忙忙碌碌中過得飛快，一轉眼就是半年。人事處迎來了最忙碌的時光，要協助軍轉處安排轉業軍人，還要搞好職稱評定工作。人事處從下面市地人事局抽調了幾名人手組成了一個職稱考評小組。組長是主管人事的副廳長，副組長是人事處長陳用德。具體處理有關事宜的是郎家國，郎家國一下就成了人事處最忙碌的人。

這時候，好事降臨了。一天，工商報社副總編魏一約郎家國吃飯，并且主動將郎家國夫人李作梅調入工商報社。他想一定是魏一有事讓他幫忙?？晌阂怀岩患埰笗唤o他外根本就沒有提什么要求。這一下搞得郎家國莫名其妙。工商報是行業報，發行雖然只有五六萬份，但是效益好，是一個人人都想往里鉆的肥單位。郎家國初入官場覺得自己現在欠他一個人情，以后還他不就得了。李作梅愉快地去工商報上班了。

一天，李作梅下班后問郎家國是不是管著職稱評定工作。郎家國問她有什么事，待李作梅說完，這才明白魏一幫他把李作梅調進報社的原因。原來魏一要評高級職稱，如果能拿到高級職稱證書，他就有可能拿掉總編前面的那個“副”字，但如果論實力，魏一根本就沒戲。郎家國不由覺得魏一行事陰了，手段刁了，怎么品咂都不是個滋味，但又沒有辦法。

入了秋，職稱評定工作結束。魏一順利拿到了高級職稱。不久魏一如愿以償地做了工商報總編輯。又過了一個月，李作梅榮升工商報?？恐魅?，從此，她更忙了。郎家國一個星期也難得見上她幾次。就算見了面，她與郎家國談得最多的就是錢。一談錢，郎家國就顯得英雄氣短。

2

雖說每天依舊過著朝八晚六的上班生涯。但郎家國卻明顯感覺處里起了微妙的變化。每個人都顯得十分神秘，當郎家國想了解點什么時，他們都又緘口不言。

一天上午，剛上班。處里來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農村婦女，其他人一看見她都像躲瘟疫一樣找個借口串到其他處室去了。只剩下郎家國，一問，郎家國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原來這個老女人竟然是陳用德的結發妻子。

陳用德和他的發妻分居，說好給她十萬塊錢，每年一萬，但是這兩年都沒有給，所以債主就上門了。

“大嬸，你消消氣，你說說你還需要多少錢?”郎家國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他要幫陳處長了卻這一樁讓他頭疼的難事。如果處理的好，說不定對自己的前途有莫大的好處?！岸嗔宋乙膊灰抑灰娜f。否則，我就讓他難堪。”老女人的口氣很硬，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郎家國把老女人給安排進一個小旅館內，自己就琢磨開了，這件事他必須替陳處長擺平。但一時間到哪里去找四萬元錢呢?好幾次走到陳用德的辦公室門口，他都想進去把這件事對他說了。但每次自己的腦海中有一個聲音把自己給制止住了。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把這件事透給陳用德。

幾天后，傳達室打來一個電話說是一位老鄉找郎家國。郎家國到大門口一看，竟然是自己老家穎河鎮鎮長陳清。原來陳清看上了縣里主管城建的副縣長，到省里面來拉拉關系想動一動，縣長、縣委書記他都找了，為了多一層保險，就想到了見過幾次面的老鄉——郎家國。

“你找我有什么用?”

“兄弟，說這話你就錯了。在人事廳你或許只是一個普通工作人員。但到了下面就成了欽差。今年馬上就到年底了，省人事廳要組織考核縣市一級主要領導的業績。到時候，你只要在縣里領導面前給我美言幾句，頂得上我跑幾百趟哩?！?/p>

“我真的能幫上你?”郎家國的腦海中冒出了一點兒火花?！爸灰M入了考核組就能幫上我的忙?！标惽宓男θ菀恢睕]有消失，他覺得自己就要抓住自己希望得到的東西了。

“陳處長是我岳父的學生，進考核組是沒有問題。只是……”郎家國沉吟了一下。

郎家國最后成功從陳清處套到四萬塊錢，不過還隨手寫了一張借條硬塞進陳清口袋里。老女人拿到錢，氣也順了。心滿意足地走了。

郎家國從外面回到辦公室不久，就接到陳用德的電話，要他去一趟。

陳用德面色有些憔悴，語氣很是無奈?！八吡?”“走了?！崩杉覈⌒囊硪淼卣f，他以為陳用德不知道這件事，看來他想錯了。“謝謝你，家國。說實話，你幫了我一個大忙，這件事已經讓我頭疼了好幾年?！?/p>

陳用德約郎家國晚上到他家去喝兩杯，郎家國心里十分激動，自己的努力終于沒有白費。

3

原來陳用德家窮，讀書的時候被父母騙回家強迫與鄉長的女兒結了婚。但是后來陳用德在李道明手下讀研的時候，認識了李道明好友著名畫家仞千秋的女兒、他的師妹仞秋玲，并一見鐘情。仞秋玲知道陳用德的經歷之后，并沒有改變心意。

后來陳用德認為，自己將來做官超過了鄉長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從此走上仕途。后來仞千秋和鄉長都死了，但是仞秋玲卻患病，鄉長的女兒為陳用德生了個孩子。后來陳用德與鄉長的女兒達成協議給她十萬元贍養費，她答應離婚。但給仞秋玲治病后，陳用德的工資也所剩無幾。

郎家國想起了岳父對陳用德的評價，“骨子里仍是一個讀書人?！标愑玫聠栧X從哪兒來的，郎家國謊說是自己老婆拉廣告賺的。

“家國，我給你透個風，今年準備讓你帶隊下去考核基層領導干部的業績。這件事以往他們都爭得死去活來，他們無非是想到下面吃點喝點再拿點，考核干部的業績也就成了一種形式。所以我對那些目光短淺的家伙從來都看不上眼。他們也只配待在辦事員的位置上熬日子。家國，今年省委對這件事非常重視，想通過這次考核提拔一批干部。你一定要抓住這一次機會。把這件事情做好!”

“陳處長，您放心，我一定不會給您丟臉。”郎家國聽到這些話，心中不禁暗喜。

那天，郎家國從陳用德家出來的時候已是凌晨時分?？墒撬男那樘d奮了，以致回到家很久還遲遲不能入睡。

4

在考核基層領導干部之前，人事廳人事處的李培義被調出了人事處，事前連一點風聲都沒有。李培義是人事處資格最老的副處級調研員，連著幾年考核干部業績都是由他負責。聽到辦公室的宣布以后，他傻了眼，他今年四十七歲，只巴望著陳用德下去以后自己能當上處長，沒想到要調自己走，想不開，眼淚都下來了。有人說李培義的靠山，一個副廳長退居到了二線，平時他又不把陳用德放在眼里，能調他到服務公司去當經理已經很不錯了。

李培義調離一星期后，處里又宣布，信息處兩個年輕的信息員與人事處的周巖詩、閻濤對換。這一下可炸了營。周巖詩的舅舅是省人大的一個副主任，有了這層關系平時就牛逼哄哄的。閻濤的父親是陳用德的前任處長，對陳用德有恩，平時也很托大，自視甚高。兩個人都三十來歲，血性方剛，直闖進陳用德的辦公室里理論，結果被劈頭蓋臉挨了一通批。

人事處一下子走了三個人，無異于發生了一場大地震。地震平息后，人事處又迅速調進三個人。他們分別是信息處的謝望新、柳志和從川城市人事局調來的一個女孩白潔。加上郎家國和留在原來位置上的尚慕杰，曲平，一共是六個人。

不久，在陳用德主持下，人事處開了一個會，廳長和主管人事的副廳長出席，主要對干部考核的事進行布置。聽完廳長一席話大家才明白，人事處人員調整其實是有計劃的安排。一連幾年，人事廳對市縣的干部考核幾乎成了例行公事，下面市縣一些主要領導不斷因貪污腐敗而落馬，在全省人事工作會議上，廳長受到了嚴厲批評，說人事廳在人事制度上存在嚴重漏洞，所以才有這次人事調整。

會上決定，此次干部業績考核由廳長任領導組長，副廳長任領導副組長。陳用德任領導執行組組長，郎家國任執行副組長，處里留守一人，其他全部為考核組成員。

會后，陳用德把郎家國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家國，有一個故事不知你知道不知道，我想講給你聽。說的是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年邁的時候，有一次他和太子朱標在花園里賞花，朱元璋指著一株荊棘讓太子撿起來。太子畏懼，怕刺。于是朱元璋就讓人把荊棘的刺全部去掉，再讓太子去拿，太子毫不猶豫地撿了起來。你知道朱元璋后來做了什么嗎?”

“朱元璋火燒慶功樓燒死了幾乎所有的開國元勛?！崩杉覈f?！皩?，你知道我為什么要給你講這樣一個故事嗎?”陳用德望著郎家國。“我……我不太明白?！崩杉覈睦锇迪?，但臉上卻不表現出來。

“說實話，家國。我這一輩子沒有徇過私情?？墒沁@一次我卻怎么也繞不過去。如果有一天我下臺了，想想這件事我沒有辦，我會后悔的?！标愑玫聸]再說什么，給了他一個名單?；氐郊?，郎家國把陳用德給他的名單拿出來仔細玩味。

謝望新，川城人，其父謝守道，省政府主抓城建的副省長。

柳志，父親柳傳江，現任省人大主任。

尚慕杰，不知其父母是誰，但卻是省委一位副書記安排進人事處工作的。

曲平，父親叫曲云龍，是川城信托投資公司總經理。

白潔，父親白云凱，現任川城市委書記。

郎家國出了一身冷汗。他頓時明白了陳用德的用意。這幫人如果他能團結好，就是巨大的政治資本。如果玩不好，隨時都有可能翻船。該拔掉的釘子，陳用德已幫他拔了。該讓他團結的人，陳用德也交給他了。剩下的就看他郎家國怎么唱這臺戲了。

5

省人事廳領導干部考核組兵分兩路，一路由陳用德帶隊負責西部和北部十幾個市縣，而另一路則由郎家國帶隊，他挑選謝望新、柳志、白潔帶了一輛“依維柯”負責考核南部和東部十幾個市縣。

由于都是年輕人，尤其是謝望新、柳志、白潔等人皆有政治背景，什么都不怕，這一趟下來，他們好像在玩貓捉老鼠的游戲，不斷地變換手法，搞得好幾個縣的領導措手不及，查到許多問題，有一些問題還很嚴重。到潁平縣他感覺不能玩出火，否則老家的人該罵他六親不認，翻臉無情了，但這些話他不好說。他得讓這幫“太子公主”們說。

“潁平縣是我的老家，按理說我該回避，可是如今人手太少了?！崩杉覈f

“郎組長，回避什么呀，你要回避，我們怎么辦。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他們沒有大毛病，咱自然也會讓郎組長體體面面地在老家風光一回。你們說是不是。”柳志的話正中了郎家國的下懷。

考核組剛在潁平縣委招待所落下腳，忙碌了一陣，離天黑還早?？己私M的人都在房間里休息。郎家國的手機響了，潁河鎮鎮長陳清約他。

“郎組長，你的事辦好了吧?！标惽宓脑拞柕锰豆橇它c，郎家國心中甚為不悅：“你的那點事我一定給你辦就是了，你不要老是放不下心?！?/p>

“我不是那個意思，郎組長你誤會了。你們來了，本來是輪不上我來負責接待你們，可明縣長卻要我來。明縣長知道我與你是相識的，他讓我問你有沒有時間，如果有時間想見個面聊一聊。”陳清意識到郎家國心中不悅忙加以解釋。

“我看就不必見了?？h上的情況我大體有所了解，到時候無論是誰來匯報工作都不要夸大其詞，把握住原則，有成績說成績，有問題說問題，我從中加以周旋，保你們滿意就行了。陳鎮長如果沒有其它的事，我就先回去了。我作為考核執行小組的負責人，一個人在外面時間長了，影響不好。”

“郎組長，我們縣現在大力發展鄉鎮企業，我給郎家灣上了一個項目，給郎村長貸了五十萬元款辦了一個皮毛加工廠和一個磚瓦廠。皮毛加工廠日前遇到了點困難，產品賣不出去，不知郎組長能不能幫幫忙讓有關部門給關照一下?！?/p>

“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郎家國的火直往上撞，自己的父親老老實實做了一輩子農民，怎么能把五十萬元交到他的手上呢?

“以前，我以為這只是鎮里的事，所以也就沒讓告訴你?！薄澳悄悻F在為什么要告訴我?你這是什么意思?”郎家國簡直有點憤怒了。

“郎組長，你別這樣嗎?其實我今天本不想告訴你，雖說是公事，可企業的法人是郎組長你父親。我想既然有了困難，告訴你總比告訴別人強吧。既然郎組長你不同意幫忙，那我只好收回這句話了。至于企業的出路，我會在鎮委會上提請討論的?！标惽逶掍h陡轉，語氣變得強硬起來。本來他想把在郎家灣辦皮毛加工廠和磚瓦廠的消息從自己口中透給郎家國有討好的意思，沒想到熱臉貼到了涼屁股上，他的心里也很窩火。

“陳鎮長，你請回，我心中自有分寸，會把握好。也請你告訴明縣長，不要在請考核組吃喝上做文章，要靜下心來把各項工作理一理。這樣對誰都有好處?！崩杉覈f完就走了。

聽了陳清的匯報，縣長明懷亮一夜沒有合眼。他把一年的工作梳理了一遍。在考核時，他避虛就實給郎家國講了約半個小時，他所講的話記錄員白潔都一一記錄在冊。然后，具體的工作，分管的副書記、副縣長分別匯報。存在的問題只講了經濟發展遲滯，治安狀況不好，這些問題其他市縣也存在。

考察完，明懷亮讓朱書波、陳清安排謝望新等人去玩，獨自把郎家國給約了出來。話逐漸談到了工業上。“我們正在大力搞鄉鎮企業。如果這一步搞活了，那么全縣的經濟也就活了。陳清說在郎家灣搞了兩個企業，我想把這個村作為我的一個點，想征求你的意見。另外，考核組走的時候不知給帶些什么東西好。”

“明縣長，至于郎家灣的那兩個企業，陳清給我提過。我保留我的意見。不過，我的父親年齡大了，不宜過多操心，你想把企業作為你的點當然是好事，這根本就不必問我的意思。另外，明縣長，你也不必把考核的事兒看得太過認真了?！?/p>

“郎組長，當著真神我也不說假話。中國的官場過場是過場，人情是人情。如果連過場都走不好，肯定做不好官。你說呢，郎組長?”“這個我明白，不過我們只管考核，人事的變動還得上面定?！?/p>

“這個我也明白，就算是上面定，上面不也得參考你們的考核報告嗎?”“我明白你的意思，明縣長，依我看，不出意外的話，潁平縣老大的位子日后也非你莫屬。到時候，你考慮誰做你的左右手呢?”

“朱書波、陳清我都會考慮。不過陳清有時候太過于急功近利。這樣的人不沉穩，得磨磨他的性子?！薄懊骺h長閱人功夫真是了得?！?/p>

“過獎。”“明縣長，你能對我及我帶的這些人作出恰當的評價嗎?”

“這個……”明懷亮打了一個磕。“不必有什么顧慮，這里只有我們倆，只當是戲言!”

“如果我推測得不錯的話，郎組長的手下每一個都不尋常。但無論他們有什么背景，他們都是將才，不是帥才。郎組長你能把他們團結在自己身邊，定然是前途無量?！薄懊骺h長，佩服。雖然你不可能將他們的背景一一看透，但能看到這個地步眼光已是銳利之至。在省城，他們中無論是誰的老子出來跺一跺腳，老城墻上都能掉下一層土來。明縣長，如不嫌棄我們交個朋友?！?/p>

“郎組長，你說哪里的話，在我的心目中你早已是我的朋友了?！薄懊骺h長，那以后有話咱們就好說了。今天晚上，你給我準備一輛車，我回家去看看，明天一大早我們就回省城交差?！?/p>

郎家國回到老家，讓他父親辭掉了廠里的一切職務。在回縣里的路上，郎家國一直在想：把打給陳清的借款條先拿回來……

年末，陳用德退居二線，在陳用德的力薦下，郎家國當上了人事處副處長主持全盤工作。

在當上人事處副處長的第一天，郎家國突然發現自己走路的時候把手藏在了身后。他不由的笑了，他覺得藏著手走路的感覺真的很好。

（原載于《清明》200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