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老金保衛戰始末

張永西老人今年68歲了，1969年10月進入浙江省原桐鄉縣義馬公社勝利絲廠(義馬鄉后并入洲泉鎮，又名洲泉勝利絲廠，以下簡稱勝利絲廠)做工，1995年4月，絲廠為老張等574人辦了養老保險，先由企業統繳，然后每月收取他6元保費，并告知他退休后每月可以領到79元的養老金。到了1998年4月，老張領取了79元養老金。可到了1998年6月，他卻只能領取39.5元養老金。老張進廠前當了十年炮兵，在越南戰場上負過傷。原本指望這點錢貼補些家用，現在卻只能領到一半，這讓他和他的工友們感到十分困惑。于是，除此前陸續離廠退保人員外，老張等283名下崗工人走過了近十年的漫漫維權路。2007年8月24日至26日，在嘉興市人民檢察院、嘉興市中級人民法院以及當地政府、保險公司的共同努力下，法院相繼為老張等50名老工人下達了民事調解書，為233名老工人下達了和解協議書，至2007年底，157人已領到補發的40多萬元養老保險金，357人相繼恢復了原定養老保險金。

這起規模龐大（283份起訴書與判決書，涉案357人）、關系復雜（涉及倒閉企業、職工、保險公司三方的法律與經濟關系）、力量懸殊（一方直接責任人為中國人?？偣荆环綖闊o生活來源的農村老人）、紛爭長久（近10年）、涉案金額巨大的保險索賠糾紛案，終于畫上圓滿的句號。最近，最高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姜建初在該案呈閱件上批示“立足檢察職能，關注社會民生重大案件，深入開展工作解決社會改革中遺留問題，以法律監督服務與保障社會和諧建設。嘉興兩級院民行檢察辦理的此項案件堪為典范”。

勝利絲廠的養老保險金為何“縮水”？數百人的近十年維權路如何走過？283份民事判決書最后又是怎樣的重新調解結案？本案主辦檢察官、嘉興市人民檢察院民事行政檢察處副處長朱興祥，最近介紹了該案辦案的全過程。

投保、退保、再投保

勝利絲廠為解決企業職工養老問題，在征得職工同意的情況下，于1995年4月1日在中國人壽保險股份有限公司桐鄉市支公司（以下簡稱保險公司）為全廠職工投保了企事業職工團體養老保險，躉交保費163多萬元（其中100萬元為保險公司墊付，并作為勝利絲廠向保險公司的借款），被保險人數574人。至1998年4月，勝利絲廠向保險公司陸續支付本息63萬多元，仍欠保險公司75萬元。從1995年4月1日起，勝利絲廠向職工每月收取保險費5至10元不等。按此保費繳款，職工至退休后，每月可領取養老金51元至93元不等。因勝利絲廠部分職工陸續離廠退保，至2004年提起訴訟前，被保險人數減至283人。

1998年4月21日，勝利絲廠在未征得職工同意的情況下，向保險公司提出因全廠轉個人養老保險而申請退保，保險公司同意并在即日退還了該廠職工養老金保險及利息共計182萬多元。

1998年6月8日，勝利絲廠又重新為全廠職工投保個人養老金保險，被保險人數為406人，保險公司收取保費86萬多元，并將在職工手中的原養老金保險憑證收回后換發了新的養老金保險憑證，重新投保后職工的個人養老金到期領取的數額為最初投保時的一半。此后，勝利絲廠倒閉，全體職工下崗。

檢察官：本案中，解除保險合同是否要經被保險人同意？當時勝利絲廠與保險公司簽訂的保險合同中沒有約定，保險法中也沒有明確的規定。受案后，辦案干警通過審查，認為：保險合同是為勝利絲廠工人設定利益的合同，合同中勝利絲廠工人不僅是被保險人，也是投保人，保險公司解除合同依法應征得投保人的同意。保險公司為規避出借資金的風險，借約定解除保險合同的名義，將原合同中投保人已躉交的保險費轉化為企業向保險公司的借款并進行清償，明顯損害了勝利絲廠工人的利益。

協商、爭議、再協商

從1998年6月起，勝利絲廠的工人與本廠原領導、當地政府、保險公司為這起保險糾紛，陷入了長期的協商、爭議、再協商的循環之中。

爭議的焦點有三個，一是當時在簽訂“團體人壽險”時，沒有訂立以勝利絲廠和保險公司為雙方當事人的正式保險合同，撤銷時又沒有征得職工同意，投保、撤銷都存在手續不健全的問題，保險合同的投保、撤銷、再投保是否有效？二是借款是否還要歸還，本案糾紛主要原因在于保險公司為實現75萬元債權。1995年6月26日的借款合同約定還款時間為同年12月26日，但從1995年12月26日至1998年4月，雙方之后沒有對原借款合同進行過任何形式的還款期限再約定，已超過訴訟時效，保險公司還能否主持債權？三是企業領導躉交了保險費，然后向職工每月收取保險費，誰是投保人？

勝利絲廠職工的意見與保險公司的意見完全相反，雙方各執一詞，各有道理，互不讓步。政府為維護穩定，反復協商。那么，問題的關鍵在哪里呢？

當時企業領導不經職工同意，擅自將團體人壽險變更為個人人壽險并減少保額，是產生這個問題的根本原因所在。當時企業領導為什么這樣做呢？說到底是資金短缺。當時，對于企業職工養老保險，上級有指示，職工有要求，保險公司更是有熱情，就是企業沒有錢。保險公司為做成這筆業務，對企業采取了“優惠政策”，這樣便達成了這個保險合同。

1998年4月，勝利絲廠面臨倒閉，企業領導為不讓企業留“尾巴”，必須解決這75萬元的欠款問題。經保險公司“建議”，便想出了一個退保后再投保的辦法。對于企業而言，欠款問題解決了；對于保險公司而言，自己原出借給勝利絲廠的75萬元借款及利息得以保全。這個解決方案唯一受到損害的就是職工。如果征求職工意見，肯定不會同意。企業領導只好在小范圍內通個氣，便與保險公司辦理了相關手續。

很快，職工就知道了保費被“縮水”的真相。于是，職工們自發地組織起來，推選出自己的代表，一次一次地找保險公司、企業領導、當地政府。

從1998年6月到2003年底，圍繞這個問題的爭議、協商，再爭議、再協商，到底協商了多少次，職工代表說“記不清了，少說也有幾十次吧?！?/p>

時間一晃到了2003年底，看來協商解決已沒有可能。最后，職工們形成一致意見：通過法律途徑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

檢察官：本案后來查證難度相當大，勝利絲廠倒閉后，企業財務資料凌亂地堆在一個破倉庫里，而且不全。查賬時，不但辦案干警查，還請了幾個職工代表和申訴人律師一起查賬，后期，桐鄉市法院審監庭法官也參與查閱，找到了部分證據，能夠證明申訴人一直在向企業繳保險費，印證了其投保人的身份。同時，我們還先后向原勝利絲廠在世的廠領導、財務人員、保險經辦人員、鄉鎮政府中的知情人員等進行了多次調查取證，查清了本案中職工繳納保險費、保險公司推銷保險，主動借款給勝利絲廠，保險公司要求退保使勝利絲廠還款的情況，證明其取得債權的途徑不合法。

起訴、判決、再調解

2004年3月，職工們打算起訴，當律師馮震遠了解情況后，決定對其進行法律援助。不久，根據保險期限和保費的不一致，283份起訴書遞交到當地法院。

2004年12月，本案開庭。法庭上雙方各持其理，唇槍舌劍，辯論異常激烈。

原告認為：當時企業投保及其投保數額，是經過全體職工討論并同意的，企業當時所繳保費是全體職工的生產利潤，企業繳費后，又向職工個人收取了一定比例的保費，保險公司向職工發放了養老金保險憑證，應當按照當時職工討論并同意的保險合同支付到期養老金。1998年4月的退保和6月的再投保行為，沒有征得職工的同意，損害了被保險人及利益人的利益，應當是無效合同。

原告的上述觀點遭到被告保險公司的駁斥。被告認為：1998年4月，勝利絲廠向保險公司提出因全廠轉個人養老金保險而申請退保，保險公司同意并在即日退還了該廠職工團體養老金保險及利息，至此，勝利絲廠在保險公司所投企業人壽險已全部解除。1998年6月8日，勝利絲廠又重新為全廠職工投保個人養老金保險，并繳納了保費，個人養老金保險至此成立，期間，投保、退保和再投保的行為，不但符合合同法的規定，也符合保險法的規定，是企業間簽訂的有效合同，應當按照有效合同執行。

一審法院依據保險條款有關規定認為被告觀點具有正確性，應予支持，283份民事判決書駁回訴訟請求。

原告不服，向嘉興市人民檢察院提出申訴。

檢察機關經審查后認為，從表面上看，勝利絲廠與保險公司簽訂的合同符合合同法與保險法的要求，但實質上看，卻違反了保險法的最大誠信原則，保險公司借約定解除合同，直接減少了職工的養老保險金，應當無效；如果解除保險合同，應當征得被保險人同意，而不是僅僅征得企業法人代表的同意；在保險公司即將產生償付責任時，借合同減輕自己的償付責任，違反了公平和等價有償原則。

檢察機關將自己的意見反饋給審判機關，引起了一審法院和嘉興市中級人民法院的高度重視，2006年4月，嘉興市中級法院指令桐鄉市法院再審。桐鄉市法院迅速對283人的保險合同逐一進行了審查，并分別挑選已經符合退休條件可以領取養老保險金和不符合退休條件現在還應繳納保費的兩個代表性案件，于2007年8月進行開庭審理，證明檢察機關意見成立。

兩個代表性案件的開庭審理，讓勝利絲廠職工看到了希望，也讓保險公司看到了最終解決這個問題的希望。于是，檢察機關、審判機關、當地政府、保險公司、該案訴訟代表為圓滿解決糾紛，又進行了反復多次協商。

檢察官：該案涉及283個案件，全國鮮見，如果檢察機關提出的意見不能得到法院及各方的支持，必然給檢察機關造成工作上的被動，也將給職工帶來心理上的痛苦和經濟上的損失。辦案人員認真審查了原審證據材料和再審查證材料，從文書的格式、內容、論證方法、適用法律條文都進行了認真的推敲，嘉興市人民檢察院王祺國檢察長、顧進良副檢察長先后二十多次帶領辦案干警與相關方面進行協商，辦案干警積極做好申訴人的調解工作，防止申訴人因思想急躁產生上訪的不良后果。該案從起訴、判決，再次走上調解之路，說明中國的司法調解機制還有需要進一步完善的地方。

保費、欠款、利息，再商量

兩個代表性案件的審結，并不代表各方意見達成一致。

企業首次支付的保費中75萬元是由保險公司墊付的企業債務，企業已不存在，這筆債務及其利息由誰承擔？恢復1995年4月合同原狀，保險公司將多承擔百多萬元支出，保險公司能夠接受嗎？

辦案干警思考再三，提出了調解方案：一是申訴人養老金數額恢復1995年合同原狀；二是原企業債務75萬元，由當地政府出面募集一部分，申訴人自理一部分支付給保險公司；三是該債務至今的利息及保險公司虧損由保險公司承擔。

這一意見提出后，得到法院的積極贊成。隨后，由嘉興市人民法院和嘉興市人民檢察院聯合召開協調會，但是，各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協調工作一開始就難。就申訴人一方而言，由于本案時間拖得較長，當事人的想法本來就比較多，且由于申訴人年齡不一樣，各人承擔的數額有較大差別，有人要出得多，有人出得少；如果讓職工平均分擔，每位職工將承擔本息5000多元，這對于部分已經退休、多數已近退休年齡的下崗工人，無疑有很大的困難。現在要求申訴人自理一部分，眾口難調，意見不能達成一致。

原企業75萬元債務是引發本案的關鍵，至今仍是調解工作的難題。原企業已倒閉，由原企業承擔該債務已不現實；要恢復1995年4月合同原狀，該債務應當支付給保險公司，怎么辦？當地政府為此動足了腦筋，想盡了辦法，兩級政府的主要領導親自出馬，四處募集資金，終于通過有關部門與企業的支持，籌得75萬元，為企業支付債務，為圓滿解決糾紛打開了通道。

要保險公司承擔75萬元本金至今的利息及保險公司虧損，是一筆不小的數目，由于嘉興市和桐鄉市兩級保險公司都不屬于法人機構，要改變投保合同，需要報請省公司和北京總公司同意。嘉興市分公司分別向浙江省公司和北京總公司進行了匯報，北京總公司起初答復同意承擔虧損，但要求申訴人承擔利息。由于歷時長，該利息數額已等同于本金。但后來在各方解決這個問題誠意的影響下，還是同意了該方案。

十多次的反復商量，終于達成一致，為法院進行調解打下了基礎。據此，法院對被保險人已經符合退休條件可以領取養老保險金的50件案件，組織保險人和被保險人進行調解，并下達調解書；對其他233件被保險人尚未達到退休條件還應繳納保費的，被保險人撤回申訴意見書，但保險公司與被保險人重新簽訂保險合同，恢復首次投保的合同條件。

對于這個結果，最高興的當然是原勝利絲廠的老職工。在長達近十年的協商、爭議中，盡管他們始終堅持自己的意見，但同時也始終保持非常理性的態度，從不采用極端手段，甚至在歸還企業債務的問題上，他們還高姿態地愿意分擔部分企業債務，體現了老工人很高的境界與素質。

檢察官：此案的圓滿解決，一方面為處于弱勢的眾多當事人提供了最后的司法救濟途徑，最大限度地維護了司法公正，體現了建設和諧社會的指導思想，另一方面也是民事行政檢察工作涉足民事調解的成功法律實踐，在辦理案件過程中所踐行的檢法合作調解機制，也為我們今后更好地開展法律監督工作提供了很好的借鑒，為構建和諧司法提供了嶄新的注解。■

編輯：朱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