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疑

一

劉慧妮特后悔那天下午到河里洗衣服。

當時家里臟衣服并不多，只有女兒的一套衣服和她的一件上衣兩雙襪子，完全可以再攢幾天，或者推遲一天去洗，如果把那段時間一錯過，就不會看到那種事了。可她當時不知怎么想的，偏偏把衣服收拾到籃子里，拿上洗衣粉和棒槌就走了。她們家住在村頭，下一道坎壩就是河流。這條河流很清澈，全村人吃喝用它，洗衣服也用它。劉慧妮下坎壩時，太陽已經落山了，她對自己說，還要趕快洗呢，不然一會兒要摸黑。

劉慧妮走到河邊，一看，卻沒有石鋪子。村里有幾戶人家在蓋房，這些人一點道德都不講，無論河道里石頭做啥用的，見了就搬走了。劉慧妮罵了幾句缺德的，然后把籃子放下，到河道里去尋。附近的石頭都太小，看了幾個都不行，她只好往上游去。走幾步是一道石壩，再往上去，是一片亂草灘，地勢比較背，肯定會有面子石頭落在那里。劉慧妮沿河邊沒水的地方拐過那道石壩，順河往上去，剛走幾步，她就發現前邊不遠處就有一塊長條形而且面非常平的青石板，這正是做洗衣石的好材料。她徑直往前走去，剛走幾步，那片亂草叢就出現了，這是一塊兒荒廢的田地，由于河邊地種的沒有保障，地就沒人種了，結果全長成了一人高的荒草。劉慧妮在去搬石頭時，耳朵里突然聽到這片荒草里有什么聲音和動靜，她以為是只野兔，或者野雞在里面。出于好奇，劉慧妮輕輕地走過去，扒開草叢進去一看，只見里面的一棵槐樹下綁了一只羊，村里的聾子正赤著下身，抱著羊干那種事。羊被牢牢綁著，聾子在做這件事時顯得很荒唐又很認真，他不停地撅著屁股，嘴里發出巨大的喘息聲。看到這一幕，劉慧妮頓時呆了，她從來沒見過人和牲畜干這種事，急忙扭頭就跑，可是她沒有提防腳下有塊石頭，石頭一絆她重重地摔在地上。當她慌里慌張爬起來扭頭往后看時，她看到聾子已結束了動作，正面朝著她穿褲子。由于發現了她，聾子整個面部都變了色，他急忙扭轉身去穿褲子，手忙腳亂的，結果穿了幾下都沒有穿上。就在聾子驚惶失措的時候，劉慧妮奪荒而逃，提上籃子跑回了家。

一回到家，劉慧妮馬上拴了門。她怕聾子這個時候攆來找她算帳，她知道聾子在村里一向脾氣暴躁，誰惹他生氣，他決不輕饒，所以村里許多人都很怯他。她今天看到了他那么不光彩的事，聾子不收拾她才怪。

劉慧妮正在房子里膽戰心驚時，忽然聽到敲門聲，她更加害怕了，就屏住呼吸一動不動，不想門敲了兩下，就傳來兒子的聲音：“媽媽，開門！”劉慧妮這才知道兒子放學回來了，馬上去開了門。

二

劉慧妮是個比較膽小的女人，平時她從不愛串門。自從丈夫田虎出門打工后，她更少走動了，不是在地里干活，就是在家里做家務。由于她家住在村頭，位置偏，全村人似乎感覺不到這個人的存在，只是看到她人時，才清楚，哦，村里原來還有劉慧妮這個女人。

劉慧妮習慣于過平靜的生活，她知道自己膽小，丈夫又不在家，她惹不起任何人。可是自從河道見了聾子那個事后，她平靜的生活便被徹底打亂了。夜晚，她經常重復做一個夢——夢見聾子拿著一把鋒利的刀子追趕她；而且夢中的聾子一點兒也不啞了，他還會說話，他一邊追一邊罵道：“誰讓你看見我日羊了，我要殺了你。”劉慧妮總是在夢中被聾子追得無處可逃，不是跳崖了，就是跳井了，要不就是被聾子一刀捅進了胸口。這些夢把劉慧妮嚇得大呼小叫，幾次都把兒子嚇醒了。她只好安慰兒子，讓兒子別怕，好好睡，同時自責自己，要堅強起來堅強起來。可是人不是想堅強就能堅強起來的，只要一睡著，她總能夢見那個兇神惡煞般的聾子。

由于夜里做惡夢，白日里劉彗妮更害怕見到聾子了。為了避免與聾子碰頭，她總是在一大早和晌午頭出門，到地里干活她也盡量避開時間。這樣過了三四天，她連聾子的影子都沒看著，這才稍稍心安。可是想想與聾子住在一個村里，一天兩天不見，三天四天不見，能保證永遠不見嗎？要是哪一天碰面，她該如何是好？她會去怎樣面對？給聾子解釋，說她是無意中看到的，可聾子能聽得見嗎？不解釋裝作若無其事，聾子會放過她嗎？一嫁到這個村子劉慧妮就聽說了，聾子并不是先天性的，他是在10歲時發高燒燒聾的，聾了之后，接著就啞了，人卻極聰明，能識數，還能寫自己的名字，誰要是欺騙了他，他就暗地里報復。劉慧妮心想也許是自己多疑了，聾子大概不會找自己什么麻煩，神經就一下松馳了許多。

三

一天晚上，村組長通知開會，每戶來一個代表。村莊門前那條河雖然不大，但一到漲洪水，進出就不方便，幾代人操伙要把橋修起來，可一直沒有修。眼下修村村通水泥路，是個機會，上面有政策：哪個村修橋，村民自己出資一部分，政府再給一部分。組長把全村人召集來，就是研究集資修橋的問題。

劉慧妮去得晚，她害怕去早了碰見聾子。她去的時候，村子前的空地上蹲著、坐著黑壓壓的人。旁邊一戶人家門頭上的燈亮著，借助著這微弱的燈光，組長開會動員大家有錢的出錢，無錢的出力，一定要把橋架起來。劉慧妮到了無處可坐，正四下尋，王秋香招手讓她過去，她便走過去，和王秋香坐在了一個凳子上。

現在村里不像前幾年經常開會，所以會開起來也不太正規，你說一句，我說一句，說說就把話題轉移了。一些人就在下面諞閑話，鬧哄哄的一片。王秋香和劉慧妮一樣，都是丈夫出門打工了，倆人平時關系不錯，共同的家庭狀況又使她們有了共同話題。

王秋香問劉慧妮：“田虎今年給你寄了幾次錢？”

“就寄了一次。你呢，你那當家的怕是寄了不少次吧？”

“他寄了三次，還給我寄了一套內衣內褲，質量特好。”

見王秋香這樣夸耀她男人，劉慧妮問：“他給你寫信不？”

王秋香搖搖頭，問：“你那位給你寫了？”

“寫了，寫了好幾封。”劉慧妮說。

王秋香聽說田虎給劉慧妮寫信，十分羨慕，就問信上說了些啥。劉慧妮就挑了幾句動聽的話說了。王秋香聽得性起，便笑著拍了一下劉慧妮的屁股，劉慧妮也不示弱，抓了一下王秋香的奶。倆人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從始到終一直沒有認真聽會。就在會散起身要走時，劉慧妮突然發現聾子坐在離她不遠的一個拐角上。雖然聾子斜面朝著她，但她感覺聾子陰沉的目光一直注視著自己。

第二天是個陰雨天，劉慧妮正在家里給兒子做鞋，王秋香來了。王秋香是來看信的，昨天晚上劉慧妮說到丈夫田虎給她寫了幾封信，王秋香聽了還不滿足，非要親自來看一遍。可劉慧妮不好意思讓王秋香看，因為田虎在信里說了些讓人臉發燒的話，她不好意思拿出來讓外人看。劉慧妮越是這樣說，王秋香越是要看，她似乎是專門為了那幾句話來看信的。劉慧妮最終還是扭不過王秋香，只好把田虎寫的幾封信全拿了出來。王秋香一一看了之后連連稱贊，夸田虎會說話，她說她也要丈夫給她寫信，寫那種讓人看了臉發燒的話。

王秋香在劉慧妮這里坐了半天才走。下午，王秋香又來叫劉慧妮到她家里教她如何打毛衣起花針。劉慧妮想反正手頭也沒啥事，王秋香一叫，她就去了。她一直坐到天剎黑時才回去。

劉慧妮和王秋香這一來一往之后事情就出了。第二天一早起來，劉慧妮發現家里的雞死了一只。開始劉慧妮根本想不到這是聾子干的，當她得知王秋香家的豬也食物中毒死后，她一下子猜想到這是聾子干的了。這兩天她與王秋香交往密切，聾子懷疑她把他的丑事說給了王秋香，于是就投毒以示警告。一旦明白這一點，劉慧妮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其實她何曾對王秋香說過半句？這個狠毒的聾子，竟然下了毒手！

怎么辦？丈夫遠在山西，幫不了她，身邊又沒有可靠的人可以相助，劉慧妮感到了孤立無援。但她不想辦法阻止聾子是不行的，聾子報復心極強，她家承受不起這個畜牲的禍害。怎樣阻止？口說不行，動手更不行，聾子一身蠻力氣，全村幾乎沒有一個男人能打得過他。

這真是麻煩事呀。劉慧妮左想右想沒主意，成天憂心忡忡、坐臥不寧。今年雨水多，莊稼地里的草瘋長，劉慧妮還得不停地去鋤草。這樣她就不敢保證她走后聾子會不會到她家門口來。她往往是在地里干得不到一個小時，就立馬往回趕，回來一看家里無事，再跑到地里去，去干了一會兒，又擔心家里。這太折磨人了，常言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聾子什么時候來，她一點也把握不住。聾子可有的是時間。

這樣熬了幾天，劉慧妮被折磨得面黃肌瘦，一臉憔悴。劉慧妮想，這樣下去，非讓這個雜種聾子折磨死不可，她得勇敢站出來，一個人力量不行，就找個幫手，王秋香也是受害者，她和王秋香聯合起來斗這個惡魔。

考慮成熟之后，劉慧妮就找到王秋香，把事情的原委詳詳細細地告訴給她。

四

王秋香的豬被人毒死之后十分傷心，她天天站在門前漫無目標的罵，罵哪個黑良心的害死了她的豬，時常罵著罵著就哭了。買這頭豬時就花了她幾百塊，喂了幾個月，吃了那么多飼料不說，她花了多少心血呀！王秋香還指望年底把豬殺了半邊留著吃，半邊賣錢用呢，眼下卻被哪個斷子絕孫的害死了。她仔細想了想，她在村里也沒有傷害什么人，為什么人家要這么狠心地害她？她左想右想想不通就天天罵，各種難聽的話她都罵遍了。罵了幾天一點跡象都沒有，王秋香正在懷疑是不是豬吃了什么變質的東西時，劉慧妮卻突然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了她——原來是那個狗娘養的聾子放的毒。

王秋香想不到自己和劉慧妮的親密交往引起了聾子這么大仇恨。她是個擱不住事的人，一旦明白是聾子投的毒，就大罵著沖出門去，徑直去找聾子算帳。

劉慧妮本來是準備和王秋香商量一個萬全之策的，想不到王秋香立馬就去了，頓時有些慌張，馬上跟著王秋香身后跑去了。

王秋香和劉慧妮兩人走到聾子家時，聾子正在他家門口的羊圈里喂羊。聾子每天都精心喂養他的羊，羊始終洗得干干凈凈，渾身雪白。王秋香一見聾子，就跳起來指著他破口大罵。聾子雖然聽不見，但看到王秋香一臉憤怒的樣子，知道王秋香是在罵他；又看到劉慧妮跟著一塊兒，頓時滿臉通紅，他狠狠地瞪了劉慧妮一眼，嘴里咿咿呀呀了兩句，然后便走回自己家里，通的一聲在里面把門拴上了。

王秋香這時便對著聾子家窗口破口大罵，她把什么臟話都罵遍了。村子里的人聽說聾子毒死了王秋香家的豬，都圍來觀看。王秋香一邊罵，一邊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人們聽說聾子日羊讓劉慧妮看著了，感到特別新奇，人越來越多。可是聾子任王秋香再使勁罵，就是不出門。

王秋香和劉慧妮罵了好長時間，見聾子一直躲著不出門，就找到組長家里，要求組長為她們主持公道。

組長說聾子是個蠻不講理的人，他肯定不會賠。

王秋香不依，王秋香說她家這頭豬，值一千多塊錢，她不能白白讓聾子毒死算了。

組長生氣地罵道：“你這狗日的聾子，你想日羊就日羊，日死也沒誰找你，你為啥怕人看見了，要毒人家的豬和雞？你這不是成心和我過不去嗎？”

劉慧妮說：“聾子的報復心極強，聾子知道是我把事情捅出來了，肯定以后要報復我，組長你得想辦法管管聾子，我家要是再受損失，我可不依。”

組長想這事確實棘手，聾子是個又聾又啞的愣貨，你說什么他也聽不見，怎樣管他？管他他也不會聽；可不管，將來事情鬧大了，也不是辦法。

最后組長決定要單獨去找聾子談一談（和聾子說話純粹要用打手勢），他一定要聾子明白：一要給王秋香賠償一定損失，二是不要再找劉慧妮的麻煩了。

聽到組長要親自到聾子家去，王秋香和劉慧妮才消了氣，回到家等待消息。

可劉慧妮回家不到一碗飯時間，消息傳來——聾子在家里把自己毒死了。

組長去找聾子時，敲了半天門不開，組長便從窗戶縫往里看，結果看到聾子躺在地上，他馬上踢開門——只見聾子扭曲著身子死了。聾子大概整整喝了一包老鼠藥，鼻孔嘴里都往出流血。

聽說聾子死了，全村人都圍去看。王秋香也去了，當她看到聾子真把自己毒死了時，大哭了一場，說這下她的豬就算白死了，她能找誰賠呢？

劉慧妮沒有去看聾子，雖然恨聾子，但她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震驚和難過。前幾年她就聽說聾子一直想找媳婦，誰要是給他做媒，他就無償地給這家做活；還給這家的小孩買東西。可是由于他又聾又啞，長得好的女子看不上他，長得差的女子他又看不上，結果一直沒有找。后來有人借給他找媳婦為名，讓他無償地做活；有些人還騙他的錢。聾子發現了一個，把這個媒人揍了個半死。以后就沒人給他做媒了。隨著年齡的增大，聾子就徹底死了找女人的心。“可憐的聾子！”劉慧妮嘆息道。

劉慧妮正怏怏不樂時，兒子放學回來了。當她看到兒子背了一個嶄新的書包時，心里不覺生疑，哪來的書包？兒子向她要了幾次書包，她都以沒錢為借口，沒買，讓兒子繼續用舊書包，現在誰給他買的？兒子似乎有些怕見到她，在她面前一繞，就到房子里去了，劉慧妮更生疑了，便攆進去問：“你這書包哪來的？”

兒子頭低著不吭氣。劉慧妮以為是偷的，一把抓起書包，生氣地說：“你是不是偷的？”

兒子低聲說：“不是的。”

“那你到底哪來的？”劉慧妮逼問道。

兒子見藏不住，只好說：“聾子給買的。”

“聾子買的！他什么時候買的？”

“都買好幾天了，他在路上把書包給我，我不要，他偏要塞到我手上。我怕你罵，一直藏家里，今兒才拿出來。”兒子說。

劉慧妮一聽，心里一抖，看來，她一開始就誤解聾子的意思了，聾子并不想害她。

責任編輯 寇 揮

姚家明 生于1968年10月，陜西省作協會員，在《北京文學》《延河》《荷花淀》《文學港》等報刊雜志發表小說、散文等文學作品100多萬字，出版中短篇小說《永遠的玫瑰》、《陳鳳的臘月》等，現任商南縣文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