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之痛

我的高考之痛，與一個人的生命緊密相關，這個人就是父親。

女兒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后，我告訴她：咱家總算出了位大學生。你回老家去，到你爺你婆的墳上燒幾張紙。就說孫女已考上了大學，拿到了錄取通知書。你爺你婆，在九泉之下如果有靈，心里一定會很高興。躺在那個寂靜的世界里，也許，從此會睡得更香甜一些。

其實，父親根本無法知道他還有個孫女的。父親是七九年冬天去世的，女兒是八六年冬天出生的。一前一后，相差八年。女兒來到這個世界，當然無法親眼看到自己的爺爺是一個什么模樣。她只知道自己叫爺爺的那個人，早已長眠在老家村后的一堆黃土下面。

父親去世的那年，也正好是我的高考年。然而，不同的是這一年高考，我落榜了。緊隨其后，父親也去世了。時至今日，每當耳聞目睹到“高考”二字，我的內心就翻江倒海般難以平靜。久違的苦澀中，涌動著陣陣刺痛。我首先想起早逝的父親。想起因我高考失落，給父親身心造成的永遠無法撫慰的傷痛。

父親是內科醫生，曾受到較好的文化教育。也許正因此，他對我高考取勝的愿望也更加強烈，心情也更加迫切。為了望子成龍這一天的到來，父親在我臨近高考前的一年多里，對我學習、生活上的關愛和照顧，像母親呵護懷中的嬰兒一樣，無微不至。

七九年的農村，人們的生活還較艱難。許多人家的糧食，常常在每年二三月份，就已青黃不接了。而我因為有父親單位每月按時寄回的二三十斤糧票，所以，在學校吃飯，基本上不用發愁。

我所在的高中，距家有二十多里。每周日下午返校時，母親會準時把用玉米面、黑麥面和少許白麥面攙和后蒸熟的“黑白面饃”，給我裝滿一布包。父親總是提前將備好的糧票和錢，放在一起給我。父親說：“你在校要吃好，想吃白饃你就買，千萬不要餓肚子。你只管學習，吃飯、花錢，不用操心。只要你能考上大學，再難我和你媽心里也高興。”

每個周六，我從學校剛一踏進家門，父親就開始問我學習上的事。問上課聽得懂不？作業完成沒有。問那些難題、疑題有沒有完全明白等等。為了摸清我在校的真實學習情況，父親每周日，準會去同村一位在校任校長的同鄉家里，打聽我在學校的表現。父親對七七年國家恢復高考后，十里八鄉跨入大學校門的學子們，格外地關注。對他們的各種話題，有著極濃厚的興趣。父親總是不厭其煩，滋滋有味地給我重復那些才子們英雄般傳奇的高考經歷。父親那么希望我來年也能成為那些英雄般才子們中的一員。

距我家三四里外，有一個親戚。一位我叫克西哥的兄長，七八年參加高考，便以高分被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錄取。從此，將改變他一生的命運。克西哥通過高考，一躍踏入北京高等學府大門這件發生在父親身邊真切鮮活的喜訊，像春風一樣，更加吹暖了正在父親心中孕育的一個夢想。這個夢想，就是盼望我也像克西哥一樣，考上大學，走出山村，去外面的大千世界。

此后，每逢寒暑假，父親便會步行去克西哥家里。有時也叫他到家里來指導我高考復習。所談論的話題，都與高考有關。每當這時候，興奮使父親完全像一位健康人，精力充沛，思維敏捷，好像有說不完的話題。

送克西哥走后，父親如獲至寶似的把他的所聽、所感，又鄭重地講給我。他多么急切地想把一切對我高考絕對有益的經驗、方法、范例等等，通過反復地講述快速分解并轉化為一種催發我盡快進步的寶貴營養，輸入我的體內，然后去圓我和他期盼已久的大學夢想。

人常說，知其子莫過于父。其實，作為父親，他對我在校的真實學習情況，掌握的并不全面準確。也許，緣于高二全年級幾次同題作文競賽，我屢屢獲獎，加上文科班班主任對我比較關注，給父親心理造成了一連串的錯覺，父親隨之對我高考取勝的期望值也越來越高。

也就在一次年級作文競賽獲獎后當天晚上，我放在教室課桌下的書包，還有學校發給的獎品，被人全部拿走了。父親得知后，安慰我說：“書包找不到，我重新給你買。你需要啥，就給你買啥。”父親憑借他消瘦如柴的雙腿，喘著氣，走一會，停下歇一會，再喘著氣走，花了一兩天時間，四處奔波，給我借書，買各種必備的學習用具。其中新買的許多硬封面的筆記本，印制和紙張都很精美，此前，我從未用過。這是父親在他有生之年，最后一次親手給我買的學習用品。

七九年八月份，高考成績正式公布。我的總分沒有上錄取分數線。它像一盆透骨的冰水，傾刻間，撲滅了正燃燒在父親心頭那堆作夢都盼兒子考上大學的熊熊烈火。父親總是一門心思地為我勾畫成功考取大學的絢爛前程，卻唯獨沒有給自己提前預留任何退守的思想空間和精神準備。所以，這盆冰水，來得讓父親猝不及防，無處可去，精神近乎崩潰。也讓我和父親不約而同地陷入極度失落、痛苦和無奈的精神泥潭。

那些日子里，我度日如年。父親的情緒，更是極度的煩燥不安。白天，他幾乎很少出門，不時唉聲嘆氣。夜里，父親常常無法入睡，一會兒躺下，一會兒坐起，嘴里自言自語地嘮叨著我高考的分數和未來絕望的人生。激動之時，父親會突然從炕上，猛一下子爬起，高聲責備我努力不夠導致的高考落榜。他那瘦弱而疲倦的聲音，夾雜著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和急促的呼吸，讓全家人徹夜難眠。

我根本沒有預料到，因我高考的失落，競會給疾病纏身的父親，帶來如此遠比病魔還要可怕的、難以借助任何名醫良藥醫治的心靈之痛。這種看似無形的痛，像一顆子彈，徹底擊穿了曾歷經兩次大手術，切除了三分之二右肺肺葉的父親那脆弱的身骨。

確切地說，是我高考的失敗，給父親四十七歲的生命，過早的畫上了殘忍的句號。

七九年深夜，大約是高考分數公布后的第二個月，不幸的事情終于發生了。一天下午，父親在給鄰村人看病返回的路途中，突然咯血不止。后被親戚用獨輪車推送回家里。當天深夜，父親半躺在炕上，臉色蒼白，呼吸困難，連說話都沒有力氣。伴著一次次劇烈的咳嗽，便會從嘴里流出許多鮮紅的血液。

不停地咳嗽夾帶著鮮血，惡魔正一點一點掏空父親本來就弱不經風的身骨。他身體雖然極度的虛弱，但身為一名內科醫生，在我和母親都為他的病情緊張、害怕而不知所措時，父親依然知道如何救治自己。他吃力地從炕上坐起，聲音微弱地告我快找紙和筆給他。父親用沾有鮮血的手，在紙上寫了一串急用的藥品名，催我趕快去買。就這樣，母親在家守護著父親，我和鄰居騎上自行車，急忙去距家十里之外的鄉衛生院，取回藥給他用上。第二天，伯父從省醫院趕回，用車把父親急送西安市結核病院治療。

原以為，父親經過治療會慢慢康復出院，再回到我和母親及妹妹身邊。誰知，一個多月后的深夜，躺在病床上的父親卻靜悄悄的走了。

給父親入殮的時候，我喊著躺在棺中的父親，摸著他蒼白冰冷的臉頰。我確信：父親是真丟下母親、我和兩個小妹走了。一同丟下的，還有那個像鮮花一樣，久久盛開在父親心中，卻最終沒有結出果實的夢。

父親走了，弱小生命的悄然消失，宣告了他從此將永遠失去與這個世界的所有聯系。正像父親雖然竭力透支著自己生命中殘存的余熱，卻最終也沒有看到我榮登金榜一樣，任憑我渾身的能量，同樣也無法把父親的生命從死亡的圍困中解救出來。我相信：每一個人成長過程中，都需要父母的關愛與關注。但這些人間最柔軟、最溫情的暖流，卻永遠無法超越被關愛者獨一無二的自身實際，而為其勾畫出希望中的理想人生。作為相對獨立的人，既然雙腳踩在地上，路就必須由自己去走，并且這種可供每一個人去選擇的路，將會有很多、很多……

我的高考之痛，與一個人的生命緊密相關，這個人就是父親。

責任編輯 苑 湖

賀念先 陜西作協會員，曾在《散文》、《散文選刊》等刊物發表散文、隨筆作品數萬字，有作品被收入散文選集，數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