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極其燠熱的午后,我來到了鳳翔縣城北邊的這個村子。村莊慵懶而適坦地臥在廣袤的平原上。也許是酷暑將村街上的人們轟走了,街道上空蕩蕩的,連一頭牛、一只羊也沒有,只有西斜的陽光忠誠地毒辣著。
陪我走進這家院門的是范家寨鄉(xiāng)的鄉(xiāng)長,干河村的村長和干河小學的校長。
院子里也是靜悄悄的,房檐墻角涂抹的靜謐似乎是釀過了頭的醋坯子,味道很沉悶。我注意到,院子里的房屋是新蓋的,前后兩座大瓦房和東邊的平房都是瓷磚砌面,它用體面的模樣告訴每一個走進院子里的人,這是一個日子過得不錯的農(nóng)民家庭。從一腳跨進院門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有嗅出一絲半點悲劇的味道。院內(nèi)的所有建筑物以及擱置在房屋臺上的農(nóng)具,還有那只守在太陽底下的塑料洗衣盆都似乎是麻木的。
就在這個午后,就在這個農(nóng)民家里,我見到了叫做玫的小姑娘。
我們剛坐定,玫的父親將玫從院門外叫進來了。父親吩咐玫給我們泡茶,玫悄沒聲地走了出去。不一刻,她端進來一壺茶水。玫續(xù)水時恰如其分地掌握著節(jié)奏,不致于使茶杯里的茶水溢出來。我從玫的手上一直向上看,玫的手指細而長,手掌并不大。這是一雙適合于操練西洋樂器或者撥弄琵琶的手。玫穿一條合身的白色連衣裙。連衣裙不是那種白得眩目的慘白色,而是很謙恭的,不露聲色的白,這白色剛好搭配她那略微有點發(fā)黑的膚色。玫的臉盤圓中帶方,眉毛濃而黑,雙眼皮刀刻一般分明,小小年紀,嘴唇的線條就典型了,惹眼了。我不僅暗暗在心中叫道:一個美人胚子!而且,小姑娘的美是恬靜的,不張揚,不做作,自自然然的,使人心生愛憐之意。
我從玫的面部沒有捉到一丁點悲痛和憂傷。她是沉靜的,那沉靜是大人才具有的那種巋然不動的沉靜。我看看玫,未免有些吃驚。我很難相信,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小姑娘就是殺死母親的兇手。
玫給我們繼續(xù)上茶,悄沒聲息地走出去了。
玫的爺爺——一個頭發(fā)幾乎全白的老人用低沉沙啞的聲調(diào)說,玫出生于1993年,今年十三歲。
十三歲,是嫩芽一般的年齡。十三歲的玫竟然把親生母親送上了不歸之路。
悲劇發(fā)生于2006年7月11日早晨。
7月12日,我得到消息后就四處打問,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
干河小學的校長實話實說:玫算得上一個好學生,她的學習成績尚不錯,在學校里一點兒也不頑劣,一副早諳世事的樣子卻從不惹事。這位老師對他的學生干出的這種事情無法解釋,只能嘆息:真沒想到啊!
知情的人告訴我,玫的家庭是一個充滿生機的家庭,是一個可以用幸福來形容的家庭。也許,局外人看到的只是表相,可能,玫并沒有嘗到幸福的滋味有多少。
我從這個村子里人的口中得知:八十年代初,玫的父親在寶雞市打工時結(jié)識了玫的母親——一個長相漂亮的漢中姑娘。這姑娘也是來寶雞打工的。生活是實實在在的。浪漫之后的年輕人冷靜地面對生活中的各種難題,他們用一雙手營造這個小家庭,玫的父親有力氣,有毅力,有信心,他肯吃苦,愛勞動,長年在外打工。而玫的母親則是一個性情很要強的女人,她一心要把自己的日子過在村里人的前頭,她一個人耕種九畝責任田,常常是一身泥水。農(nóng)閑時節(jié),把家交給老人和孩子,也去外出打工。
哪個父母不望子成龍?玫的母親當然希望自己的子女讀完小學讀中學,讀完中學讀大學。然而,生活絕不是溫順的羔羊,生活也不會是隨心所欲地讓你牽著走。玫的姐姐初中畢業(yè)后因成績太差而沒有讀高中,玫的母親于無奈中將大女兒送出去打工了。十五六歲的女孩子過早地步入了社會,這是玫的母親不愿意面對但必須面對的、很不隨心的事情。玫的母親只好把全部希望寄托于玫和玫的弟弟了。
不知是由于玫的母親年紀輕輕的不能得到丈夫的愛撫而無處發(fā)泄,還是因為女兒不爭氣令她沮喪,她對玫的管束很嚴,以至到了出口就罵,伸手就打的地步。人常說,兒女不記父母仇。可是,玫偏偏記住了母親的粗言和巴掌,記住了寒冬酷暑般的少年人生。陰影在她的心中積累著,以至積累得如同盔甲一般穿戴在她的身上。玫的母親只關心女兒的吃穿,只關注女兒的學習成績,忽略了女兒的心理健康。也許,她就沒有這種意識。
聽村里人說,玫的母親對人生很執(zhí)著,她恨不能把每一天都緊緊地抓住,讓每一分鐘都能吐出財富。用農(nóng)村人的話說,她是一把能扭出五條渠的女人。她每天早晨五點多起床,起床時就將睡夢做得正甜的玫喊起來了。揉著惺忪睡眼的玫起來之后就跟著母親干活兒。干完活兒才吃早飯,吃完飯,再去學校。即使沒有活兒干,她也要孩子老早起來。在很勤勞的勞動者眼里,人生的前景是干出來的,不是睡出來的。她從玫小時候開始強加給玫最基礎的人生訓練是吃苦。母親只按自己的意愿塑造女兒,她就不知道在她塑造的過程中許多有害的物質(zhì)沁進了孩子的心靈。
玫是媒體所說的“留守孩子”之一。她留在家里,在母親和父親同時出外打工的日子,她與孤獨為伴。而在父親缺席的季節(jié)里,她在積累的孤獨中又添加了對母親的怨和恨。
知情人還告訴我們,玫從小就失去了母愛。玫的母親生下玫之后,可能嫌玫是女孩子,兩歲時,玫被人家抱養(yǎng)了。六歲時,玫的養(yǎng)父不知什么原因又將玫送了回來了。
當然,不能因為缺少母愛就殺母。我們不敢、也不能替玫開脫。
人們不禁要問,十三歲的玫就不知道父母起早貪黑,辛辛苦苦是為了兒女們?這種提問是一種符合常規(guī)的心理取向。然而,玫的心理早就畸形了。
她第一次給母親投毒沒有殺死母親,于是,又投毒了,投毒后,她給她的同學寫了一封短信,這封信耐人尋味:
靜:
我今天早晨給媽媽煮奶時下了藥,可是,我中午回家去,我媽根本沒有死。
早晨到學校來,我就非常害怕,生怕被媽媽發(fā)現(xiàn)。
我想,我再買一瓶藥,我這一次一定要讓她死。如果她死了。我就自由了。我一定要殺死他。
十三歲的小姑娘將騰騰殺氣留在了紙上。她殺死母親的理由是追求自由,在她的心目中母親是她實現(xiàn)自由的羈絆。
使我震驚的是,玫的同學靜竟然是玫精神上的同僚,心理上的支持者。靜給玫的回信是這樣的:
玫,如果你媽媽真的這樣對你,你這樣做,讓你媽媽離開你,你就會自由了。
我不理解,這個支持玫的小姑娘為什么心理上也布下了斑點?這就是所謂的“社會問題”嗎?玫今年僅僅十三歲。她斷然將劇毒農(nóng)藥1059給母親煮奶時倒進了羊奶里。
母親死了,玫怎么辦?這是活著的親人最揪心的事情。小姑娘的人生路怎么走下去?凡是知情的人無不這樣發(fā)問。
玫為什么要殺死母親?我用語言難以概括。無疑,雙手沾滿母親鮮血的有玫,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人。如果說這是一種罪惡,制造這罪惡的是不是有我們自己?我們應該自省,應該學會檢討自己。玫這樣的小姑娘(包括靜),為什么會成長為一株帶著病毒的幼苗?我們的教育在某些方面是不是失范了?我們給孩子創(chuàng)造的這個環(huán)境適宜于健康的成長嗎?
在我看來,玫也死了。起碼,她的心理已壞死了一部分。盡管,她今年只有十三歲。我只能微弱地吶喊:救救孩子吧!
責任編輯 苑 湖
馮積岐 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村子》等500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