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俊高中畢業,她本想再補習一年,考大學,但家里供不起,只好輟學回家務農。就這樣,兩分之差,改變了俊一生的命運。
不久,一天,別人來給俊提親,說對方是城里人,但是腿有些殘疾,父親是糧食局局長,結婚后能給俊轉成商品糧戶口。父親欲把媒人送走,俊叫住媒人說我愿意嫁。但有一個條件:“每年得給我家送來300斤糧食,保證我末成年的5個弟妹有飯吃。”
媒人說:“我想這不成問題!偌大一個城市每天幾十萬張嘴吃飯都由他爸調遣呢!滿說是300斤,怕更多也不在話下。”
俊說:“那行。如果同意這個條件,我們可以馬上結婚。”
“我這就去交說。”媒人樂呵呵地走了。
媒人走后,俊的父親說:“娃呀爸對不起你……”他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俊說:“爸呀,你千萬不要這么說,這門親事是我愿意的。”說完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子,一任淚水肆意流淌。
晚飯時,父親敲開門,俊急忙擦干淚痕。父親顫巍巍地端進飯菜,包谷糝、漿水菜、鍋盔饃。俊知道,這是父親能給她提供的最好飯食了。父親說:“閨女,你一天啥都沒吃了,你多少吃點。要不,喝點稀飯也行。”
俊接過飯,低著頭,把飯使勁往嘴里扒拉,稀飯和淚水一并吞咽進肚里。
這一切都沒有逃過父親的眼睛。父親說:“閨女,別難過了,要不,我去跟媒人說去,咱退了這門親事兒。你再補習一年,爸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
這一刻,俊真有些猶豫。
“閨女,你要考慮清楚,這可是你的終生大事。”父親在房子里踱來踱去。過度的操勞,他的臉粗糙如榆樹皮,背也駝了,頭發已花白,全然不像五十歲左右的人。她一陣陣心酸,她是老大,該為父親分憂了。父親像一輛不堪重負的拖貨車,急需卸掉后面的拖掛車廂。
“爸,我愿意這門親事。”她怕父親看出她難過,但淚水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爸沒本事,掙不來錢,讓我娃受委屈了。”
“爸,你千萬不要這么說,這些年來,你既當爹又當娘,把我們姊妹六個拉扯大,容易嗎?爸我知道,你是多么疼愛你的女兒,不想讓她受一點委屈。”
二
結婚那天,擠得人山人海,都是來看熱鬧的。
俊同有些想跳出“龍門”的女子一樣,通過婚姻改變自己的命運,進了大城市,這令當時的山區姐妹們羨慕不已。就這樣,俊嫁給了他,一個吃國家糧的殘疾人。
新婚之夜,鬧洞房的最后一撥人走凈了,俊突然淚如雨下。
他驚訝地問:“你哪里不舒服?”
俊搖頭。
“誰欺負你了?”
俊沒吱聲。“那么是我父母對你說過話了?”
俊仍沒有吱聲,只是無聲地哭泣。
“那么就是你對婚禮辦得不滿意?”
“沒有。”
他說:“我明白了。”他沒有強迫俊,抱起被子,睡沙發上去了。以后,每天如此。
別提俊當時有多難過,在婚后最初的那些日子里,兩只眼睛整天哭得像桃子。
他為人忠厚、善良,待俊也很好。
靠他的工資,他們吃飽已不成問題。
日子就這么悠悠地過著,丈夫上班,俊閑賦在家。晚上回來了,他們不吵不鬧,對外儼然一對恩恩愛愛的小夫妻,只是晚上分居。
丈夫平時話不多,別看他是個沒嘴的葫蘆撞不響的鐘,但茶壺里裝餃子肚中有數。他家教很嚴,錢統一由父親管理。小事由母親料理,大事父親說了算。那時,人們普遍工資還很低,只有幾十塊錢。話說回來,工資雖少,東西倒也便宜。他額外發的獎金、補貼、加班費什么的,一般會偷偷塞給俊。
說話間就要過年了,窗外時不時地傳來鞭炮聲,窗外誰家孩子邊跳橡皮筋邊唱道:吃了臘八飯,就把年來辦,臘月二十三祭灶,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逮只雞,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饃頭,三十晚熬一宿。
臘月二十六,一年中最冷的日子,空氣中漸漸聚起爆竹的脆響,刷春聯的大筆在人們手中傳來傳去,鄰人們一會就上街一趟采買,人們見面招呼的第一句話總是:“年貨辦得咋樣了?”往年,是婆婆去采買,公公總是早出晚歸,他似乎有沒完沒了的應酬。今年,掃房子時,婆婆不小心從窗臺上摔了下來,摔折了腿,什么也干不成,躺在床上靜養,只好由丈夫代為采買。他每天下班拎著花花綠綠的塑料袋從市場回來,有雞鴨魚、蟹蝦菇,有菠菜、韭菜、黃花、木耳、紅蘿卜、蔥、姜、蒜,一應菜蔬。
臘月三十,雪紛紛揚揚,下個不停。俊想,瑞雪兆豐年。今年肯定好收成,想必家人不會餓肚子。她站在窗口望去,家家戶戶大紅的春聯貼在門臉上,和潔白的積雪,交相輝映,平添了幾分喜慶。這天丈夫值班,很晚才回來。他回來后,父母問他吃飯了沒有,他說:“吃過了。”然后徑直走進他們的房間將門反鎖上,興沖沖地看著俊,俊剛要說話,他“噓”一聲,然后從棉夾克襯內衣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套棉織品,粉紅色帶碎花的,上海生產的寶石花牌。他雙手捧到俊面前,一下子俊就有了溫暖如春的感覺。他說:“當心,別讓爸媽知道。”淚水一下子充溢俊的眼睛。眼下什么都不重要了,包括他的殘疾。重要的是有個男人知熱知冷、貼心貼肝地疼俊。就在這一晚,就著“大地紅”的炸響聲中俊接納了丈夫。積雪覆蓋的院子里成片的紅紙屑,這些熱鬧的紅紙屑,像一地鮮花,開在俊千瘡百孔的心田。
三
丈夫是家里排行最小,又是男孩,上面兩個姐姐已經都成家了,父母視他為掌上明珠,什么事都不讓他做。但對俊就另當別論了,尤其是公公,近乎百般挑剔,在他眼里,俊笨手笨腳,似乎什么事兒都做不好。原因是俊是小地方來的人,沒見過什么大世面。這樣一來迎來送往、倒茶遞煙這些事,都落在了婆婆身上。婆婆在醫院上班,遇到婆婆加班晚回家時,公公蹺著二朗腿看報紙等婆婆回來做飯。公公在家只吃婆婆做的飯,而且愛吃手工搟的面條。還要讓婆婆給他調好,說他自己調不了。每逢婆婆回來晚時,進門的第一句話就是“對不起,我回來晚了”。然后邊挽袖子邊進廚房,炒菜、燒水、搟面。公公臉上陰有小雨,都能擰下來水,婆婆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俊多半側著身溜進廚房,給婆婆拉下手,摘個蔥呀,剝個蒜呀或洗個菜呀,諸如此類的小活兒。婆婆是個大家閨秀,脾氣好,能耐得頗煩,以服侍丈夫的兒子為天職,而且服侍得有滋有味,無怨無悔。婆婆太善良太愛公公了,她認定犧牲和奉獻就得得到一個人專一的愛,而俊的公公末必這么想。那時普通百姓家還沒有電話,公公位居局長,單位給家里安裝有一部電話。逢婆婆在醫院值班時,俊在家里經常就會接到一個電話,是個年輕女人打來,找公公的。抑或這個女人也會來到家里,在公公和婆婆的房子里小坐。俊隱約聽到什么,也隱約感到了什么,想提醒一下婆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俊整天在家里無所事事,只是幫婆婆做飯,力所能及的干點家務事。
不久,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生個男孩,別提家里人有多高興。一家人和和美美,其樂融融。
四
兩年后,兒子送進幼兒園,俊在家再也呆不住了,她像一條冬眠的蛇,在家里一蟄伏就是3年。
年紀輕輕的,一個大活人,又有文化,在家吃閑飯,心里很痛苦。
俊拒絕所有人走進自己,沒有人知道俊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
當時,處于轉型期的中國市埸,經濟異常火爆,也許是被市埸經濟捆綁多年,壓抑太久的緣故,現在政策允許在八小時之余,干一些副業了,過去誰這樣干,就是挖社會主義墻角。這會有人干預,割資主義尾巴。人們躍躍欲試,一時間,人們紛紛下海。夜市異常紅火,晚飯后,俊和丈夫一起散步,只見家門口公路兩旁夜市呈一字型陣勢排開,地攤上有賣針頭線腦的,有賣襪子手套的,有賣棉毛褲的;賣冰糖葫蘆的推著自行車過來了,賣煎餅的推著獨輪車過來了……飲食夜市上,一個維吾爾族模樣的中年人,留著大胡子,身體壯實像頭牛,他大聲吆喝:“來,來,來,正宗的新疆烤羊肉串。”一棒小伙子,手掌炒瓢,一邊高聲叫賣:“孜然夾饃。”有吆喝賣包子的,米線的,水餃的……俊平生第一次看到這種景象,被這種新奇的東西深深地吸引,俊無比羨慕這些普通的勞動者。不安分的天性又發作了。這么好的機會,我為什么不干呢?有付出,就會有回報。
當晚,俊失眠了,她想了一夜。
第二天,俊對丈夫說:“我也想在夜市上擺個攤,你同意嗎?”
“你不怕人笑話,我還怕呢?”
“不偷不搶,靠自己勞動吃飯,怕誰什么?”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掙的是辛苦錢,你的身體能吃得消嗎?再說了,錢有啥多少,我的工資能養活你。”
“我知道你能養活我。我一個大活人,年紀輕輕的,呆在家里吃閑飯,也沒個人說話,日子久了,好人也憋出病的。你就答應我吧!我不為掙錢,全當賣眼呢?”
“你準備賣什么?”
“涼皮、手工面外加麻辣米線。”
“那就隨你吧!”丈夫說道。
可當丈夫把俊想做餐飲生意的想法告訴婆婆公公時,沒想到婆婆先出來反對,她對兒子說:“你不怕人笑話,我還覺得寒磣呢?”
公公說:“我的兒媳竟然淪落為賣涼皮、手工面、麻辣米線,多丟人呀!”公公這只攔路虎,在預料之中。
之后,公公又對婆婆說:“不準給一分錢。”婆婆是一位典型的賢妻良母,對公公唯唯諾諾,言出計從,從沒有頂一句嘴。
俊被激怒了,說:“我不偷不搶,不反對人民不反對黨,靠勞動吃飯,有什么丟人的?”
公公呵斥道:“不聽話,就搬出去住。”公公在家里說話,有絕對權威,一旦話出,沒有通融的余地。
俊固執的天性在關鍵時就表現出來,她說:“搬出去住就搬出去住。”婆婆嚇得面如土色,她用眼神示意什么都別說了。
公公開始摔東西。邊摔邊說:“反了,反了!”一時間“噼里啪啦”滿地都是。俊心想,給誰看,沖誰來呢?現在是新社會,家長制作風這么嚴重,誰受得了!俊拎起包,扭頭就走。
俊用自己的私房錢沿街租了一間門面房。從自身做起,盡可能厲行節約,勒緊腰帶節攢每一個子兒。
后又東借西借,辦起一個小飯館。
五
這是B市最繁忙最熱鬧的地方,來往行人熙熙攘攘,長途車站布滿了林林總總大小不同的飯店。
來飯店吃飯的人都喜歡叫俊老板娘。
又有人稱黑牡丹,其實俊的膚色并不黑,相反很白。只是俊常著一襲黑色衣服,人們說她氣質雍容華貴,所以稱她為黑牡丹。
人們說俊笑起來眼睛瞇瞇的,極富感染力。有幾分特色,有幾分嫵媚,好似給人喝了迷魂湯,讓你身不由己把錢往外掏,讓你來一次還想來第二次。有人說,男人與其說沖著俊的店來的,不如說沖著她的人來的。
由于俊長的頗有幾分姿色,男人們來這兒不是心懷鬼胎,就是想入非非,但俊有辦法讓他們知難而退。高高興興地來,高高興興地走,而且還會再來。
俊有她的生意經,有她的經營之道,無論大小食客來店里吃飯,俊總是過去敬一杯茶或一杯酒,俊認為這是一種禮貌。人們花錢要的就是這份溫馨,這份心情。在這里就像在自己家里,有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
來這兒吃飯的回頭客很多。時間長了,人們一傳十,十傳百,來她這兒吃飯的越來越多,生意很好。人多時,俊忙不過來,有人就戲謔地說:“叫老板娘來喝杯酒。”俊再忙,也會笑嘻嘻,落落大方地過來陪客人喝一杯,只是一杯,從未壞過規矩。俊笑著說:“失陪了,請慢用。”之后,她就從從容容地走了。
俊對這種現狀很滿意。
丈夫更是視俊為掌上明珠,百般呵護,百依百順。為俊默默地做著一切,家務活根本不用俊動手。俊體會到了平凡而瑣碎的幸福,雖然缺少了一份激情和浪漫,卻在心里多了一分塌實和依靠。
責任編輯 寇 揮
辛娟 曾發表小說、散文多篇。出版長篇小說《官場》等三部,現供職于西安市某公園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