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孝評和《文學概論新編》

張孝評是我的大學老師和班主任，也是我妻子的大學老師。所不同的是，她讀的是成人“專升本”，做張孝評的學生，比我晚了十多年。臨畢業時，她很認真地對我說，聽了閻老師和張老師的課，才知道大學教授是咋回事，你還得努力啊。我說，那當然，我還不至于沒有自知之明。她說的閻、張二老師，是指閻琦和張孝評兩位教授。閻授他們《中國古代文論》，張授他們《詩歌美學》。閻、張二人的才、學，我都一向敬服。但閻不曾教我課業，我討教于他，都在課堂以外，雖心仰其道德文章，彼此親近感終究有限。張之于我，卻是嫡傳的師徒關系。所以，我又不無得意地對妻子說，在閻老師那里，你收獲比我大；但在張老師這兒，我得的實惠卻一定比你多。想當年，張老師給我們講了兩學期的《文學概論》呢。讀一讀《文學概論新編》吧，那可是快成名著的教材了。

我說的《新編》，是張孝評的代表作。我理解的代表作，乃是作者著述中施益受眾最多的一部。作為學者，張孝評的論文和著作甚多，但流播最廣、最有“人氣”的，首推《新編》無疑。

我們初入大學時，張孝評剛從銅川調回母校任教未久，講授《文學概論》課。張孝評早慧，少年即有才名。但大學畢業時正遇“文革”最狂熱的年份，命運全然不由個人把握，就被推到基層，工作、生活都不能如意。待到“蹉跎歲月”結束，才重返上庠，做起鐘愛的事情，算是“日今邁步從頭越”了。改革開放初期，“人到中年”的知識分子對于時光的珍惜和事業的看重，今天的年青學生們不太能夠具體想象。但我們這茬人見證過，印象至今強烈——我們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輩”嘛。這印象，首先來自于課上課下對業師們的感受。

張孝評授課，愛坐，不愛站，顯得神閑氣靜，舒張自如。他的講解很注意節奏的控制和語詞的斟酌，分寸感恰到好處。有些老師在課堂上喜歡“胡說”，尤其當學生注意力不夠集中時。“胡說”得好了，也是一種本領，甚至一門藝術。張孝評講課，從未有過片言只語的“胡說”，因為他不需要“胡說”，就能變課堂為“氣場”，聽者中沒有走神的。聽張孝評課的最大收獲，不是知識面的得到拓寬，而是視角的得到調適、思維的得到激活和鑒識力的得到提高。小聰明的學生，在張老師課堂上學的幾招，應付小論文寫作之類，可以裕如；大聰明的學生，領會了張老師的“法門”，再于“聞一知十”方面加點勁，就能務弄些有分量的研究了。

《文學概論新編》的雛形，是張孝評給我們講授《文學概論》課時撰寫的講義。那時，他和妻兒住在老圖書館后面的平房里，距我們宿舍區不到百米。這講義，就是在那間一丈見方的陋室里開始日積月累的。20世紀80年代初，全國各高校中文專業使用的“文概”教材，主要是蔡儀主編的《文學概論》和以群主編的《文學基本原理》，均誕生于“文革”前。系里發給我們的，正是蔡本。這兩種教材，概念、義理都可稱準確和清楚，但囿于時代的局限，缺點也是明顯的。時過境遷，茲不析言。張老師的課堂，基本上都用他自撰的提綱或講義授解，蔡本成了參考。我做學生時，算個細心人，故常在“文概”課的對應章節，拿我做的筆記去和蔡本比較，總會發現張老師的命題之設、義理之辨、援例之解，較蔡先生的更為妥帖和圓通。現在回想，張老師那時授《文學概論》，不愿述而不作而“述”、“作”兼營，顯然既是出于補救前賢述論之不足、以應時需的考慮，更不無超越前賢述論水平，力求拓寬新途的自我期許在焉。

1984年秋，應陜西省“自考辦”之約，張孝評撰寫一冊8萬余字的《文學概論大綱》。一年之后，在《大綱》基礎上擴展而成的《文學概論新編》殺青，旋交西北大學出版社印行。可以說，《大綱》是講義的“節本”，《新編》又是《大綱》的“繁本”。

《文學概論新編》初版于1988年，此后20年間，這本教材成了一本長銷書。凡出版物，暢銷不易，長銷尤不易。依我看，至少在陜西省內，《新編》的一版再版，廣為流播，實在可說是教材方面的一個奇跡。這個奇跡的形成，并不由于“運交華蓋”、行政干預或市場運作，而在于質量的撐持。我說的“質量”當然不是指此書紙型、裝幀、印刷的精美，而是指它的內在質地的優良。張孝評嘗有“夫子自道”云：“時至今日，我仍然可以問心無愧地說，我此后所寫的幾本書，就運思的專注以及構架的整一而言，都是很難與這本《文學概論新編》相比的。”這番自道，非常真切。張孝評的專著，我都珍藏著，比照閱讀，作者筆耕過程中勞動量投入程度的不同，是可以感知的。《新編》從起根發苗到初次與讀者見面，費時頗久，融入作者心思亦頗多。而在此后的1992年、1996年和2005年，作者又多次地對增訂本進行過修改。《新編》的質量撐持，就是這么來的。

《新編》由5部分章節組成：文學本體論、文學功用論、文學創作論、文學鑒賞論、文學發展論。單看題目，實在談不上“別開生面”、“新天下耳目”。的確，《新編》的優勢或“亮點”不在體例的標新立異上。我以為，這本教材的生命力不衰，大體因了以下之長：一曰概念之界定準確，二曰推理之邏輯嚴密，三曰層次之遞進有度，四曰視域之廣闊開放，五曰表述之深入淺出，六曰語言之省凈雅致。這六條之于教材，說起來容易，逐條做到，其實很難。到目前為止，我至少泛覽過國內外近30年間出版的文學理論教材不下10余部，包括名氣很大的人物所撰寫或主編的數種，其中有不錯的，也有“連話都說不清”的。我不敢說我老師這部絕對的好，但就上述“六長”來說，超過《新編》者，確實不多。

從初版至今，《新編》的累計發行量已接近10萬冊。就大學教材來說，這是一個很可觀的數字了。《新編》的使用者除大學中文專業的本科生外，還包括社會不同行當的文學愛好者。凡認真閱讀過《新編》的人士，都對作者敬重有加，因為這本書在文學“大路數”上給予他們的引領，確實是實在而又適當的。撰寫教材與撰寫專著，不能走同一道兒——前者不能允許“惡劣的個性化”，但后者可以；前者必須充分顧及受眾群體的接受水平，后者卻可以少考慮甚至不考慮“曲”與“和”的關系。這本教材中的蘊義要理，自出機杼者并不在少，卻能以常言淺語出之，絕不故弄玄虛，作秀高深，顯示了著者良好的學養和文風。所以每遇到欲研讀“文概”類書籍卻苦于不能擇善者時，我總是推薦這本。

張孝評已經退休，過著很散淡、悠閑的日子。時常見了他和我們的師母在小區里散步或健身，就想到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白云初晴”、“人淡如菊”之類佳句。前些日子相遇，交談中得知，《新編》又要出增訂版了，張老師正在又一次修改這本已經使用了20年的教材。準確地說，這次修改是一次擴寫，形式主義、結構主義、榮格心理學、接受美學等現、當代哲學、美學、文藝學思想成果，將會在新版教材中得到更多的吸收。這番事體，當然又要讓張老師勞累一些時日了，可對于讀者來說，絕對是個好消息。

責任編輯 常智奇

煒評 原名劉衛平，陜西商州人，1964年生。畢業于西北大學中文系，現為西北大學文學院副院長、中國西部作家研究中心主任、陜西省中國現代文學學會副會長。已發表論文和文學作品200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