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前的影像解讀：——１９５０年代臺灣地下黨喋血馬場町

影像，可以使人的記憶變得堅硬，有時也讓一些不徹底的記憶開始松動。也許正是得益于影像，那些曾經(jīng)被塵封的歷史，重新被喚醒。甚至可以說，它們填充了一段承載著珍貴的生命記憶的缺口。而這樣的缺口。在中國歷史上時有出現(xiàn)。

2000年8月25日在臺北策劃展出的《1950仲夏的馬場町——戰(zhàn)爭、人權(quán)、和平的省思》圖片特展，影像反映的是國民黨退守臺灣第二年大舉搶決中共地下黨人的慘烈過程。由于機密照片首度公開，畫面極具震撼，尤其是著名“吳石”案中幾位受難者：原國民黨“國防部參謀次長”吳石、副官聶曦、原國民黨“聯(lián)勤總部第四兵站總監(jiān)”陳寶倉、中共華東局派遣人員朱諶之行刑前的特寫鏡頭。四幅照片中各人表情殊異，令人沉思。可以說影像的史料價值以及在呈現(xiàn)時代悲劇的力量方面，勝過10本專書。

走進歷史走進風雨

1950年6月10日，臺北馬場町刑場上響起的槍聲中，倒下的四名政治犯的身軀，他們是同一案件中的四名受難者：原國民黨“國防部參謀次長”吳石中將、原國民黨“聯(lián)勤總部第四兵站總監(jiān)”陳寶倉中將、吳石中將的副官聶曦上校：四人中唯一的女性叫朱諶之，又名朱楓，中共華東局派往臺灣同吳石和中共臺灣省工委聯(lián)絡(luò)的情報人員。

朱楓出身于浙江鎮(zhèn)海一個富商家庭，20年代畢業(yè)于寧波女師，她是在抗日救亡運動中走上革命道路的。以“入股”新知書店、援助李友邦創(chuàng)建臺灣抗日義勇隊、少年團為起點，愛國熱情的進發(fā)、對自由和理想的追求以及艱苦環(huán)境中的鍛煉，使她逐步成長為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文化、經(jīng)濟和秘密工作戰(zhàn)線上的忠誠戰(zhàn)士與優(yōu)秀黨員。1949年11月25日，朱楓奉命自香港赴臺從事情報聯(lián)絡(luò)工作，1950年2月18日，在出色完成任務(wù)之后，離臺返回大陸途中不幸被捕，最后喋血臺北馬場町刑場。她犧牲的時候，年僅45歲。身陷保密局黑獄的朱楓曾以死相拼，在關(guān)押審訊四個月中，更是經(jīng)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種種考驗。原國防部保密局負責此案的谷正文少將于上世紀90年代向社會公開的“絕密資料”——《國防部歷年偵破匪叛亂案匯編》之《吳石等叛亂案》專章中。“對本案之綜合檢討”內(nèi)容里有這樣一段關(guān)于中共女特派員朱諶之的議論：“朱匪于被捕瞬間吞金企圖自殺，證明其對應(yīng)付事變，早作準備：匪干(指朱諶之)此種維護重要工作，不惜犧牲個人生命之紀律與精神，誠有可取法之處……。”以捕殺共產(chǎn)黨人為己任的國民黨保密局，在完成了殺人任務(wù)后，竟對他們視為死敵的對手“不惜犧牲個人生命之紀律與精神”表示欽佩，而且將此種“紀律與精神，誠有可取法之處”引進了內(nèi)部工作總結(jié)，用以今后的“斗爭”和對部屬的“訓(xùn)導(dǎo)”，可見這位臨危不懼、慷慨就義的巾幗英雄在生死關(guān)頭的英勇表現(xiàn)，讓殺害她的劊子手們也不得不為之嘆服。

臺北馬場町刑場，隨行的攝影師在行刑前按動快門，留下了朱楓烈士就義前的最后形影：照片中女主人公藍色毛線衣的襟邊被抓住她胳膊的行刑隊員的手掠到了身后，被雨水淋濕的旗袍緊貼著她修長的身體，頸脖上和毛線衣的肩頭都纏繞著一道道勒緊的繩索，額前和耳邊的發(fā)絲也已有些凌亂……她正奮身向前，邁動腳步，伴隨了她大半生的“英秀之氣”依然清晰可見地充盈在她開朗的眉宇間，伴隨著她走進風雨、走進歷史……。

這是1950年6月10日下午4時30分，歷史艱難而又莊嚴地定格在了這個令人悲痛的時辰!劊子手連開六槍，殺害了年僅45歲的朱楓。鮮血染紅了她身穿的淡綠色雙縐旗袍、汩汩流淌了一地，像茵茵綠草地上綻放出了朵朵紅艷的花，猶如一株樸倒在風雨里，也要將周身熱血化作爛漫春光的如火丹楓!生如其名，死如其名。黨的優(yōu)秀女兒朱楓為祖國和人民，為畢生追求的光明和理想，流盡了最后一滴血。

緣于秘密工作的需要和海峽兩岸的長期阻隔，對朱楓的公開紀念活動，幾乎遲到了半個世紀——1990年6月烈士犧牲40周年時，有關(guān)方面才在北京召開了紀念朱楓烈士座談會并編印紀念文集。

吳石臨刑前從容賦詩

“轟動臺灣間諜案四要角”的另一位重量級人物，就是在國民黨政府中位高權(quán)重、時任國防部參謀次長。被共產(chǎn)黨稱為“密使一號”的吳石中將。最早接觸吳石的中共地下黨人吳仲禧(曾任山東省政協(xié)副主席)于1983年寫了一篇追思吳石的文章，載于1993年出版的《廣東文史資料》總號73輯。據(jù)吳仲禧回憶：“在軍校同窗四年的接觸中，我深深感到吳石有強烈的愛國心和正義感。有好幾次政治變故都曾使他想棄學(xué)而另找革命出路，終因缺乏明確的政治目標，而又渴望軍事上能學(xué)有所成而未果。……吳石逐漸看透了國民黨內(nèi)部的腐敗、官場的勾心斗角，意識到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這種局面，因而內(nèi)心相當苦悶。他對共產(chǎn)黨人是有好感的，他讀過毛澤東的一些著作，親自在武漢珞珈山聽過周恩來的演講，還同葉劍英等有過交往，都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向他介紹黨對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主張。都引起他很大的興趣和贊譽。”1949年6月，吳石去臺灣之前與吳仲禧見了最后一面。吳仲禧寫道：“他告訴我，福建綏靖公署已經(jīng)結(jié)束，他已被調(diào)任國民黨國防部參謀次長，要到臺灣去。我曾請他考慮，到臺灣去是否有把握，如果不去，也就此留下，轉(zhuǎn)赴解放區(qū)。他堅決表示，自己的決心已經(jīng)下得太晚了，為人民做的事太少了。現(xiàn)在既然還有機會，個人風險算不了什么。他接著說，為了避免嫌疑，他的夫人王碧奎和兩個小兒女也要去臺灣。留下大兒子韶成、大女兒蘭成在大陸，雖已作了安排，還請我在必要時給予照顧……吳石赴臺后，我一直沒有得到他的音訊。直至廣州解放初期，華東局方面派人來對我說，吳石的工作已由他們?nèi)〉寐?lián)系，我才放下心來。不料幾個月后，突然從香港報紙上看到吳石被公開槍決的長篇報道，不勝震驚，惋惜和哀痛。”

無獨有偶，在厄運降臨的緊急關(guān)頭，吳石這位勇敢的抗日將軍與愛國民主人士，也像朱楓那樣義無反顧地選擇了“以死抗爭”。應(yīng)該感謝當年拍照的那位新聞攝影官，是他按動快門，記下了法庭宣判后的一瞬間。法官通知，如有遺言可當庭書寫。攝影者就是在這個角落里，抓拍了身穿西服的吳石將軍在軍警包圍和書記官指點下低首執(zhí)筆的鏡頭。吳石寫的是什么，國民黨官方報紙第二天一字沒有透露，倒是第三天(1950年6月12日)香港的《星島日報》說了實話，該報的新聞標題是《轟動臺灣間諜案四要角同被處死》，副題則為《吳石臨刑前從容吟詩》。“臨刑前從容吟詩”，這是何等的氣魄!短短的七個字，耐人尋味地道出了“秘密宣判”和新聞管制下被掩蓋了的真相。即便如此，這家報紙在當時也不敢將吳石的詩句公開出來。吳石這位戎馬一生、文武兼?zhèn)涞娜鍖ⅲ谂刑幩佬痰能娛路ㄍド蠐]筆寫下人生“絕唱”：

五十七年一夢中，聲名志業(yè)總未空；

憑將一掬丹心在，泉下差堪告我翁。

吳石將軍是穿著西裝倒下的，兩粒子彈穿透他的心臟。他迎面臥倒在血染的坡地上，“憑將一掬丹心在，泉下差堪告我翁”——這位出生在閩江邊的山鄉(xiāng)子弟、成長在那動蕩不安年代里的中華英才，如此真實地兌現(xiàn)了自己的臨終諾言。

陳寶倉、聶曦血灑馬場町

在這組珍貴的鏡頭里，也攝下了另外兩位受難者的身影。一位是“吳石、朱諶之案”牽連者，國民黨聯(lián)勤總部第四兵站中將總監(jiān)陳寶倉。陳寶倉，1910年生于河北，保定軍校畢業(yè)。抗戰(zhàn)時期陳同吳石一起服務(wù)于第四戰(zhàn)區(qū)，日本投降后任國民黨聯(lián)勤總部第四兵站中將總監(jiān)。據(jù)吳仲禧回憶，陳在赴臺之前，就有投奔北平解放區(qū)的打算，當陳從上海撤退至廣州時，亦曾和吳仲禧接觸，表示了向共產(chǎn)黨靠攏的愿望。吳仲禧做陳的思想工作，說如去臺灣可向中共方面提供軍政情報。后來吳仲禧與好友吳石見面，也將這個情況告知，要他抵臺后可同陳聯(lián)絡(luò)。吳石案發(fā)后，保密局特務(wù)從吳石副官王正均(福建人，因“吳石案”被捕，于1950年7月被害，年僅27歲)的供詞中，得知陳、吳之間確有秘密文件傳送，并在吳石家搜出一份有關(guān)臺灣兵力配備情形的手抄件，系陳寶倉所寫，陳遂被捕入獄。臨刑前照片中，剪著平頭的陳寶倉被押下刑車時表情凝重，從他那魁梧而正直的行影上，不難看出這是一條讓保密局特務(wù)們頭疼的燕趙好漢。國民黨保密局檔案資料里常用“狡獪”、“鎮(zhèn)定”一類的詞語來形容陳寶倉將軍。

有關(guān)陳寶倉將軍的真實身份直至最近才公開披露。據(jù)2006年7月17日《北京晚報》署名傅力的文章、2006年第5期《廣電老年》署名孟啟予的文章所稱，陳寶倉將軍犧牲后，1952年，黨和政府向其家屬頒發(fā)了由毛澤東主席簽署的“革命犧牲工作人員家屬光榮證書”，并對陳寶倉將軍授予革命烈士稱號，其骨灰由臺灣輾轉(zhuǎn)運至北京，葬于八寶山革命烈士公墓。

另一位受難者就是曾任吳石副官的聶曦上校，這位受吳石派遣去香港送過幾次情報的青年軍官，亦曾為朱楓飛離臺北出力相助。1950年公開于海峽兩岸“臺灣白色恐怖時期”歷史照片中，尤其是聶曦上校從刑車上被軍警押下來的那張半身照，給人的印象特別深刻：此刻他身穿軍服、光著頭，臉龐輪廓分明、英氣勃勃。寬寬的肩膀、揉皺的條紋襯衫，領(lǐng)口處清晰可見兩道緊勒著的細麻繩，捆縛的雙臂被行刑隊員緊緊抓住，濃眉大眼的他雙唇微張，好像要吶喊，又像在說些什么……影像是凝固的時空、是打開的歲月之窗，將這位33歲就犧牲的福建青年永遠地留在了時間的記憶里。

生死之間的不同抉擇

歷史是一面明亮的鏡子，映照出志士忠心赤膽的同時，也記下了叛徒卑劣的行徑。抗戰(zhàn)勝利后，為組織、發(fā)展臺灣地下黨，中共中央派遣一批臺灣籍干部陸續(xù)潛回臺灣。1946年5月，中共臺灣省工委正式成立，蔡孝乾任書記，陳澤民任副書記兼組織部長，張志忠任武工部長，洪幼樵任宣傳部長。

國民黨政權(quán)退守臺灣后，為鞏固腳下最后的“反共復(fù)國基地”，驚魂甫定的蔣家父子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大肆捕殺中共地下黨人與愛國民主人士。中共臺灣省工委成員先后被捕入獄。除張志忠英勇就義臺北川端町刑場外，蔡孝乾、陳澤民、洪幼樵紛紛變節(jié)投敵。特別是作為臺共最高領(lǐng)導(dǎo)人蔡孝乾的叛變，蔡供出所有地下黨名單，致使臺共的高層大部被國民黨“肅清”。包括地下黨和左翼人士在內(nèi)被捕人數(shù)達1800人之多，造成了臺灣現(xiàn)代史上的“撲殺紅色時代”，情況極為慘烈，變節(jié)者活命，堅貞不屈者則被押赴馬場町刑場槍決。

蔡孝乾，又名蔡乾、蔡前，1908年生于臺灣彰化，是臺灣共產(chǎn)黨創(chuàng)始人之一，也是唯一一位參加了兩萬五千里長征的臺灣籍共產(chǎn)黨人。延安時期的蔡孝乾曾任反帝聯(lián)盟主席，美國記者斯諾夫婦和史沫特萊的筆下都曾記錄過這位會講日語的紅一軍團政工干部。蔡后在八路軍總部總政治部任敵工部長，1945年作為臺灣代表蔡孝乾參加中共七大，并被當選為中央候補委員。蔡孝乾投敵后，加入了國民黨，并在“保密局”里干起了特務(wù)的勾當。從“保密局設(shè)計委員會”委員，升至“匪情研究室”少將副主任。“臺工委”中的另兩位叛徒陳澤民、洪幼樵，也當上了國民黨的上校。有意思的是，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保密局長毛人鳳不讓蔡、陳、洪在保密局內(nèi)辦公，而是另外安排地點嚴加警衛(wèi)，并給每人配兩條德國大狼狗，以防中共地下黨對他們施以報復(fù)。真可謂有生就有死，在生與死之間，不同的人做出了不同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