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打破一個思維習慣——凡是反對我們的人,就一定不是好人;凡是反對我們的事,就一定不是好事;凡是反對我們的話,就一定不是好話;凡是反對我們的意見,就一定不是好意見。
要改變一種思想作風——對反對自己的人,一概排斥;對反對自己的事,一概拒絕;對反對自己的話,一概不聽;對反對自己的意見,一概壓制。
大量事實表明,某人批評了某人,批評了某事,被批評的人或事若有權力支撐,可以居高臨下,十之八九,就會把批評當成反對,把批評者認定為反對者。于是接下來,便形成了上述的習慣和作風。批評聲音大了,批評人多了,還會因人而派,由音而潮,認定出現了反對派,反對思潮,頭腦里斗爭的弦繃得更緊。請他冷靜,他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其心理障礙是:難道只準他反對我。不準我反對他?出現了反對派,反對思潮,難道還不允許反擊?如果切實弄明白,批評并非就是反對,批評者并非就是反對者,那種習慣和作風,沒有存在的理由,沒有存在的依據,這種心理障礙也許會自我消融。
長江三峽大壩完工之后,有人提出一個問題:誰對三峽工程的貢獻最大?三峽工程的權威人士異口同聲地說:“三峽工程的反對者。”一位著名水利工程學家說:“那些反對三峽工程的人,對三峽工程的貢獻最大。”一位負責三峽工程的官員說:“現在三峽建起來了,效益顯現出來了,他們當然就不反對了,所以現在反對的聲音少了。但是,我要感謝曾經反對過三峽的這些人,由于他們的反對,使我們在設計和施工建設當中解決了很多過去沒有想到的問題,所以才有今天圓滿的結果。”
據我所知,反對三峽工程上馬的人有,但大多數人是提出不同的批評意見,如質疑生態環境評估、安置移民方案、文物保護措施、地質結構安全,以及工程的諸多技術問題。對于這些批評意見,不宜簡單地歸人反對三峽工程。對于這些批評者,不宜籠統地稱為反對者。大壩竣工之際,“權威人士異口同聲地說:最大貢獻者是‘三峽工程的反對者”’。我認為,科學問題不宜急著做結論。工程竣工并不表明決策科學。三峽工程這么重大,影響深遠,其科學性要讓實踐作回答,由歷史作結論。黃河三門峽工程的失誤,在幾十年之后,才由實踐所證實。施工的“圓滿結果”,不是決策的“圓滿結果”。三峽工程的權威人士,善于從批評意見中汲取合理成分,在不同的聲音中把工作做得更謹慎,這好得很。但是,煮酒論英雄,為時尚早。“誰的貢獻最大”?別人怎么說,那是別人的事。當事的權威人士,還是不要參與為好,不宜念念不忘“反對者”,哪怕是給“反對者”戴高帽子。
在經濟建設中,把批評者歸于反對者,問題還不大。若在政治生活中,把批評者歸人反對者,造成的后果往往是災難性的。
上了年紀的人,經歷過20世紀50年代中期的反右斗爭,都會記憶猶新。共產黨剛剛執政,人民政權剛剛建立,發動黨內外的人士參與或幫助黨整風,當時許多人提不出意見。只是一再發動,一再要求,有些人才對黨的個別領導干部,提出了一點批評,希望黨內生活民主,領導干部改掉缺點。高級知識人士提出的意見,也不過是延安時期毛澤東與民主人士探討過的問題,即共產黨執政之后,會不會重蹈歷代王朝的覆轍,出現腐敗,走向人民的對立面。這也是希望執政的共產黨,保持政治上的先進性,生活上的純潔性,為人民掌好權。可是,所有的批評都上升為罪狀,所有的批評者都成了反對者,并且匯成了反動派。待到理性時代發出理性聲音,他們的黃金時代都糟踏了,毀掉的幾乎是一生。
批評某件事某個人,并非就是反對某件事某個人。有時候恰恰相反,通過批評,使這件事克服不當之處,辦得更妥帖,使這個人去掉缺點,變得更好,則是對這件事這個人的支持和愛護。一項決策,一項發現,是否具有科學性,需要從正面論證,也需要從反面質疑,甚至需要激烈反駁。經得起質疑的,經得起反駁的,更接近科學。那質疑,那反駁,是證實科學的需要,不是對科學的反對。在黨內政治生活中,少不了批評。人要洗臉,房子要打掃,批評是為了去掉灰塵。把批評認作反對,把批評者認作反對者,只會把自己推到大家的對立面,變成孤家寡人。依我看,批評者不僅不是反對者,而且是比一般人更為關心國家、關心對方的熱心者和無畏者。可是,最終吃虧的,往往是這些批評者。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有一些有權人,總是討厭批評,視批評者為異己。
批評與自我批評相結合,是共產黨的三大作風之一。很可惜,這一作風漸漸被許多領導人淡忘了,做不到了。手中有權者,總是希望批評越少越好。即便有,也不宜公開,不宜宣傳,不宜支持鼓勵。于是,越來越聽不到批評之聲,更聽不到自我批評之聲。相反,唱贊歌的揮汗如雨,調門響徹云霄。到了上個世紀末,曾出現一種嘲笑,說如今的作風是,“表揚與自我表揚相結合”,“吹捧與自我吹捧相結合”。只要不弱智,不飄飄然,心里不難明白,吹捧者,唱高調者,都是鐵哥們鐵姐們嗎?
理性時代的理性思索是:不把批評者認定為反對者,也不把吹捧者認定為擁護者。
(作者系著名雜文家)
責任編輯:張功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