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籠”濃縮羌族人的生活場景

在四川省理縣桃坪地區的傳統羌族建筑中，位于第二層的房間稱為“火籠”，它在羌語南部方言里面稱為“米哦” (本文所提到的羌語方言均屬于理縣境內羌語南部方言)，原意是“火塘”，人們已習慣稱火塘所在的房間為“火籠”。“火籠”是羌族傳統建筑中最重要的部分。據95歲的楊步華老人介紹，以前全家人的飲食起居都在“火籠”里，把獸皮和草墊鋪在火塘周圍的地板上，一家人都住在這里。雖然現在我們很難再看到這樣的場景，但是在傳統建筑中保存下來的火籠和火塘，仍然在訴說著過去的故事。

火籠的中心是火塘。火塘是用石片砌成的圓形凹坑，最早坑邊用3塊白石頭作為支鍋架柴的“三足” (羌語“麥古依冊”)。這3塊白石頭代表著三位不同的火神(羌語“莫枯一且”)，分別是“希匹果果德一且”“答厄果果厄一且”“柯一且拉一且”。

后來人們改用銅或者鐵鑄的三足(羌語“西咩”)。朝神龕方向的一只足上有一個直徑約2厘米的小孔，孔上套一個直徑約7厘米的小鐵環。桃坪寨楊步華老人說，這個鐵環是為了套住“火神”，使火塘里面的火永不熄滅；佳山寨龍生云老人說，鐵環是用來套貓的，當貓捉回來以后，要在三足的鐵環上套7天才能放養；增頭寨周興云說，帶鐵環的足是牛神的化身，小鐵環是牛鼻子上的鼻環。

火塘的形式有兩種，一種是“厄皆米哦”，一種是“米哦達”。“厄皆米哦”是指火塘低于周圍的木地板。如桃坪寨楊步先家，火籠里面的木地板正中有一個邊長約170厘米的正方形凹坑，坑底部比周圍的木地板低30厘米左右。坑正中是石砌的直徑約100厘米的圓形火塘。火塘上架鐵三足。火塘周圍不用板凳，用獸皮墊在周圍的木地板上直接坐在地上。“米哦達”是指火塘與周圍的木地板在同一個平面上。如桃坪寨楊步華家，火塘是石砌的圓形凹坑，直徑約80厘米，周圍放矮條凳坐人。

火塘四周的座位有尊卑貴賤之分：靠山的一邊，即靠神龕的一邊是“上八位”(羌語“一郭”或“一郭達吧”)，是家族中的長者、當家人、德高望重者或者貴客所坐的地方。 “上八位”的對面是“下八位”(羌語“祖呢”)，這是次于上八位的座位，一般是家中的中年男性、兒子和一般客人坐的地方。其余兩邊，據增頭寨的周進富介紹，都叫“捐格達”，是媳婦、女兒、孫子坐的地方；而佳山寨龍生云則介紹說：靠大門的一邊叫“下祖呢”，即下手方，是女兒、孫子坐的地方；靠灶房的一邊叫“上祖呢”，即上手方，是媳婦、孫女坐的地方，也是添柴加火的地方。上述兩種說法不同，大概是由于時代早晚造成的。在傳統的羌族建筑中，火籠沒有大門，也沒有灶房，這兩邊的座位方向比較難區分，所以可能名稱一致。而碉房擴建之后才出現了大門、灶房等參照物，這樣兩邊的方位才易于區分。

據介紹，坐在火塘邊時，不能將腳踩在三足上，或者放在火塘的石砌部分，只能踩在周圍的木板上，不然就會得罪家神和火神，本人和家人有可能會得病。平時烤火取暖時不能脫鞋直接烤腳，不然腳底要生瘡、長小洞。剪下的頭發、指甲不能丟在火塘里面，如果燒多了這些臟東西，惹惱了火神，家人的頭頂就會長癩子。也不能把水直接倒進火塘里而，更不能往火塘里吐痰。如果不小心把水潑進火塘，必須在火塘里撒玉米面孝敬火神菩薩，請菩薩不要責怪。一般來說，不能從坐在火塘周圍的人的前面走過，這是不尊重的表現，要從人們身后繞過去。如果迫不得已，先要對在座的人說： “對不住了，要從前面走過，可以嗎?”一般來說都會得到允許。

在“洋火” (火柴)還未傳入該地區時，平時火塘里面有不滅的火種，不用火的時候，用灶灰輕輕把火炭蓋住，兩天內無人看管也不會熄滅；需要火的時候把灶灰刨開，露出火炭，放上火草，用細吹火簡輕輕吹，就可引燃火草。

火塘內使用的燃料是木柴。俗話說：“有料使料，無料燒柴”。“料”是指成材的木料，“柴”是指灌木枝或者樹枝。部分麥桿、玉米桿和曬干的核桃外殼、干樹葉等，也可以作為燃料。

解放前，寨首(寨子的首事，相當于現在的村長)會在每年的農閑季節組織寨子里的青壯年帶上干糧和馱運牲口到遠離寨子的原始森林去砍伐木柴。砍回的木柴根據各家情況酌情分配。這種伐木活動需要動用大量的人力和物力，一般只能靠寨首組織。

以家庭為單位的砍柴活動包括“滾柴”和“撈水柴”兩種。“滾柴”是指每年的深秋初冬季節，樹葉已經枯黃，莊稼業已收割完畢，有的人家就花錢請人幫忙到高山上去砍柴，一般是灌木枝。砍好以后，把上千斤的柴扎成捆從山上滾下來，一直滾到河谷的平地上，再拆散背回寨子。但往下滾的柴捆經常會傷及周圍的人或者砍柴人，幾乎每年桃坪鄉都要發生滾柴傷人的事件。附近的山坡上也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滾柴溝”。

“撈水柴”是河壩寨子里的人們春夏季節最重大的事件之一。由于理縣雜谷腦河上游有天然林區伐木廠，每年春夏季節漲水的時候，都會從上游沖下一些木柴。另外，春秋季節高山冰雪融化，各個溪溝里都會沖出許多灌木枝。這兩種柴都是因水搬運而來的，當地稱為“水柴”。河壩寨子家家戶戶的碉樓外都掛有一根長約1米的竹竿，它的一端牢牢的固定著一個鐵鉤。這個竹竿被當地人稱為“撈桿”，是專門用于撈“水柴”的工具。據說在漲水季節，一家人一天能撈到300斤左右的濕柴。

在火柴傳入該地區以前，人們使用自制的打火工具——火草、白石片和鐵片。這些工具裝在特制的打火袋內，每個男子腰間都掛有打火袋。火草是用野棉花的棉鈴制成的。深秋季節，將山上野棉花的棉鈴摘回家，在火塘的灶灰里面埋一兩天，使棉花膠結在一起不被風吹散，制成“火草”。打火的時候用白石片夾住火草，用鐵片撞擊白石片摩擦出火花，引燃火草，再用草紙棒接火，吹燃。

火籠里最重要的一件家具是“神龕了”，它一般設在火籠內靠山的墑壁上。文革期間破四舊砸毀了大部分神龕，但從殘留下的構件來看，有鏤空雕花的木板，上面有云紋、花草紋、龍風紋等清代漢族地區常見的裝飾紋樣。據說以前神龕里供奉的是純白色的石頭，但現在則是“天地君親師”“日、月、玉皇大帝、觀世音菩薩和十二尊家神”等。很明顯，神龕是受漢族文化影響的產物。

理縣現在的居住者大體有四種來源：一是本地原居羌族；二是附近地區搬遷而來的羌族；三是“湖廣填四川”時搬遷而來的漢族；四是四川周邊地區搬遷而來的漢族。桃坪寨以“楊”“周”“陳”“余”四姓居多，佳山寨以“龍”“馬”“楊”三姓居多，增頭寨以“周”“楊”阿姓居多， 古城寨以“張”“蒲”“任”三姓居多。在各個姓氏家族中，其來源、構成和變化都非常復雜，但是基本線索清楚。這里的人們“家族”意識較強，對于自己所在家族的演變也比較了解。如果能有進一步的深入梳理，也許可以建立起一個完整的局部地區宗族結構圖。

據桃坪寨的楊步華、王會芝等介紹，以前當地人沒有姓，只有名字。后來漢族人來了，帶來了漢族的姓氏，本地人才有了姓。比如“楊”姓，在當地羌語里稱為“恰么約”，“恰”是“羊”的意思，“么約”是后綴；“余”姓在羌語中稱為“子么約”，“子”是“魚”的意思；“張”姓在羌語中稱為“客勒么約”，“客勒”是“獐子”的意思；“陳”姓在羌語中稱為“切么約”，“切”是“稱”的意思。這不禁讓人聯想到涼山彝族地區漢族姓氏的形成。涼山彝族大部分原本沒有姓，但黑彝有家族姓。隨著漢族文化的影響，當地彝族根據家族姓的發音，尋找與漢族姓氏相同的字作為漢族姓。從這個過程中，也許我們能得到一些關于羌族姓氏形成原因的啟發。

火籠里面還有一件值得關注的功能性家具叫“掛火炕”。它像一張四方桌倒掛在火籠的正上方約2米處，桌面朝下，四條腿朝上，懸掛在第三層的地板上。一般來說，第三層地板不是完全封閉的，在火塘的上方有一個面積約2平方米的洞。這個洞下方就是“掛火炕”，它最主要的功能是防止火塘里燃燒的火星向上飛，引燃上層樓板和物品。如桃坪寨楊步雄家老房子的“掛火炕”，邊長140厘米，腿長100厘米。掛火炕上面一般供奉著“火神”，過年過節的時候要燒柏枝。平時在掛火炕上面常放制作農具的木料，讓火慢慢烤干水分，制作和使用時才不會變形。掛火炕上面的空間也是存放糧食、香腸、臘肉等食物的最好場所，既能增加香味，又能防蟲。掛火炕下面一般垂有一條鐵鏈，上面可以掛油燈照明、掛水壺燒熱水、掛鍋煮湯等。

因為火籠的空間比較狹小，三樓火塘上方懸空可以使平面面積得到縱向延伸，不會給居住的人造成壓抑感，也能使室內空氣得到很好的流通。掛火炕就成了這一設計最重要的因素之一，防止火星四濺的同時又能保持室內木料干燥，并且增加了堆放物資、炊煮的空間和功能。

“跳鍋莊”是羌族地區流行的舞蹈。農閑季節的晚上，一家人都會圍坐在火塘周圍取暖、聊天。如果有客人來了，就唱歌喝酒，圍著火塘“跳鍋莊”。“鍋莊”的本意即“火塘”。因為這種舞蹈一般圍繞著鍋莊(火塘)跳，所以被稱為“跳鍋莊”。

桃坪地區的鍋莊分為“喜事鍋莊”和“憂事鍋莊”。喜事鍋莊是在有喜事、過節、慶豐收和高興的時候跳的；憂事鍋莊是在辦喪事期間跳的。據說，如果家里沒有喪事，不能在火籠里跳憂事鍋莊，據說這樣會招來一些不干凈的妖魔鬼怪，對家人和牲口不利。如果因為特殊情況要在沒有喪事的時候跳憂事鍋莊，必須到河邊或者大水溝邊對著水流跳，水流能把不干凈的鬼怪帶走。辦喜事的時候也絕對不能跳憂事鍋莊。但是在辦喪事的時候，如果死者是60歲以上的老人而且是正常死亡，就屬于“喜喪”，可以跳一些喜事鍋莊。

桃坪地區人們常跳的喜事鍋莊不少于15首。在寒冷的冬季，大家圍坐在火塘周圍，一邊喝著自家釀造的青稞或小麥“咂酒”，一邊圍著火塘繞圈跳鍋莊。一般來說，第一首是《點白而嗖》。當寨里的獵人們出門前的一天晚上，或者舉行婚禮前的一天晚上，都要先跳這首鍋莊。一般先由男子起跳，他們彎腰弓背，手背著地，好像收割時的動作。像《點白而嗖》這樣關于勞動的鍋莊還有《新格而嗖》《查查查喂勒》《郫縣八里長橋》《折布折雄》等。

《新格而嗖》講述的是挖鹽人在很陡峭的山坡上把“崖鹽”挖下來背回家，家人迎接挖鹽人的喜悅場面。歌詞分為上下兩句，上句講挖鹽辛苦和路途遙遠，下旬講把硝鹽熬成“坨坨鹽”并砸碎時的愉快心情。

《查查查喂勒》唱的是春天的蔬菜真多啊，挽起袖子，把多余的蔬菜掛起來曬干，冬季再食用。跳舞的時候一邊唱歌，一邊要把袖子挽起來。

《郫縣八里長橋》反映了解放前羌族地區人們從郫縣背“茶包子”(磚茶)經過灌縣(現都江堰市)、尤溪(現汶川縣龍溪鄉)到茂縣，或者翻越鷓鴣山到馬爾康的艱難行程。這是該地區參與“茶馬貿易”的真實寫照。人們背著沉重的磚茶從平原一路走來，翻越高山，邁著艱難的腳步，哼唱著歌曲。歌詞是：“郫縣八里長橋，灌縣三百洞勒喲，誒灌縣三百洞勒喲；尤溪兩個坡坡，難得翻上來喲，誒難得翻上來喲。”舞蹈的動作也似在模仿背負重物的樣子。

《折布折雄》是一首表現婦女們織麻布的鍋莊，舞蹈時模仿織麻布的動作。歌詞大意是相互提醒著，要把梭子投在線網里，不要投錯了。寨子里的孩子們在玩“丟窩兒”游戲的時候也唱這首歌。

慶祝豐收、表達愉快心情的鍋莊有《蹺煙波》《吱郭咪咪》《芹菜花、墊肩子》《瓦色而切嘛》《喂呀來雄喂而來》《讓波讓杰》等。《芹菜花、墊肩子》是到成都平原去背磚茶的人們看到平原上的新鮮事物而編的一首鍋莊。歌詞是：“芹菜花白菜花，芹呀菜花蘿卜嘛白菜花，誒芹呀菜花蘿卜嘛白菜花；墊肩子拐筢子，洗呀臉背篼嘛拐筢子，誒洗呀臉背篼嘛拐筢子。”以前羌族地區的主要農作物是青稞、燕麥、小麥等，蔬菜的品種很少，所以見到芹菜、蘿卜、白菜都很新奇。“墊肩子”是背背簍的時候墊在肩上的布墊；“拐筢子”是木制的丁字形拐杖，休息時可以把背簍放在上面；“洗臉背簍”是指平原地區使用的平底背簍。理縣羌族地區以前廣泛使用“頭勾子背篼”(羌語“濁歸咪支”)，這種背簍用竹子編成，尖底敞口，只有一根橫向的麻制背帶，背東西的時候把背帶橫勒在額頭上，或者前胸鎖骨上。人們到郫縣、灌縣背磚茶時也用這種背簍。

喜事鍋莊還有一些是關于愛情、贊美愛人的，一般由中青年男女領跳，老年人則退場休息。如《高高山上有朵花》，歌詞是：“高高山上嘛有朵花，采不下來嘛嘔以喲，誒嘔以呀幾嘛嘔以喲，采不下來嘛嘔以喲，誒嘔以呀幾嘛嘔以喲，采不下來嘛嘔以喲。”這是年輕男子向年輕女子求愛的歌曲，表達了男子對姑娘的愛慕。《一拉一拉》這首鍋莊記錄在羌族地區廣泛傳唱的音像資料《阿壩鍋莊》里面，原意是“紅爺”(紅娘)在牽線搭橋時的說唱詞，大意是要在寨子里面找一塊最好的青稞地，在青稞地里找一塊最好的青稞吊子，寓意自己介紹的人是最好的。

憂事鍋莊種類較少，在桃坪地區所記錄到的只有兩首，一首是《哇哇子切嘛》，另一首是《金線子，銀線子》，均用羌語演唱。在當地的葬禮中，這兩首鍋莊總被反復連唱。

火籠是羌族傳統建筑中不可或缺的因素。在火籠里，人們炊煮、吃飯、睡覺、聊天、跳舞、舉行婚禮……它幾乎涵蓋了當地羌族室內生活的全部場景。然而，旅游業的迅速發展和人們生活方式的突變，使理縣桃坪地區的羌族傳統文化受到了強烈的沖擊。我們對該地區的關注一直沒有減弱，直到最近發生的5·12大地震。面對毀于地震中的家園，當地又有人開始回憶起一些傳統手工的制作；開始自發的而不是表演性質的圍坐在火堆前聊天、唱歌、跳鍋莊；開始考慮明年的農業收成和農具制作；開始有時間給孩子們制作一些傳統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