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的機會,看到一篇文章提到了海南洋浦的鹽田村,說那里至今還保留著一座千年古鹽場。其時我正在為創作一部關于鹽史的多集電視片搜集資料,突然發現了這樣一個重要線索,心底不禁涌出了“喜出望外”之情。

很容易就查到了一些洋浦鹽田村的資料,據說這歷史上的鹽田不僅完整保存在現代環境里,而且它從沒間斷地依然生產著海鹽。這自然是一個奇觀,更是一個奇跡。往古來今,多少歷史事物都被歲月更替的歷史自己擊碎了,可那遠在天邊的洋浦鹽田,居然能從千年前的浪潮中日復一日地走到了今天的陽光下,這當然是一個難得的奇跡了。我將鹽田村寫進了電視文學腳本,卻總有一種遺憾在心頭揮之不去:我在贊美那里的古鹽田,可是我卻并沒與它有過面對面的交流!十多年前,我去海南做民族學調查,去訪問過山里江邊鄉的黎族,我乘坐的汽車曾經在鹽田村所在的西海岸穿過。那時候的鹽田村默默無聞,我與它失之交臂,無緣得見。
不過,機會還是來了。2007年1月,我有幸隨著一個攝制組一起訪問了這座古代曬鹽場。當那些如同珍珠般的鹽槽出現在我的眼前時,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確信自己看到了世上最美麗的鹽田!
先行到的鶯歌海鹽場,是海南最大的現代鹽場,登上附近的山崗,一望無邊的大鹽田仍難以盡收眼底。汽車一直開到鹽田,開到高大的鹽堆前。當我費力地攀上陡峭的鹽堆時,競想起了曾經駐足過的白雪皚皚的昆侖山,想起了那熟識的珠穆朗瑪。在我的腳下,就是這樣的一座雪山,當然這是一座咸咸的雪山。
離開了現代鹽場,夜宿在澹州,那兒離洋浦很是近便。第二天一早,天公作美,雖然并沒有放晴,但雨停了。位于西海岸的洋浦,現時已經是一處在建的經濟開發區,寬闊的快速路一直延伸到了海邊的碼頭。洋浦“古鹽田”就在離碼頭不遠的地方,中間以一段鄉間公路相隔。

盡管對這座鹽田的資料并不陌生,但當我站立在它的面前時,心頭還是感覺到了震驚。這是一幅絕美的歷史畫圖,這里沒有鶯歌海那樣高大的鹽山,也不見那寬闊的大鹽田,卻是一座“大珠小珠落銀盤”的袖珍曬鹽場。
有人說,這里也許是中國最早的一個日曬制鹽點。有人說,這里是中國最后一個保留原始日曬制鹽方式的古鹽場。這鹽場有歷史留下的陳跡,也有現代生活的影像,歷史與現實在這里交疊。
這里的景象,可以讓我們看到古代鹽場的模樣。從鹽田村望去,具有一千多年歷史的古鹽田一直延伸到大海邊。村里的農民現在還在這鹽田里,采用先輩人傳下來的古老方法曬鹽。750多畝的古鹽田緊靠洋浦灣,數千形態各異的用火山石鑿成的石鹽槽,大的約2平方米,小的如水盆一般,就像是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硯臺,錯落有致地分布在一壟壟的鹽田周圍,一條條蜿蜒的石道在鹽田縱橫穿梭,將鹽槽、濾池和鹵水池連接在一起。
這真是一道絕妙的風景,一個挨著一個的鹽槽,十數個、數十個連成一片片。灰黑色的鹽槽,白花花的鹽,湛藍的海,翠綠的仙人掌,美不勝收。
穿行在這珍珠般的石鹽槽之間,就好似穿行在時空隧道里,我確信自己面對的是一段真實的歷史。在這里,我不僅嗅到了歷史咸咸的滋味,還仿佛看到了古代鹽工辛勤勞作的身影。

據說這些鹽槽是1200多年前一群從福建莆田遷移而來的鹽工所造。他們采取日曬的方法,用經過太陽曬干的海灘泥沙澆上海水過濾,制成鹵水,將鹵水倒在石槽內曬干,石槽內留下的便是白花花的鹽。
在那個年代,一群鹽工為躲避戰亂,一路南行,渡過瓊州海峽,踏上了海南島。幾個譚姓兄弟沿西海岸繼續南行,在洋浦半島停下了腳步。他們本來就是鹽工,依然還是準備煮海謀生。在準備起灶煮鹽時,有人發現一片淺灘上的石頭上有一些白花花的鹽,鹽工們非常高興,他們知道這是太陽將海水曬成了鹽。過去他們世代煮海為鹽,從這時開始,他們想到煮鹽的事可以交給太陽來完成了。
鹽工們居住的海灘附近,有許多大小不一的火山石。于是鹽工們開始鑿石造鹽槽,將大石攔腰破開,在石面上鑿出淺槽盛鹵水,讓陽光來曬鹵取鹽。這一個個鹽槽看似那么小巧,以現代的500噸的年產量計算,歷史上產鹽的總合應當不下50萬噸。這些鹽槽在一千多年間貢獻出的鹽不知滋養過多少人。
鹽田村現在還有30多戶鹽工,他們仍然喜歡以這種祖傳的方式生產食鹽。

鹽田是海邊彼此連接的幾片淺海灣,海灣地面略高于海平面。當潮汛到來時,鹽工們通過引潮口將潮水導人鹽田。這里的鹽田與莊稼地倒是沒有太大區別,也是一片片真正的泥土地,只是這泥土里并不能長出莊稼來。
鹽田里的泥土被海水浸泡以后,會吸收海水里的鹽份。浸泡過的泥土經過晾曬,還要再一次次澆灑海水。鹽田邊環繞著彎彎的溝渠,溝渠里流動的海水可以隨時取用。
鹽工在晾曬過的鹽田中,用一個多齒耙仔細整理鹽泥,橫耙豎耙斜耙幾遍,使鹽泥更加松軟,這樣可以吸納更多海水。耙泥,這是流傳千年的日曬海鹽的一道程序。我掄起那并不算沉重的鐵耙,在鹽泥上沒耙兩下,一會兒就氣喘噓噓了。
鹽泥就這樣澆了曬,曬了澆,通常要曬3天,到第三天的中午還要再重復耙泥一次。
曬泥之后,就進入到制鹵工序。
三天之后的下午,用櫳將曬干的鹽泥收攏起來,堆放在鹽田旁邊的一個土坑濾池里。再澆灌海水,將鹽泥攪散。濾池中用細竹或草席鋪墊在底部,這是簡便的過濾網,底部留有一個出水口。鹽泥經過攪拌、踩實之后,過濾好的高鹽份鹵水便從出水口流進了儲鹵池。
對收集到儲鹵池中的鹵水,還要進行濃度檢驗。鹵水鹽份檢驗的方法,是摘下鹽田旁灌木叢上的一片樹葉,掐一小截葉莖,丟進鹵水池里。看著葉莖若是浮起來,表明鹵水濃度較大,符合曬鹽的要求。如果是沉下去了,表明鹽度還不夠濃厚。
鹽度合適了,進入曬鹵水工序。鹽工將鹵水從池中擔運到大缸內,然后從大缸舀出,倒在一個個石槽內。大太陽足足曬上一天,傍晚就可以收到石槽上曬出的白花花的鹽了。
耙泥澆灌、過濾鹽泥、日曬鹵水,三道工序,還有千年沒有改變的制鹽工具鹽槽、丁耙、櫳、刮鹽板,成為日曬海鹽的歷史紀錄。在鹽田旁邊的一座座小石棚里,陳放著這些工具,看到這些工具,就好似進到了一座博物館。
中國歷史上的海鹽生產,有過煎、曬兩種方法,煎在前,曬在后。在元代以前,主要采用的是煎鹽法,這是一種古老的方法。元明時代的著作家對這種煎鹽法有詳細的記述。從元代開始,福建一帶的海鹽生產采用了日曬法。到明代,曬鹽法在江淮、兩浙得到普遍推廣。日照蒸發鹵水成鹽,使海鹽的出身完全改變了,過去是從火中誕生,從此變成了陽光產品。
鹽田村鹽槽最早出現的年代還需要進一步發掘考證,如果真是傳說的那樣,連蘇東坡也曾經來過此地觀瞻,這也許真是人類最早的人工制鹵曬鹽的場所。
千年的時光就從這鹽槽上流淌過去了,這鹽槽旁該留下了多少代鹽工們的腳印?那些反復疊加的腳印,雖然讓鹽鹵一次次地沖刷模糊了,但我還是希望能在這鹽田里找到一些歷史的印記。終于有了一些收獲,看到了幾座石條壘砌的建筑基址,鹽民說那就是古代鹽鋪的所在。在鹽槽邊還發現了許多破碎的陶片與瓷片,我相信那一定是鹽工早年留下的信息。
再仔細尋找下去,又發現了一些破損廢棄的石槽,也有一些曾經修補過的石槽,其年代一定更古老些。也許這鹽槽同鹽民一樣,也有衰老的時光,也有世代的更替,它們慢慢變成了歷史的陳跡。
我立時覺得,這袖珍鹽田就是一座博物館。這是一座工業博物館,是一座還沒有衰敗為遺址的博物館。
現在的海鹽生產,除了鹽田規模很大以外,產鹽的原理和方法,大體就是這個樣子。在這座博物館里,我們很容易理解海鹽生產的工藝流程,我們甚至可以自己當一回鹽工,體驗一下與太陽配合生產海鹽的辛苦滋味。
當我依依不舍離開洋浦鹽田村的時候,行囊中多了一樣寶貝,那是一袋石槽上產出的白花花的鹽粒。它是來自大海的禮物,我會將它們當作珍寶一樣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