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硬幣哲學”這個詞匯,是我杜撰的,辭書中很難找到這個條目,包括哲學辭典。
我之想到“硬幣哲學”,最早只是因為想到了灰塵——污染環境,傳染疾病,卻又無處不在、無時不生、無孔不入;惹得人人討厭,卻又趕不走、嚇不跑、打不死。受夠了灰塵之苦的人們有時甚至詛咒,這世界上要是沒有灰塵該有多好!然而,我在一份中學生的課外閱讀材料中意外看到了灰塵的另一面:水氣是以灰塵為核子結成水珠的,沒有了灰塵,水氣再多也不會凝成水珠,形成云彩,這個世界就再也沒有下雨這回事,自然也就沒有了人類必需之水;灰塵還能吸收太陽的光線并把紫、藍、青光散射到天空中去,沒有了灰塵,太陽光直射到地球上,也會讓人難以消受。僅此兩條便足以說明,這世上要是沒有了灰塵,人類就無法生存。
不難發現,這種集正負兩極于一身的事物或事情其實很多。例如,老年人想清靜,但清靜的另一面是孤獨,清靜的同時,他又必須承受孤獨的壓力;領導者要果斷,但果斷的另一面是專制,人們在為果斷的決策歡呼的同時,不能不為專制的降臨而擔憂;無畏可以使人解放思想,突破禁區,無畏也可以使人無視規律,無視法紀;偉大與杰出的人物,憑著他們的智慧膽識氣魄才干以及手中的權力,建功立業舉世矚目萬民稱頌,然一有失誤,也會刻下一道十幾年幾十年以至幾百年都難以抹去的痕跡;春秋戰國,百家爭鳴,至今仍為人們所向往,但這個時期群雄并爭,戰火不斷,并非庶民百姓能夠安居樂業之世,等到國家統一了,需要有一個統一的思想,于是就有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思想界又開始沉悶而沒有生氣;傳統文化,可以是我們的一筆十分寶貴的財富,故有“繼承”一說,也可以是我們的一個十分沉重的包袱,需要不斷的揚棄與變革。凡此種種,都像一塊硬幣的兩個面,難分難拆,于是遂有我之所謂的“硬幣哲學”。
“硬幣哲學”立足于一塊硬幣兩個面這一簡單的事實,卻并非只是承認這個基本事實。在“硬幣兩面”的基礎上,可以引出的許多哲理,都是“硬幣哲學”的題中應有之義。
二
硬幣的兩個面不會同時進入人們的視野,通常的情況是,有時看到(或看重)這一面而看不到(或忽略)那一面,有時看到(或看重)那一面而看不到(或忽略)這一面。于是乎,熱起來恨不能在冰上臥,此時想到的只是冷之爽快而全然忘了它可能給人帶來的病痛;冷起來恨不能在火上烤,此時想到的只是熱之舒暢而未能想起它可能給人帶來的煩惱。如此這般,既是日常生活之累,更是領導工作之忌--人,總不能只有在肚子痛的時候,才會想到自己還有一個肚子,而且相當重要。
新中國成立以來的不少失誤與教訓,其實也都可以從這個角度去反思去總結的。例如,只看到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沒有看到這個制度剛建立起來的不完善、不成熟而帶來的諸多矛盾和問題,驕傲自滿,急于求成,夸大了主觀意志和主觀努力的作用;例如,在對待資本主義問題上,往往只看到或更多看到的是社會主義同它對立和斗爭的一面,而看不到或很少看到社會主義同它還有學習、借鑒、合作和利用的一面,捆住了自己的手腳,長期陷于被動的境地……凡此種種,都使我們走了老大的彎路,遭受了嚴重的挫折。
這個問題直到現在也沒有完全解決。“發展就是硬道理”,GDP則是“發展”的硬指標。在有些人那里,資源就變“軟”了,可以盡情地開發;環境就變“軟”了,可以放心地污染,眼睛里只剩下了一個GDP,為了GDP,可以不惜一切。“中國單位GDP耗能之高,數倍于發達國家”,與其說這是“工業化初期”的“世界發展常規”,倒不如說這是在這種“發展”觀的支配下出現的特殊景觀。至于不少地方大設開發區而使城市無限度蔓延的“圈地運動”,因為排污方便而在江河湖泊邊上建起的各種工廠,還不知道會得到大自然怎樣的回報。至于當年因為不敢“先富”而“藏富”,如今卻到處有人“炫富”,在這種歷史的變遷中,或許也透露了這樣的信息。
用“硬幣哲學”分析形勢,指導工作,就得在注意一種主要傾向時,也要注意另一種可能掩蓋著的傾向。或者說,在看到硬幣的此面之時,也要力求看到硬幣的彼面。毛澤東說,“現狀和習慣總是把人的思想禁錮得死死的”,如果我們有出息,就應當努力去突破這種現狀和習慣的束縛;列寧說,人的認識原是近乎螺旋的曲線,但這一曲線的任何一個小段都能被片面地變成獨立完整的直線,把人們引到泥坑里去,如果我們有能耐,就應當努力去擺脫這樣的直線思維,對事物對問題有一個全面的把握。
當然,及時看到硬幣的另一面,并不是要以另一種傾向來沖擊或否定主要傾向。春天來了,萬物復蘇,吸血的蚊子也跟著孳生,看到硬幣的這一面,人們只消用電蚊香電蚊拍去消滅蚊子,卻不必回到冰天雪地的冬天去;平靜如練的湖水,使人心寧神怡,也有利了各種細菌的繁殖,看到硬幣的這一面,人們可以用化學和生物學以及其他種種方式去防腐保潔,卻未必要去興風作浪,使之驚濤裂岸。同樣道理,提倡科學發展觀,只是為了防止和克服發展過程中的不科學的因素,以求得更好更快的發展,而絕不是不要發展;拒絕“炫富”,只是為了提倡在“先富”的同時不要忘了“共富”,而絕不是不讓先富或不要致富。
三
硬幣既有兩個面,那么,由于各人的人生經歷和所處的位置不同,看問題的視角不一,對于同一事物的見解就會難免有別,往往是有人看到(或看重)這一面看不到(或不看重)那一面,有人看到(或看重)那一面看不到(或不看重)這一面,于是就有對于同一歷史時代歷史事件歷史人物的沒完沒了的爭論,于是就有對于歷史的未來的不同觀點的碰撞。懂得“硬幣哲學”,就會坦然面對不同觀點的碰撞與爭論,不強求輿論的一律,不強求觀點的一致,更不自以為是,將自己的觀點強加于人。別人看到或看重的可能只是某一個側面,因此有其片面性,然而,你能保證你所看到或看重的就不只是一個側面,就肯定沒有片面性么?無論什么時候對于什么事情,一哄而起一哄而散的“一邊倒”都是相當危險的,大凡在這種時候,人們不是因為狂熱而盲目,便是因為違心而屈從。這樣的“高度一致”,往往就是“高度虛假”。
從事宣傳工作的人也一樣。對于硬幣的兩面,你要人家看的是它的正面,人家卻有時難免會想到它的反面;你越是強調它的正面,人家越會想到它的反面。鑒于“緊跟”、“照辦”的歷史教訓,人們的思想正在恢復正常的功能,既會有由此及彼的聯想,也會有由表及里的推理;人們的思想正在逐步恢復自己的常態,盡管各自都有其發展的軌跡,卻是多種因素作用的結果。正常人的思想,不能像牛一樣的讓人牽著鼻子走。想要引導教育別人的,先得明白這一點。總是覺得文章的調子越高越好,標題的字號越大越好,口號的嗓門越響越好;總是相信只要天天講、月月講、反復講、經常講就能奏效,實乃一廂情愿。
“硬幣哲學”坦然面對不同觀點的碰撞與爭論,卻并不信奉“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無是非觀,只是要求人們盡可能地看到一塊硬幣的兩個面。看到兩個面,才能對過去的人與事有一個客觀公正的評價,對未來的人與事有一種適當的防范和有效的制約。魯迅是懂得這個辯證法的,對于祖祖輩輩的中國人自豪不已的長城,他就發出過這樣的聲音:這偉大而可詛咒的長城!沒有因為長城的“偉大”而抹煞了它的“可詛咒”。誠然,“偉大”并非一定要搭配了“可詛咒”才能一起讓人消受,但這辦法不能是抹煞了它的“可詛咒”,只能是不要再“給長城添新磚”。對于“傳統文化”,我們也當作如是觀。你說“傳統文化”是一筆財富,前提是你必須不斷地用新的東西來激活它的基因,假如因循守舊而視“薄湯、武而非周、孔”為大逆不道,孤芳自賞而視外來文化為洪水猛獸,那么,它就很可能成為一種十分沉重的負擔。
四
對于同一硬幣,既然往往是有人看到(或看重)這一面看不到(或不看重)那一面,有人看到(或看重)那一面看不到(或不看重)這一面。那么,為了對硬幣有一個較為完整的認識,就相當需要彼此間的互補。
所謂互補,就是借助于別人的視角看到自己原先看不到的東西,借助別人的手腳做到自己原先做不到的事情。所以,不同觀點的碰撞與爭論,爭的應當是是非而不是高低。要像馬克思說的那樣,“不是我占有真理,而是真理占有我”。要善于從“異己”的身上吸取對于自己有益的東西。不同觀點之間的互補,只會使自己更加接近真理;互相排斥,難免走向極端;不同風格之間的互補,只會使自己多幾副“筆墨”,黨同伐異,只會使世界單一。年長的吸取年輕人身上的長處,會使自己與時俱進;年輕的吸取年長的身上的長處,也會使自己變得更為扎實。有不少作家在批評現在的語文教育,也有不少語文教師或語言工作者在挑剔某些大作家的語病,此中也有一個不同職業之間的互補問題。唐代賢相首推房杜,然而,無論是房玄齡,還是杜如晦,也都各有所長,各有所短。玄齡善謀,點子多,想得也很周全,卻不夠果斷,缺少點魄力;如晦能斷,很有魄力,卻又沒有玄齡那么多的點子。唐太宗每每與房玄齡商量國家大事,舉棋不定之時,總是說“非如晦不能決”,等到把杜如晦請來了,最終用的還是房玄齡的點子。這也是一種互補,是“領導班子”成員之間的優勢互補,現在也叫“優化組合”。當然,對于領導者來說,互補是多方面的。有不少領導干部在離休或退休之后,方才看到社會與人生的另一面而大發感慨,如果他們在位上的時候,多去擠擠公交車,多去走走菜場,多聽聽普通百姓的意見,增進自己對群眾的了解,也讓群眾了解自己,藉以實現與普通群眾之間的溝通和互補,或許就能使自己少一點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