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七首

進城的胡蘿卜

進城的胡蘿卜 坐在拖拉機上

高興得屁顛兒屁顛兒的

苗條的胡蘿卜 裸著橘紅的胸

在霜凍和落雪之前 一棵挨著一棵

擠在馬路邊等人挑選

從一雙手到另一雙手

胡蘿卜移情別戀

不留污點

想吃南瓜

南瓜一生懷抱種子

從農村到城市

建立根據地

并現身說法種瓜得瓜

南瓜在戰爭年代

曾和紅米飯一起充實過革命

吃過南瓜的人

都長了革命精神

缺乏革命精神的我們

也想吃吃南瓜

而南瓜卻因土生土長

被冷落于架上

冠父親名的媽媽

媽媽的名字只有我知道

但我不能叫

我要叫了就是大不孝

六十多年了

媽媽聽慣了人們

叫她連鎖家

叫她連鎖嫂

叫她連鎖大娘

叫她連鎖奶奶

我父親去世都二十多年了

誰叫她還得先提我父親的名

村里有人去世了

她給人家回禮

禮賬上記的還是我父親的名字

她的名字夾在戶口本子里

像停止流通的布票

站在一群媳婦們中間

她的小腳動搖了

她們撐起半邊天的信念

冠父親名的媽媽

像商標一樣被注冊

夢見母親

你粗糙的手擦去我眼角的淚

我還像小時候一樣

緊緊抱住你的腿

不讓你給有地主身份的姥爺

端一碗水

雖然不搞階級斗爭了

我還是久久不敢放開你

盡管數九寒冬

你縫的狗皮帽子

我還是不敢戴

生怕摘不下來

我的耳朵凍了

你心疼地說聽話就不會凍壞

為了一份檢查你曾讓我代筆

一個燒山藥是我得到的第一筆稿費

雖然我餓。但它噎得我目瞪口呆

我怎么會把你編排得那么壞

我把你的手掰開

希望你狠狠地抽我一巴掌

讓我從噩夢中醒來

你卻扇起自己的臉，還把我推出懷

看媽媽試穿壽衣

我們小時候穿媽媽給我們做的衣裳

媽媽一來顧不上二來也沒有布給自己做

如今我們都大了進了城了

不再穿媽媽給我們做的衣裳了

她才有功夫給自己做一身衣裳

這是她給自己做的第一套也是最后一套

那是一身壽衣

這讓我想起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表

這一回她既是自己的媽媽也是自己的。

女

做好后，她把壽衣試穿了一下

讓我們看看肥瘦長短

我們看了后很心酸

媽媽怎么就往死里打扮

媽媽

我一直認為

你那張臉就是一盤磨

再難下咽的東西

比如玉米秸稈榆樹皮

只要在皺紋里轉動幾回

就能充饑

饑餓的年代

毛驢臥下站不起

鞭打都沒有用

我只好替毛驢上工

我嫌磨沉重

給你尥過蹶子

你卻紉上白發

把我踢破的鞋釘上

二嬸

五十年前，是我的奶媽

她燒火做飯，都把我抱在懷里

她推碾子圍磨

從石頭縫里摳出炒面喂我

她彎下腰

讓我往背上爬

左手提著菜籃子

右手扶著我的屁股

她把一個個白天壓扁，把夜晚

捶圓為給我做鞋

小小的油燈燎了她的眉毛和頭發

至今看見麻繩

我都不敢拽

怕二嬸疼

二嬸不識字

她的名字是我教她寫的

但她認識我寫下的每一個字

她把我給她引火的詩稿一一撫平

她向人夸耀她的奶兒子是個詩人

可我的稿費不夠給她買一斤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