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那個冬季,大雪紛飛,風卷著雪花,狂暴地掃蕩山野、村莊,搖撼古樹,我的叔叔因為罹患鼻咽癌不治而撒手人寰。奶奶老淚縱橫,世界上最大的痛苦莫過于白發人送黑發人哪!嬸嬸哭得呼天搶地,時常在落日的余影里望著叔叔安息的方向喃喃自語,讓我每每望著她蒼涼的背影頓生辛酸。
十八年前,同樣是一個冬季,大雪漫天飛舞,我母親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橫禍,帶著遺憾和對親人的眷戀,追隨孤寂的朵朵雪花去了另一個世界。這紛紛揚揚的大雪冰凍了我的心,就像一把枷鎖牢牢地鎖住了我童年的所有歡樂。我的淚水和雪花競相灑落,遍地都是哀傷,還有刺骨的悲痛。
父親欲哭無淚,在母親離世后,他已經變得沉默寡言。三年之間痛失兩位親人,他心如刀割,總是憂傷地凝望蒼天。
生活還得繼續,日子仍然清貧。看著泣不成聲的我和堂哥及堂妹,嬸嬸在親友的撮合下,改嫁給父親,目的是照顧年幼的我們,溫暖我和堂哥及堂妹悲涼的心。
嬸嬸帶著堂哥和堂妹剛來我家時,親戚們都要我喊嬸嬸為“媽媽”,我卻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因為外婆早就告訴我不能太親近嬸嬸,不能忘記早逝的母親。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遠在另一個世界孤獨無助的母親,想起母親在世時對我的種種疼愛,眼淚就會不爭氣地流下來。
村里很多鄉親擔心嬸嬸到來后會奪走父親對我的愛,因為嬸嬸有一個兒子。于是,我聽到種種關于后母惡毒的說辭,也開始擔心自己寡不敵眾,因為我的兩個親姐姐已經南下廣東打工,我時常祈禱母親在天國保佑我不受別人欺負。幸好,事實證明,我的擔憂是多余的。
我家因為嬸嬸的到來,漸漸有了起色,她不理會那些閑言碎語,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勤地操持著一家的生活。父親身體單薄,干不了重活,嬸嬸毫無怨言地擔起養家糊口的重任。嬸嬸很能干,她一個人打理里里外外,種莊稼、栽果樹、挖草藥……凡是能夠補貼家用的活兒,她都嘗試去做,好像永遠不知疲倦。但我還是不認可嬸嬸,以為她這樣勤儉持家,日子長了就會奪走父親對母親的思念,她與母親相比,顯得那么矮小,我從骨子里還是不冷不熱地對待她。
逢年過節,親戚串門,喜歡拿一些糖果哄我叫嬸嬸“媽媽”,我只接過糖果,卻像啞巴一樣望著嬸嬸,就是一聲不吭。嬸嬸的眼神充滿憐愛和鼓勵,而我內心是多么思念母親。
就在我們一家漸漸走出痛失親人的陰影時,堂哥因為久患羊癇風無錢醫治拖成重癥而突然離去。嬸嬸好像掏空了心,哭得肝腸寸斷,感覺天要塌下來了。農村人生兒養老,人到中年突失愛子,嬸嬸接受不了這個現實,面色蒼白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三天。
堂哥的病如果早點醫治,完全有希望治愈,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但是,叔叔剛剛三十出頭就得了癌癥,全家籌集了所有錢財,只夠他進行一次化療的費用,堂哥的病就這樣耽擱下來。后來,家里有了一點積蓄,父親要帶堂哥去衡陽看病,嬸嬸不允許,說:“留著錢給崽女讀書。”父親執意要送堂哥去,他說不然就對不起死去的叔叔。嬸嬸為這事還和父親吵了幾回,她說:“手心是肉,手背是肉,他在一天我就照顧好一天,等以后有錢再去。”當看著堂哥帶著痛苦離開人世時,嬸嬸哭得捶胸頓足。沒想到這種不幸來得這么早,她那布滿滄桑的臉上刻滿了憂傷的印痕,接二連三的打擊擊潰了她的心。嬸嬸在哭了十幾天后,默默地擦干了眼淚,繼續扛起生活的重擔。
嬸嬸自從踏進我家那刻起,既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我也非常聽話,沒有干過搗蛋的事,因為我怕鄉親們會說“沒娘教的崽就是不聽話”,我不想給我早逝的母親抹黑,所以,我的童年不像我的伙伴那樣頑皮搗蛋,“劣跡斑斑”。
為了給我補充營養,嬸嬸時常背著堂妹給我煮荷包蛋,每周還會偷偷地在我書包里塞進5元零用錢。逢年過節,她都會扯上幾塊布料給我做新衣服,而堂妹只能穿我穿過的改裝的衣褲,惹得她時常噘起小嘴巴,對嬸嬸說:“為什么要對哥哥那么好?”嬸嬸就會刮著堂妹的鼻子,充滿愛憐地說:“明徠沒有媽媽了,我不對他好,還有誰對他好啊?你不要跟哥哥爭。”我在隔壁土屋的豆油燈下做作業,隔著門縫把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仿佛母親回來一樣,我總會拼命壓抑自己不要哭出聲來,而這一幕永遠定格在我的腦海中。
有了嬸嬸,我的童年沒有因為母親的離開而失去母愛,嬸嬸用她那溫暖的胸懷扶我成長,她好得連別人想刻意挑剔都找不到理由,所以,我既是不幸的,因為母親的離去,又是幸福的,因為嬸嬸的付出和照顧。
自從讀初一起,我開始懂事,知道嬸嬸辛勤操勞不易,看到她累得汗流浹背,我就會在心底涌起汩汩暖流,并暗暗發誓長大后好好贍養嬸嬸,我已經在心底把她當作母親一樣看待,但我還是無法用嬸嬸替換母親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我只能感動在心,有口難開。
在嬸嬸的一再堅持下,我放棄了讀中專早點畢業找工作的想法,念上了高中,考上了省城的大學。堂妹畢業時也考上了大學,嬸嬸不同意她去讀書,想把錢都用在培養我一個人身上。父親堅決不肯,他說這樣對不起早逝的叔叔,家里寧愿苦一點,也要送堂妹去省城讀書。一個農家要送兩個孩子讀大學,這在我們那里是不可想象的,當時家鄉大部分孩子讀完初中就要去打工,能念上大學的只是鳳毛麟角。我家的開支捉襟見肘,嬸嬸一方面省吃儉用,摳著柴米油鹽過日子,另一方面,她披星戴月想方設法掙錢積攢我和堂妹讀書的費用。
嬸嬸去了磚廠拖磚,像個男人一樣摸著剛從窯里出來、滾燙的紅磚放在板車里,一排一排碼好,再拖到三里開外的馬路邊。拖一板車磚可以掙5塊錢,手腳麻利的話,一天可以掙上三四十元。嬸嬸很看重這份工作,別人中午休息,她放下碗筷就去碼磚。鄉親們經常在我放假回家時說:“你嬸嬸真是很厲害啊,沒有見過這么努力掙錢的。”
那天,我剛踏進磚場半步,高溫熱浪便撲面而來,我頓時感到臉上熱辣辣的,像火燒一樣。我遠遠看見嬸嬸正彎腰拖著板車。一個看似磚廠老板的人對我說:“她是你娘吧?真的不要命啊!”
我什么都沒說,立馬跑上去,在后面用力推著板車。嬸嬸轉過身來,滿頭大汗,她笑笑說:“你回來了?不礙事,你回家吧,你爸趕集去了。”我沒有回應,心里像翻江倒海一樣難受,只是默默地推著板車。嬸嬸的形象瞬間變得高大起來,她就像我母親一般顯得親切、慈祥,我突然有了一種想喊“媽媽”的沖動,但我還是戰勝不了自己對母親那份刻骨銘心的懷念。我低著頭擦著汗水和淚水,還是沒有喊出一聲“媽媽”。
嬸嬸對我外婆非常孝敬,每到秋收季節,她都會親自給她送上花生、豆子、柴禾。逢年過節,她總要多拿一份禮給外婆。別人笑她:“你對自己的親娘沒有這么好吧?”嬸嬸毫不在乎這些酸言醋語,她總會憨厚地笑笑:“是啊,我就是把她老人家當親娘看啊!”說得別人無地自容。外婆也早就改變了最初對嬸嬸的看法。在一次農忙時,嬸嬸突然發痧暈倒了,外婆聽到消息,打著赤腳過來,又是給嬸嬸刮痧,又是按人中,摟著嬸嬸流下渾濁的淚水,大聲喊:“冬秀,你快睜開眼睛啊,明徠還要你照顧啊!”外婆這么一喊,嬸嬸竟然睜開了眼睛,爬起身站到通風的地方坐了一會兒,又要趕著下田勞作。外婆卻不應允,非得守著嬸嬸休息半天后才放心地回去。外婆久不久就會把我拉到一邊,問我有沒有叫“媽媽”,我搖頭,她就會責怪我:“就是你親娘在世,對你也不過如此,她就是你的親娘啊。”
畢業后,我南下廣東打工,飽嘗了辛酸。在中山打工的日子挺累,使我更加懷念家鄉,更擔心嬸嬸每況愈下的身體。嬸嬸因為常年超負荷勞作,加上省吃儉用,已是滿身病痛。我每每催她去鎮上的醫院檢查,她總是說:“不礙事,你在外面平安就好了。”
2007年中秋節,我回家看望嬸嬸,只見她雙手生滿老繭,就像樹皮一樣粗糙,歲月像一把鋒利的刀,已在她臉上刻滿傷痕。她本來就不高的身子因為長年累月挑重擔,顯得愈發矮小。像往常那樣,嬸嬸張羅著給我做好吃的,還要烘上上好的豬肉,加上她親手做的酸菜,叫我帶回廣東。看到我吃得香,她就會咧開嘴笑。嬸嬸對我從來沒有嘮叨,她怕我說她啰嗦,怕我因此不回去看她。嬸嬸常對父親說:“沒有明徠在家,我的心空空的。”父親轉述這話時,我淚流滿面,我多想跑上去擁抱嬸嬸,然后甜甜地叫她一聲“媽媽”,可我還是邁不出步伐,只是買了很多好吃的大補的東西給她,報答她的養育之恩。嬸嬸很知足,鄉親們都羨慕她有我這么一個聽話的好崽。
又是一年冬季到了,我在中山遙望家鄉,遙望那片生我養我的土地,遙望我的親人。想起許久沒有給父親打電話,我大步流星奔向電話亭。父親接過電話,我報了平安,就叫嬸嬸過來接聽電話。父親許久無語,突然帶著哭腔說:“你嬸嬸得了重病啊!”我聽得鼻子酸酸的。嬸嬸接住電話,傳來一句蒼老的聲音:“是明徠啊?”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在那一刻突然像火山爆發一樣,想起嬸嬸失去叔叔時痛不欲生、失去堂哥時的那種傷心欲絕情景,想起她送我離家讀大學時充滿期待的眼神,想起她為了這個家十幾年的辛勤付出,我壓抑已久的情感終于控制不住,突然喊出一聲:“媽媽,您要保重!”
許久,電話那頭沒有回應,只傳來嬸嬸抽泣的聲音。而我在電話的這一頭,同樣是潸然淚下。我用了十八年的時間,才喊出一聲“媽媽”啊!我現在才知道,我是多么的幸福,因為我擁有兩位疼我愛我的媽媽,我早逝的媽媽,她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我現在的媽媽,她讓我讀懂了親情,開啟了我的新生活。
責 編:雪月
本欄目下期隆重推出:劉萬能的《不當英雄也無怨》——打工妹葉蓮智斗綁匪,救出孩子又保住了貞潔與巨款,被全城百姓譽為英雄。救別人是見義勇為,英雄當之無愧;救\"家人\"那就要另當別論。面對城市的紛繁復雜,葉蓮表現出的英勇與智慧,使她贏得了城市的接納,也贏得了城市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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