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歌,你真美。這么看著你的時候,我時常疑心,站在我面前的,莫非當真是美麗的山魈么?我也時常想著,要是可以一輩子都這么看著你該有多好?”
那一天。
風過竹面,帶起一陣“沙沙”的響動,蕭蕭森森。不知何處傳來的馥郁花香順風而來,在這夏夜里帶了種幽然而清冷的誘惑。
她努力瞪大眼睛,想要尋見那花香的出處,但眼前除了幾點撲閃著的螢光便是一片漆黑。她只好繼續在山石和小澗間摸索著前進。
竹林不知方圓幾許。許久走不到盡頭。
忽而竹節掩映間露出一截微光來,她一詫,跟著便是一喜,循著那光上前,果然是一處人家。前后三四進,不大,卻十分的雅致,門口一盞燈籠在夜風里輕輕地擺蕩著,發著昏黃的光,便是剛才所見的那微光了。
她上前叩門。
出來應門的是個長了一雙狐貍一樣眼睛的小童,十三四歲年紀,臉蛋倒長得乖巧,還沒說話,先一笑,露出兩個酒窩來:“姐姐,有事么?”
已近三更,但那小童一身的穿戴竟是整整齊齊——她一怔,訥訥道:“你……”
那小童笑笑地道:“公子說,聽到外面樹葉被人踩得沙沙的響,一準是有人來了,讓我先穿好衣服,出來看看是什么人。這位姐姐,可是要求見我家公子?還是有別的什么事?”
她這才急忙地解釋道:“哦……是這樣,我路經此地,沒想到迷了路,你看,我一個孤身女子,這深山野嶺的,實在不太安全。本想找地方借宿的,但這附近又都沒有人家,所以想請問主人,能不能在此打擾一晚?”
那小童笑道:“原來如此,可巧——我家公子還沒歇下呢!我這就去回公子話,請姐姐在此稍等……”順手把門合上進去了。
便聽那小童一路大呼小叫地喊道:“公子,公子,門口來了位綠色的姑娘……”
綠色的姑娘?她不禁啞然,低頭看看自己一身的煙綠色長裙,微微笑了。
不久那小童就出來回話:“我家公子說,客人在門口踱來踱去的,怕是等得著急了,這就請姐姐進去吧!”
她笑笑,跟著進門,穿過芳草萋萋的院子,便是前廳。屋子大而空曠,一室圖書,半局殘棋。靠墻一張小幾,幾上,翠瓶里斜斜插了枝紅花,淡淡花香順著風襲向研席。窗沒關。案上,唐人碑帖被卷得微微作響。獸頭爐點著蘅蕪香,一縷白煙像拉長了的蛛絲,細細地繚繞,又似女子的腰肢,隨風迎送,不住款擺。中間垂著層層疊疊半透明的幔子,隔開內室。
便是一室皆風,竹香暗溢。
這般雅致的屋子,只略略一看,已是暗暗喜歡上了。
再看那人——
小童口中的公子是個廿二三上下的青年,斜倚在窗邊,身材修長而秀頎,穿一件月白水紋的長衣,形容俊秀,目光澄澈見底,眼、眉都明晰得如畫成的一般,那溫潤如玉神情,就像是連那躍動的春風都藏在了他微微拂動的襟袖之間。
——直是如珠如玉!
“公子,她來了。”
那青年點點頭。看著她,他微微一笑,更是英俊得叫人心動。
她心頭驀地一蕩,不知為何微微低了頭。
她上前見禮,盈盈道:“小女子夜來迷失道路,幸得公子好心收留,真是感念不盡!”想了想,又笑著補上一句:“不好給公子添麻煩,公子請先休息吧,我在這里坐坐便好,等天一亮我自己就會下山去的……”
“姑娘累了么?”
那青年微笑著打斷了她的話。
她一愣。
那青年已自顧自接下去道:“要是不累,姑娘能不能陪我喝盅酒?”
如何能說不?
細細的銀色水練慢慢注滿酒杯,他一面微笑著,緩緩地道:“這山居歲月,說起來有趣,其實卻是冷清得磨人呢!我這里又偏僻,一向少有客人,身邊就這么一個小童,偏生年紀又小不大懂事,這么一來,平日里竟是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可巧今日姑娘來了,倒是好不容易才有了個說話的人,因此也不管姑娘是不是乏了,就拉著姑娘說話,竟是顧不得唐突了。”
她淺笑:“公子又何必客氣?這時候橫豎也是睡不著了,要是一個人呆著,又不知該是多無聊了,說起來還該謝謝公子肯陪我這過路人熬這一夜呢!倒是公子,不困么?”
他淺淺啜了口酒,把那杯子在兩手間轉動著,微笑像在臉上生了根:“我習慣了。”
“咦?”
“每年到了這個季節,我都是整夜不睡的。”
“……那是為什么?”
她好奇起來。
俊秀青年一頓,含笑回答:“我在等山鬼。”
她一怔,然后就抿唇一笑。
他靠在案上,也呵呵笑著,轉向那小童道:“小四,你看,公子被姑娘笑話了呢!”
那小童瞇著狐貍似的眼睛,清脆地笑出聲來。
他陡地收了笑,一臉嚴肅地看向她。她心里便是一顫,屋子里名叫小四的小童的笑聲在身后吃吃地響著。她莫名緊張起來,眼睛緊緊盯在他臉上,卻還是努力維持著一張波瀾不驚的笑臉。
“姑娘不相信我的話?”他卻沒發現她的忐忑,正色問道。
“……公子當真相信有什么山鬼?”她松了口氣,側著頭反問。
俊秀青年淡淡笑了,他沒有回答,卻舉杯飲了口酒,好半天才悠然開口:“這樣的季節……是山鬼出沒的季節呢……”
“夏天的晚上,總能聽見奇怪的獸鳴,像是虎嘯又像是狼嚎,其中又有‘嘔嘔呀呀’的,模模糊糊的像是人聲,那就是山鬼了。山鬼說起話來含混不清,就像呀呀學語的孩子似的,可聲音卻又低沉得很,好玩得很。”
她好奇地移近了身子:“那么,真有山鬼么?”
“是啊,”他微笑著點頭:“就像是海中有鮫、澤中有犀、大漠上有紅衣紅裙的飛天夜叉,山里有山鬼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所謂山鬼,也不過就是隱藏在山林間的精物罷了,它們既是山的一部分,又是山的精靈和守護者——對了,姑娘的迷路,說不定就是它們的惡作劇呢……平時,這些山鬼或寄居于土石,或依憑于林木,或幻化為飛鳥走獸,總是難得一見,唯有在夏夜里,它們才顯出原形,出來活動。
“所以,每年到了這個季節,屋子周圍就都是它們的腳印,有時候夜里,還能聽到外面林子里,沙沙的,有什么東西踩著樹葉漸漸的走近了……”
“那,公子可曾見過山鬼?”
“只怕說了姑娘不肯相信,我幽居在此,亦時常會有山鬼上門打擾呢!一來二去的,漸漸都熟悉了,它們也就愛來我這里借些物事,它們總是夜半才上門,我怕它們來時人都睡了沒人應門,因此每年此時,都整夜不睡的在這廳內等候——姑娘來的時候應該也看到了吧——門外那燈籠,便是專為它們點的。”
她回想了一下,這不見人煙的竹林深處,那一盞深夜的白燈籠,聽他這么一說,似乎當真便只該有這一個用處似的。但卻還是將信將疑。
他看她神色,笑了笑,回頭叫著小四:“去,把東西拿過來!”
小四應著聲,進了內室,過不片時就用一只錦盒捧了幾個小碗出來擱在案上。一共五只,其中四只一般的都是通透澄澈的翠綠,表層有著細致繁復的花紋,只中間那一只不知為何卻是有些單薄的白。那青年伸手把中間那一個拈起了,遞到她手上。那碗輕飄飄的,竟是全無重量。
“啊,”她驚訝著,“是只紙碗?!”
青年點點頭,娓娓說道:“這原是一套上等的翠綠釉暗花薄胎龍紋碗,乃是前朝永壽公主的舊物,相傳這套瓷碗工匠原本燒制了九只,但在窯里破了一只,因此成品一共是八只,皆是精致絕倫、巧奪天工,每只都是罕見的珍品。
她一愣:“那又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會變成了紙碗?”
“這遺失了的一只,便是借給山鬼了——每年這時候,不知道它們是不是也到了呼朋喚友、舉杯暢飲的時候,于是它們會到人家家里借碗。這樣的事情,每戶住在山里的人家,每個夏天都總會碰到那么一兩次。山鬼來的時候,會先叩門,等人去開門的時候,卻又躲到一旁不肯現身,一連好幾次,主人家就知道了——這是山鬼來借碗了。于是把碗筷一起放在門外,關了門進去,山鬼自己就會把碗筷取走了……”
他一頓,不知想到了什么,輕輕笑出聲來。
她等了等,不見他說話,只好問道:“公子笑什么?”
那俊秀青年只是含笑遠遠望著庭中離離芳草,許久沒有回答,這時候,那雙明亮如月色的眼睛就帶了點冷冷的味道,連說出來的話都是厭厭的,像在嘲笑著什么——
“其實啊,有時候想想,這些山鬼傻傻的,倒比人還可愛些!”
她怔忪著。
一時不知該說點什么。
他收回目光,端起笑容,也端起瑩白的壺,給杯里添滿酒。
“山鬼最講信用,比人還強。借的東西就是借的,不出幾日,一定歸還,就是毀損了沒辦法原物歸還,也一定去別處弄了更好的來還給主人。我這里山鬼們已經是來的熟了,更是常來借碗。有一年夏天,夜已深了,我正在庭中聽蟬,外面突然響起敲門聲。我算著日子,知道是有山鬼來借碗,便讓小四拿了一套普通的白瓷碗出去,過了沒一會,敲門聲又響起來,小四去看了,那套白瓷沒有被拿走,但敲門聲卻還是不停地響,我猜它是不要這白瓷的,換了套汝窯天青碗親自拿出去了。它卻還是不要。汝窯天青碗、月白蓮瓣碗、墨綠菊口碗、青花纏枝碗……到換了這套翠綠釉暗花薄胎龍紋碗,它這才拿了,卻單單只拿了中間那一個。
“我心下好奇,便問它為什么——大概是時常來往慣了,它們與我便不怕生——那只山鬼口吐人言,回答我說,它跟山下某戶人家借了幾個碗,弄壞了一個,沒辦法歸還,只好來找我借一個碗先還給那家人。因為是要賠償人家的,所以須得要最好的。”
“那之后呢?”
“之后?”青年冷冷哼了一聲。
“隔天,那只山鬼又來了。這次,剛入夜,便聽它在外面敲門,說是來還碗的,還要親口跟我道謝。它看起來像是很興奮,在門外不住地跳來跳去,見了我,就把這個紙碗給我,說是那戶人家看了它拿去歸還的碗很是高興,不但沒怪它弄壞了一個,還把剩下的幾個碗都送給了它,于是它便拿來了還給我……還幾次三番的跟我道謝。”
一只飛鳥直投進院中,慢條斯理的,在堂前庭中踱著步,不時低頭啄食著草叢里的蟲子。
青年微微嘆了口氣,:“它那高興的樣子,常浮現在我眼前——它卻不知道,自己是被那‘好心’的主人家給騙了——山里的人家,慣常會做了紙碗紙筷來借給山鬼,它們拿回去,一放到火上就燒光了,這些山鬼不知道上了當,還會巴巴地去別的地方找了來還給主人家!”
他笑著迎上她的目光:“你說,它們是不是傻傻的可愛?不像人,人不但騙人,連鬼都要騙,卻是連異類都不如了——姑娘覺得是也不是?”
她輕輕拍著手:“公子這話說得不錯!騙人騙鬼都罷了,世上這些人,末了連自己都騙呢!”
他目光閃爍,似有觸動:“是啊,連自己都騙,又還有誰不騙的?”
她一時竟找不到話來答她,便只是微笑著與他對視。
庭中那鳥兒忽地一啼,兩人一起看過去,便看那鳥展翅飛起,轉眼就消失在了院墻那側。天空已是微微地泛白了,而墻角,那長著狐貍眼睛的小童也已不知是何時睡著了。恍若大夢初醒,她猛然起身,有些悵惘:“天亮了,我要回去了。”
他臉色微變,瞬間卻又落落自如,也跟著站起身,笑著說道:“沒想到這一夜卻過得這么快——姑娘路上小心些!”
她點點頭,踟躇著,像在等他再開口說些什么。
但他卻不再說話。
她的目光漸漸黯淡下來,半晌,咬著唇,又道:“我回去了……”
他點點頭,卻還是那句:“姑娘路上小心些。”
“那,我走了……”
她重復著,終于開始慢慢地走向門口,故意慢慢地走,慢慢地走。
“每年這個季節……”他揚起唇角,極快地,卻又清清楚楚地說:“每年這個季節,我都會住在這里,姑娘明年還來么?”
她沒有回答,只輕輕地道:“我叫晏華……”
好一會,他的聲音才不緊不慢地響起來:“杜衡,我的名字是杜衡。”
杜衡——
杜衡……
將那名字默念了兩遍,她點點頭,就要出門。
杜衡在身后叫住她:“山里露重,姑娘下次來的時候還是穿上鞋子好些!”
她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赤裸的雙足,突然間,心里一陣驚跳,然后就快步奔出了那宅子。
第二年。
她依約前去。
依舊是煙綠色的長裙,云一樣的長發上簪著石榴花。
也記著穿上了鞋子。
前后三四進的古舊宅子,門外一盞燈籠在風里微微地蕩著。門沒閂,虛掩著一條縫,不知道是在等山鬼,抑或……是在等她?
“……春天是桃花水。雪化得差不多了的時候,桃花也就開了。風一吹,花瓣都落在溪水里,或沉或浮,要不就是在水里打著旋,漸漸地卷往下流去了;若是夏天的話,最好是夜半一夢方覺,半睡半醒之間,看那月光照在枕上……”
春來桃花水。
夏夜玉滿床。
秋天是霧。
冬天,便是紅爐一點雪。
他靠在窗邊,慢慢的說著,心不在焉也似,神色悠遠得迷人。
晏華坐在一旁,含笑聽著,一面在心里臨摹起他面目——他的眼、他的眉、他的唇一一描摹過,月光下,那人那面目竟是恁的動人……突然的,她又惶惑起來,自己這是在做什么,又是在想些什么?然則,這樣一個夜晚,她又該想些什么?
一時間,竟是連笑容都無措了。
只好埋頭喝酒。
借了三分酒意,晏華問杜衡:“公子正是如日方中年紀,學問又好,究竟為了何事,要離群索居、避世于此?”
杜衡聞言斂了笑意,臉上神色竟是落寞,好半晌,方才緩緩道:“我是傷過心的人,那紫陌紅塵又哪還是我呆得的地方?”說罷一嘆,眼里閃過一道光芒,突地問道:“那姑娘呢?晏華姑娘為何一個人在這深山野嶺的地方出沒?你一個弱質女子,就不怕這山里的豺狼虎豹么?”
她一怔,訥訥地,像是不知該怎么回答。
杜衡笑笑,起身面向庭中,那雙清亮如水的眼睛像是看透了墻垣,筆直地注視著黑暗的彼方:“你聽。”
晏華定了定神,也側耳聽去。不知是不是錯覺,四周安靜得可怕,像是突然之間,連那夏夜特有的蟬聲和蟲鳴都變得稀薄了,只聽見山風刮過林梢,帶著種難以名狀的低喊般的“嗚嗚”聲。
“起風了……”
杜衡用愉快的語氣說道:“靜得叫人寂寥的晚上,突然刮起風來,有東西在風里低聲笑語,那便是山鬼來了……”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問:“山鬼……究竟是什么樣子?”
他略略一想,答道:“你可讀過《神異經》?書上記載‘西方山中有人焉,其長尺余,一足,性不畏人,犯之則令人寒熱。’但其實不然。山鬼之中又分好幾種呢!有的山鬼高度只及人的小腿,看起來就像個小孩子一般,但卻只有一只腳。它們渾身透著暗綠色,走路時總是佝僂著身子倒退而行,行動則有風——這種叫‘熱內’,大部分山鬼都屬于這種——
“有的十分高大,樣子就和人一般,穿著皮衣,帶著斗笠,這種叫‘金累’;還有一種是鼓赤色的,也只有一只腳,名字是‘暉’……”
他笑瞇瞇地說著,如數家珍。
“原來如此,山鬼之中竟還有這么多種類呢,虧得公子都認識了,真是不容易!”
她撫掌而笑。
他驀地停了口,望定她,笑容里漸漸多了點深邃的意味:“——但是有種山鬼,我卻從來沒有見過。”
“……哦,那是什么?”
她像是有些不安地換了個坐姿。
他只是笑著,看著她。
長長睫毛像蝴蝶撲爍,投下陰影,眨著眼睛,她把自己藏在那片陰影中,躲避那俊秀男子的注視。
“魈——”
杜衡微笑著,沉穩地說出答案:“我沒見過魈。深山里總有許許多多的山鬼,然而這些山鬼,卻只有唯一的一個首領。山鬼們告訴我,那許許多多之中唯一的,就是‘魈’。它們說‘魈’是位有著絕色外表的女子,我想,那大約就是九歌里說的《山鬼》了吧——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只有她,我從未見過……”
她不禁在他的目光中打了個顫,低了頭,死死盯著地面,再不敢去看他。
走的時候,杜衡送她到門口。
“明年,我等你。”
他說。
晏華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煙綠色的背影就這樣沒入拂曉的山色里。
他在門里看著,待那身影全看不見了,就長長嘆著氣,帶點倦意地喃喃著:“等明年夏天……”
之后的那個晚上,也是一個極好的月夜。
月光最明的時候,他和她都有了些醉意,杜衡叫來小四:“我這里沒事,叫其他人都下去吧!”
晏華大笑起來,伸手去拉他月白衣袖:“你醉了——除了你、我還有小四,這里哪兒還有別人?”
杜衡也笑著:“你才是醉,這里里外外許多人,你都看不到么?”
小四應了,走到庭前,大聲道:“公子說沒事了,讓你們都下去吧!”——也不知究竟是在跟誰說話。
晏華瞪大了眼看向外面,月光下林梢間似乎有些什么影子閃過了,但卻又看得不大分明。
“晏華姑娘……”
她傻傻地回頭,詢問地望著他:“你們在跟誰說話?”
小四笑嘻嘻地走過來扶住她:“姑娘不知道,我家公子乃是天人臨世,故此隨時都有四天二十八宿護衛周圍呢……”
她怔怔地點頭。
那一年的冬天,山外下起了大雪,把十丈軟紅塵都生生地埋在了雪下。山里更是連著好幾天的大雪紛飛,遮天蔽日,地上的積雪和天上壓下來的鵝毛大雪連成白茫茫的一片,連路都看不見。
她一個人去了那宅院。
宅院里空空蕩蕩,沒有長著狐貍眼睛的小四,也沒有他。雪地里只有她一個人的腳印,淺淺的兩行,從遠處延伸而來。
整天整夜的,她在那冷清的宅子里四處游蕩,指尖撫過案上的桐琴、架上的書冊,指尖傳來微涼的觸感就猶如此間的主人那悠悠的視線。末了,她躺在前廳的軟榻上,疲倦得像是一生都沒有睡過,她想,她這么倦,怕是等不到夏天了,但,夏天終歸還是要來的……
刺骨寒風穿堂而過,她隔著那些層層疊疊的半透明的幔子看向外面。
雪壓彎了竹枝,不時朔朔地落下雪團。
她躺在夏天里他睡過的軟榻上,想起他總掛在唇邊的微笑,想起他溫潤如玉眼神,想起他暖如春風嗓音。
三年寒暑,三個夜晚,能有幾多對談?
她想起他說過的話:“有個年輕的公子,生活在幾世幾劫之前,誰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時代,臨朝的又是哪一位圣明天子。他和幾個小才微善的女子參禪——雖說是小才微善,個個卻也多情而風華絕代呢——他說:‘任憑他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但其實最后應驗了的,是另一句:‘你既無心我便休。’”
你既無心我便休——
那一時半刻,他說得漫不經心輕描淡寫,她聽得心驚肉跳五內糾結。
你既無心我便休……
于是再看向外面時,那枝頭朔朔落下的便都是寂寞。
眼淚沒來由地滾落下來,沿著失了溫度的面頰滑下,勢不可擋似的,但她卻又分明地知道,那兩行眼淚就像她留在雪地里的兩行腳印,不用等到明天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知道痛苦是不是可以預演。若是可以,那么,反復預演之后,等到它真正來臨的那一天,是不是就會習慣了不再那么的痛?還是說,那不過是又白白多痛心了一場?
第二年夏天再去的時候,杜衡就站在階下,不知在想些什么,怔怔的,神色有些悵然,但嘴邊卻還兀自帶著點淺笑。
“在看什么?”
幽幽的綠光繞過她身畔,沒進草叢里——卻是一只流螢,躲在她裙后,也跟著偷偷溜進了院中。
杜衡驚醒似地輕輕一顫,看了她好一會,才若無其事地笑起來:“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進去吧。”
他說。
她點點頭,默然跟在他身后。
“草……”
“什么?”
“……沒什么,只覺得這草有比去年蒼翠了些似的。”
杜衡立定了,回過頭,側著頭看她,跟著瞇起眼睛笑了:“春草年年綠,哪一年不是這樣的——怎么想起說這個?”
晏華強笑笑,正要作答,門口突地響起敲門聲。
杜衡看了眼門口的方向,輕聲笑道:“想必是山鬼來借碗了。”回身叫著:“小四,想必是山鬼來借碗了,把東西拿出去吧!”
長著狐貍一樣眼睛的小童不知何時已成了長著狐貍眼睛的少年。小四爽快地應著,抱了一摞精致的瓷碗,興沖沖地跑出來,看見她,腳下一頓,然后瞇起狐貍樣的眼睛笑了:“姑娘來了?”
晏華笑笑,一抬頭,杜衡也正看著她,神情竟是難得的嚴肅,眼睛里都是思緒:“我等了你很久……眼看夏天一天天的過去了,我還以為今年你不會來了——我一直在想,你會不會真的不來了,若是你今后都不來了,我該怎么辦……”
他平平說來。
她聽在耳里,竟是百感交集,歡喜而又悲涼的,是期待抑或不安?
然而,他沒來得及說完。
小四捧著碗,費力地挪出一只手去開門,門才開了窄窄的一道縫,半空突然憑空響起炸雷一樣巨大的轟鳴——“魈在這里!”緊接著,那門被風吹得“砰”一聲重重關上了,小四一駭,手一抖,那一摞瓷碗就這么掉到地上,全都摔得支離破碎。
“魈在這里!”
“魈在這里!”
“魈在這里!”
“魈……”
……
異類嘎啞的聲音圍繞著這藏匿在竹林中的古舊宅院嘈雜地響起,回聲般此起彼伏,竹林隨之嘩嘩作響,棲息林中的鳥兒也都驚叫著飛起,一時間,風聲、鳥聲、拍翅聲、低啞怪異的吼聲……都一齊用力敲打著這寂寂夏夜。
他和她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那聲音終于漸去漸遠,四周再度安靜下來。
杜衡驚訝地轉回頭看著她,閃動的眸光里掠過一絲了然:“你……”
“不要說!”她慌張起來,急著打斷他:“不要說出來……”
“是的,不要說。說出來,一切就完了。是么?”
杜衡低下頭,喃喃著,露出凄涼笑意。
小四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向兩人走了兩步,又站住了,像是不知道該不該走近、能不能走近。
良久,她低聲道:“我明晚再來……”
杜衡沒有回答。
突然間喉頭一陣哽咽,她低了頭,快步出門。
最后一個夜晚,她帶著一壇酒前去赴約。
夜晚來臨之前,她已經把長發梳過了一千遍,然后簪上了最嬌最艷的那朵石榴花,憑水而立,看著水里那個有著光滑的蜜色肌膚和山茶一樣嘴唇的自己,她露出一朵微笑——時間總是過得太快,她多怕來不及啊!來不及,在這最后的一次約會以最美的模樣來與他告別……
透過竹林看見一截微光,是杜衡提了燈籠在門外等候。
“我們以后會怎么樣?”
他問她。
她沒有回答,只是把帶來的那一小壇酒斟滿面前兩個杯子。淺碧的液體帶著蓬勃的酒香,看起來像是盛了一杯玉。
杜衡倚在窗前,動也不動地看著她動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們以后會怎么樣?”
他又問。
“試試吧!是我自己釀的,用的是山谷底下的積雪化的水和山間的野果,擱了好些年了,只是不知道該請什么人來喝……”
晏華慢慢地說著,粲然一笑,捧起那杯酒走到他身前。杜衡笑起來,毫不遲疑,伸手來接。不知道是不是她眼花,那笑容里竟似是無端的帶了一絲兒凄涼、一絲兒倦意、一絲兒嘲諷,她心頭猛地一緊——眨眼間,杜衡已經牢牢抓住她的手,手腕頓時一陣劇痛,她一驚,旋即冷靜下來,笑道:“怎么了?”
杜衡沒有回答。
屋子里突地明亮起來,不只是這一間屋子,整個宅院都變得燈火通明。轉瞬之間,堂前庭下已經站滿了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的侍衛,個個長刀出鞘,把這小小的宅院圍得水泄不通。利刃的寒光反射在她臉上,她不由得側開了頭。
杜衡依然笑著,但眼神卻已經冷冽得叫人心寒,他的臉在明亮的燈火下分外的生動起來。不慌不忙地拿下她手里的酒杯放在桌上,他厭厭地嘆了口氣:“如果你真的只是晏華,而我真的就只是杜衡,那該多好?”
晏華臉色微變:“什么意思?”
杜衡冷冷看著她:“你是誰,我是誰,你我心里都清楚,又何必一定要我說破?”回身端起杯子聞了一聞,淡淡道:“酒是好酒,只可惜有毒,我一介凡夫俗子,怕是無福消受了。”
她臉色一白,喃喃道:“原來你早知道了?!”
他點點頭:“不錯,我早就知道了。”
“你早知道我是刺客?那,那一次,你為什么還當著我的面撤走侍衛?”
“我不讓他們退下,又怎么能讓你相信我是真的信了你?”
她沒有說話,許久,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為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么山鬼,也沒有魈。”他微笑著回答,“如果是書生杜衡,他會遇到漢水游女,遇到山鬼,遇到晏華,但是廢太子允臻卻不能。他生命里出現的每一場傳奇都注定只會是另一次華麗的刺殺——”
“晏華,”他溫柔地叫著她的“名字”,“我從不相信有山鬼。從來就不。我只是讓你們相信了‘允臻相信’。”
晏華。
晏華——
晏華杜衡杜衡晏華……原來一般都是虛偽。誰是杜衡?誰又是晏華?一個名姓就是一段身世一段過往,他杜撰了名姓,她偽造了身世,那么那過去的悠悠歲月中用這兩個名字交談著的又究竟是誰?是虛無的人還是虛無的鬼?那么無奈呢!!她突然想笑,想要瘋狂的大笑一場,最好能笑著笑著就這么死過去!
但,她只能選擇木然:“我的名字是艷歌,殿下還是叫我艷歌吧。”
“艷歌——”
他從善如流,輕易地接受了“艷歌”這名字,就像是當初接受了“晏華”一樣——
“說吧,這都是怎么回事?”
她靜默著。
然后平靜地開口。
“沒什么好說的——皇三子允臻每年夏天都會到凌霄山小住,尋訪傳說中的山鬼,對你的兄弟們來說,這并不是秘密。要動手,這就是最好的機會。但殿下周圍隨時有二十八名侍衛暗中保護,個個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不管是偷襲還是下毒,想要避開他們的注意,幾乎都是不可能的事。”
“于是,你便以假裝借宿來接近我,等取得我的信任之后,再利用我告訴你的山鬼借碗的故事,讓你的同伴假冒山鬼來撞破你‘魈’的身份。之后,就可以讓我喝下你親手釀的果酒。四年,你的耐心倒是不錯。”
允臻譏諷似的掠過一絲笑意,重重地咬著“親手”兩個字。
她閉了閉眼:“我是一個刺客,我只是選擇了最容易成功的方式來完成任務。”
“不錯,你只是選擇了最容易成功的方式——而且,你差點就成功了。”允臻走到案前,若有所思地揚起嘴角,“兩杯酒……你有解藥,是不是?”
艷歌點點頭:“來的時候他們給了我半顆解藥,剩下半顆,我只要能在完成任務后三日內趕回去,拿到解藥服下就可保無虞。”
允臻微笑起來:“那半顆解藥呢?你是自己拿出來還是要我來搜?”
艷歌咬了咬唇,從身邊掏出一個綠色的小瓶子。一名侍衛快步走上來接過了,打開聞了聞,點點頭,恭恭敬敬地呈給允臻手里。允臻把那半顆藥丸倒在掌心,看了半晌,突然把那半顆藥丸吞了下去,她一驚,還沒來得及發問,他已端起其中一杯酒仰頭喝下了。
“你瘋了!”艷歌悚然驚叫起來,撲上去搶下那杯子。
允臻低低贊了一句:“果然是好酒……”
艷歌怔怔地望著他:“只有半顆……只有半顆……”
好一會兒,她歇斯底里地叫起來:“你是不是瘋了?你知不知道?!你會死的!”
他似笑非笑,緩緩開口:“這半顆解藥救不了我的命,但,三天時間,已經足夠讓我回到京城了。”
她怔住:“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這些年來,父皇的身體在一天天衰弱,冬天的時候,已經昏倒了兩次,然而太子人選卻還是遲遲沒有決定。其中緣故朝野皆知。年初時,父皇上望昭臺悼念母后,突然說了兩句話,他說,‘向以天下自任,今以愛子托人’——父皇一心所念,就是怕有朝一日會步了魏武帝的后塵。到了這時節,只要我還活著一日,那些人就一日不能安心吧?對他們來說,今年已經是最后的機會了。”
允臻頓了頓,輕聲接了下去:“我還在想,萬一你沒下手該怎么辦,畢竟,對我來說,這也已經是最后的機會了……”
“你知道你為什么會失敗么?”他問,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她,然后緩緩開口,“你花了四年的時間來完成這個計劃,但我卻用了整整十四年才等到今晚……其實,今天晚上,就算那杯酒沒有毒,等我接到手里之后,也會變成有毒。”
“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心里都會有一個脆弱的傷口,一旦被發現就是他的死穴?”允臻沒有回頭,就這么自言自語般地說著,“我的母親文昭皇后,出自淮南望族沈氏。那時候,正是七子奪嫡最慘烈的關頭,她父親時任右相,族中幾個叔叔也都在朝中身居要職。父皇身為幺子,勢單力孤,為了爭取沈家的支持就迎娶了沈家唯一的女兒為正妃。靠了沈家的傾力相助,父親終于登上了皇位。母親順理成章做了皇后,而我在出生那一天就被立為太子——你看,一切多美滿!可惜都是假的……淮南沈氏漸漸坐大,成了父皇的心腹之患,終于下旨誅殺沈氏滿門——一夜之間,往日門庭若市的沈府就成了真正死域。從那天晚上開始,我被人們叫做廢太子,也是那天晚上,母后在宮里喝下一盞毒酒……
“她從來不是父皇最寵的女人,但她卻是父皇這一生里最愛的女人。她在的時候,兩個人在一起的日子,全在分分合合糾纏不清里耗盡了,他沒有好好待過她。可到頭來,除了江山社稷,父皇心里就只容了她的影子。”
他回過頭來看著她。臉上又再顯出了那種奇特的笑意——一絲兒凄涼、一絲兒倦意、一絲兒嘲諷。
“你知不知道我父皇的傷口是什么?”
一頓,自己答道:“父皇的傷口就是我。我太子之位雖然被廢,但依然是父皇最疼愛的皇子。因為我是特別的。因為我是母后的兒子。母后死了,所以我必須活著,就算我不再是太子,父皇也會盡一切力量來讓我永永遠遠平平安安的活下去。只要有任何人傷害到我,就是再一次殺死他愛的女人。可是你看,父皇還好好地活著呢,卻已經有人計算著要殺死他的允臻了,等他百年之后,又還有誰可以保得他的愛子周全?”
“有的……有一個人可以……”
她喃喃著回答,這一瞬間,她明白了他。
允臻微笑起來:“是的,有一個人——那就是允臻自己——終于可以繼承帝祚君臨天下的允臻自己!”
艷歌沉默著,突地問道:“你不問我是誰派來的?”
“二哥?六弟?是我十二個兄弟九個姐妹三個皇叔中的一個?還是朝中某個元老,后宮哪個妃子?不,艷歌,我不需要知道這些。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父皇會知道,有那么多的人想要我的命呢!——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整整十四年了……”
允臻再一次,長長的、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像是要在這一嘆間,吐盡綿綿心事胸中塊壘。
接著,他走向她,抬起右手,輕輕碰觸著她的臉,那雙凝視著她的眼神里像是沉淀了什么,迷朦而悵惘。
“艷歌,你真美。這么看著你的時候,我時常疑心,站在我面前的,莫非當真是美麗的山魈么?我也時常想著,要是可以一輩子都這么看著你該有多好?我希望你快點動手,又盼著你不要動手,想與你春來簪花、秋濃煮酒,了此一生——艷歌、晏華——你說我該拿你怎么辦?”
他淡淡說著,語氣不帶起伏。
她的眼淚霎時滾落:“要是你愿意,我們還可以……”
“晚了。”
他打斷她,微涼的手從她頰邊滑落。
“我說過的,你即無心我便休。我給過你機會。”
允臻閉上眼。再睜開時,那里面便只剩下冷冷的果決:“你走吧。”
晚了。
一切都晚了。心灰意冷的種子發了芽,在他的溫柔聲音里開了絕望的花,終于把全部的生命都變成了一掊灰敗一場破滅。
她默然許久,慘然一笑,緩緩起身走向門口。
手持寒兵的侍衛發出細碎的響動,讓出一條道來。
“艷歌……”
允臻踏前幾步,喚住了她,斟酌許久,終于輕聲道:“也許有一天,我會相信世上有山鬼,而允臻相信了晏華。也許到那時……”
允臻沒有說完,因為接下來他想說的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對不對。
艷歌背對著他盡量露出一個平生最美的笑容來,然后決然出門。
身后,小四的聲音陡地劃破夜空:“來人啊!有刺客!有刺客——”
泰寧帝駕崩是在一年之后。
是年七月,皇三子允臻登基,改號“治平”。
再后來,漸漸有樵夫山民傳說著,凌霄山的竹林里有座荒廢了的古舊宅院,宅院里有山鬼居住,那山鬼有蜜色的肌膚,眉色猶如遠山,黑瞳猶如夜色,嘴唇是最艷的山茶,她云一樣的長發簪了石榴花,一直垂到腰際。而每到夏天的夜晚,山鬼會在門外掛上燈籠。卻沒有人知道,她是在給什么人指路,又在給什么人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