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在我剛進中學時,某次學校開納涼文藝晚會,有個剛轉學來的女生代表班級表演朗誦。這女生有雙彎彎的笑眼和一對小巧的“米窩”,滿含深情地朗誦一篇小說,是關于一個少女和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
當時覺得她的聲音婉轉哀傷,好似有一架鋼琴在邊上如泣如訴地伴奏。忽然間,就聽到聲音哽咽,接著臺上的美人竟然大哭起來,不是梨花帶雨的那種,而是號啕大哭,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篇小說以及這場淚雨,在當時都給我莫大的震撼和深刻記憶。這篇小說的作者就是陳丹燕,她那精致的憂傷,充滿自憐、哀怨、纖細的文藝少女情愫,是我們那個年紀那個時代最迷戀的。毫不過分地說,陳丹燕是那個年代的安妮寶貝。
20世紀90年代初,每個周日下午,比我大一點的女孩都會收聽陳丹燕在東方廣播電臺開設的青少年節目——《12種顏色的彩虹》——“一條小船彎彎,彎進你的夢鄉……故事并不多,等你快快長大……”當時她那著名的《女中學生之死》已轟動海內外。
聽節目的學生被稱為“彩虹孩子”。圣誕節時,陳丹燕做了期特別節目,“彩虹孩子”們一起為白血病兒童捐款設立無菌病房“12色彩虹屋”。
這檔節目做了三四年,由陳丹燕主筆,又集結成了《12種顏色的彩虹叢書》,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真的是每本小冊子里的字分別用一種顏色,有當時尚不多見的天藍色字、玫紅色字“現在看來真是“閃”得可以,但對于少男少女來說,卻只覺得新鮮有趣。”
在其中一本冊子里,陳丹燕寫了一個患有“廣場綜合征”的男孩。這批孩子的年齡段和身世背景是陳丹燕最熟悉的:驕傲的干部子弟,敏感早慧,經歷過那個年代,因無法成為理想中的英雄而掙扎痛苦。陳海藍的特殊在于,他得了古怪的“廣場綜合征”:“一旦離開家,便立刻會心慌、無力、頭昏,出現許多心臟病突發的癥狀,然后會昏倒,沒有心跳。可回家一上床,所有的癥狀就全部消失了。這是一種來自心靈深處的恐懼,對人群和天空的恐懼。”
整整10年過去,到了21世紀初,我作為一個雜志社的學生記者,要來回訪這位10年前患上心靈恐懼病的陳海藍。
這是我的第一篇大采訪稿,做了很多功課準備去和陳海藍見面:采訪提綱詳細全面,當時沒有打印機,是手寫的,密密麻麻2頁。我還特意到圖書館借閱了大量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時代背景資料。坐在清晨空空的輕軌列車上,我躊躇滿志,望著窗外細雨霏霏,忽然想:陳丹燕在記敘這些大時代下平凡又不平凡的人物時,是不是也做了這樣精心的準備?
十年光陰燃燒過后,這個男子能在電話里很熟練地為我詳細指路。他的家住在一幢高層公寓的底樓,他在電話中說到了門口打電話通知他,他出來給我開門,因為他家門鈴壞了很久。隔著大門,室內傳出震耳欲聾的交響樂聲,一個小女孩給我開了門。
這個內心有秘密的男人,他的病已經痊愈,再婚生女,開畫展編劇本,出版了上下兩冊的武俠小說。武俠小說首發式相當隆重,他少年時的導師王元化以及羅竹風、賈植芳、章培恒等文化界名流悉數到場,白樺還背誦了結尾段落。
我回訪陳海藍的文章當時發表得很順利。如今再回頭細想,對比陳丹燕和陳海藍,他們身上又何嘗沒有相似之處呢?
當年的陳丹燕也是一個有交流障礙的小孩,她患有口吃,當她在電臺開“12種顏色的彩虹”節目時,她把自己要說的話都寫在紙上,然后認真地讀那些字還有標點:“你們好,逗號,我是陳丹燕,句號。”最終那低沉、優雅、親切、緩緩的話語,勝過了正規軍的字正腔圓,也令她克服了童年時的言語障礙。
離開“彩虹孩子”的陳丹燕,后來改寫上海那些過去時的閨媛,恰好又迎上了90年代末的上海懷舊文化風潮。她的三部曲系列《上海的風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葉》、《上海的紅顏遺事》如此風靡,暢銷超過了之前那些兒童文學作品。
陳丹燕因此被稱為“繼承了張愛玲精神”。但我覺得不是這樣的,在寫這些生活在傳奇邊緣的女子時,我分明覺得她仍是小心翼翼、干干凈凈地在拼貼一個積極的、柔弱的、燦爛的女孩的一生。她沒有張愛玲那樣冷,她所倚仗的依舊是對一個少女的體貼、了解和憐惜。
《上海的紅顏遺事》是我自己在書店掏錢買的,喜歡得不行。陳丹燕并沒有見過上海舊日影星上官云珠的女兒姚姚,卻在那一張張黑白的美麗的相片中捕捉她的絲絲內心閃爍,在認識她的人那里打聽關于她的點點滴滴。
看完《上海的紅顏遺事》,恰好我又去采訪白楊的女兒蔣曉真,她導演了紀念母親的電影《新十字街頭》,男主演特意尋了趙丹的兒子。我知道自己當時是想向陳丹燕靠攏的,想像她寫姚姚那樣,寫白楊的女兒。在采訪的那晚,我的包里藏著一本白楊傳記,一本《上海的紅顏遺事》……
今日,陳丹燕終于成了從上海走出去的三毛,她的視角投向遙遠的歐洲。而我永遠懷念她最初的那些作品,那些少女情懷,細膩、嬌嫩、敏感,好像針尖劃過湖泊,也能讓人聽見水面破裂的細微聲響。
編輯 大 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