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獎”之疑

接到一份《緊急通知》，是中國文壇一家大牌刊物發來的，說是他們舉辦的“××”征文中，我的一篇應征稿“已獲散文優秀獎”。在“謹表祝賀”后，該“通知”說，他們準備于某時某地召開“筆會暨頒獎會”，邀請“部分”獲獎作者、“著名作家”及《×××》（筆者注：中國文壇的頭面刊物）、××出版社“資深編輯”參加，“和獲獎作者進行面對面交流”，“您在被邀請之列，誠望按時與會”。

說老實話，看到這里時，我那份榮耀、那份榮幸、那份躊躇、那份陶醉、那份飄然……那可真叫一個“妙哇”！

這絕非不才癲狂。請想一想吧，我一個刀筆小廝，平常在單位里舞文弄墨，那整的叫個甚？遵命“文章”、學舌“文章”、喇叭“文章”、八股“文章”、官樣“文章”……多是些官場“狗肉”，上不了正席的，何曾榮登過如此神圣的文學殿堂？！偶爾在人家報屁股上登塊“豆腐干”，就跟范進中舉似的，都能喜瘋好些日子，今日文章之獲獎，那還得了？在咱們這個“文而優則仕”的國度里，沒準就此升上去了；也沒準就此一炮走紅，什么“講壇”“嘉賓”“顧問”“評委”就找上門了；沒準鈔票、“粉絲”就接踵而至了；沒準“發現”我的領導，以及領導的領導都能弄個“伯樂獎”什么的……這年頭別的都不怕，就怕膽子不大、不敢想。不要說光宗耀祖、蓬蓽生輝什么的，我琢磨著，就是敝單位也能跟著沾光不少呢！

還有，那些“著名作家”、頭面刊物及老牌出版社的“資深編輯”，都是多牛的神仙呀！能跟他們促個膝、拉個手，嘮嘮嗑什么的，那可是多大的造化啊！有道是“寧挨人精一頓罵，不和傻瓜說句話”，就是這個道理。有多少文學愛好者，甚至很可能包括這次雖然也獲了獎，但卻不幸沒在被邀請之列的那些作者，終身都在盼著有朝一日能有此一幸，結果又如何呢？還不是望斷秋水，空等空嘆，枉凝眉，白了頭！說句沒素質的話，就是今后吹牛，老子本錢都比別人足些，尾巴都要比別人翹得高一些！……

我急切地朝下看，希望能看到設獎介紹，希望能看到獎金、獎品，希望能看到與會指南，希望能看到作品刊發、結集、成書信息……

《緊急通知》真是善解人意，仿佛撓進人心里去了似的：

“與會代表均可獲得由《××》雜志社頒發的燙金獲獎證書、獎杯、通訊錄、合影照片、紀念品、《獲獎作品選集》及刊登獲獎名單的《××》雜志；部分獲獎作品將在《××》刊發，同時，獲獎作者均被列為《××》重點聯系作者”。

好家伙！一下子這么多誘人的果果，我都忍不住要摩拳擦掌了，甚至擔心一籮筐裝不裝得完？我由此而想到那些憑著假文憑假派司四處招搖行騙的人，他們僅憑張假貨就能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我要是把這些真家伙都一擔兒挑在肩上，那該是何等的風光，何等的瀟灑啊！

可看到“費用”一欄時，卻不禁傻眼了！

“會務費1800元（含報名費300元，用于食宿會務資料及出版作品選等）……因故不能赴會者，只需交680元，享受與會代表同等待遇”。

我疑心是不是自己眼拙眼花看錯了，便使勁把眼睛揉揉，把眼鏡擦擦，再看。當我確認無誤時，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1800元什么概念？如今一個大學生的半年糧！而像母校襄樊學院那五個僅僅因為沒有寫感恩信，就被財大氣粗的“慈善家”拒絕繼續提供資助的貧困生，恐怕還不敢有此奢望吧？1800元能買9000多斤煤，足夠一個溫飽型家庭燒幾年！貧困人家就更不用說了。

我由此而推測受邀的“部分”獲獎作者都會是些什么人？有沒有偏遠山鄉的農村作者？有沒有社會底層的都市農民工？有沒有生活無著的下崗工人？有沒有渴望資助的寒門學子？有沒有景況可憐的民辦教師？他那個收費令人咋舌的“筆會暨頒獎會”到底會有多大規模？……

我按照《緊急通知》提供的電話號碼，同他們進行了聯系。接受“咨詢”的是位女士。對話大致如下：“……請問，‘通知’大概發出了多少份？”“大概二三百份吧？噯，你問這個干啥？只說你來不來吧！……只是沒時間？那沒關系，交680吧，跟來的待遇一個樣兒。”“咱這‘會’每年都辦嗎？”“辦的。已經辦了兩三年了，今后還要辦的。”“那每年都有多少人來呢？”“喲，那可不少，一百多哩。”“都有哪些人呢？有沒有農民作者、民辦教師、學生啥的？”“沒有，沒有，都是圈兒里的。”從電話那頭，我聽到有個某省某市的什么局長打來電話說，要到北京出差，沒時間參加會議。那位女士就說，那就先交680塊錢吧！款到后再把收據給您郵過去，沒問題，開資料費、會務費都可以。等她再來接我電話時，我問：“相當于花1800塊錢買張會議門票咯？”“你？”“您別誤會，說句笑話呢。按‘通知’上說的，‘未報名者視自動放棄’，也就是說不交錢，不交報名費的，就等于自動放棄了？”“是的。”“那‘自動放棄’的，是這次開會的機會呢，還是獲獎呢？或者是兩樣都放棄呢？”“你是什么人？”“我？城里打工的。”“你是農民工？”“是呀，一月也掙不了倆錢呢！老板也不會給報銷這1800塊的會務費。”“那你就別來了嘛！”“你們這‘門票’是不是太高了點？交錢就獲獎，不交錢就不獲獎，一個獲獎資格最低都要賣680元？”“你愛來不來的！有人愿意交錢，咱還不收呢！他想來，有那資格嗎？不是這機會，人家著名作家、資深編輯是你們隨便見得到的？”

至此，我的“咨詢”被對方很情緒化地畫上了句號，但是，解讀這次“獲獎”的信息已經足夠了——

我終于明白了，我之所以成為有幸的那一“部分”，定在“被邀請之列”，顯然決不是因為我的稿子寫得如何好，而是因為我的個人信息表明：這廝生活在城市里，是個有“單位”的家伙，非官即吏，沒準還是只需要虛名包裝的“肥羊”。退一萬步，即使是只城市跳蚤，不也一身膘嗎！不然，他怎么不“部分”到張三李四，恰恰要“部分”到我這稿子寫得不怎么樣的無名鼠輩頭上？

我也終于弄懂了，為什么“征文”一開始就要作者提供詳細的個人資料，不僅要有電子版的，還必須要有紙質的，原來那是人家為了便于圈人而下的套，我們還一個個傻二哥似的爭先恐后往里鉆，差一點就叫人哄去賣了，還幫人數錢呢！而那幫“著名作家”“資深編輯”，就極有可能是被他們利用的“托兒”。我由此解開了另一個懸于心中的謎團：首都師范大學教授、書名鼎盛的著名書畫家歐陽中石先生，何故從不任“評委”？

交錢就獲獎，不交錢就沒獎獲。我到底獲獎沒有？我說不清，誰能說得清？我因此而不得不懷疑，我那稿子他們到底評沒評，甚至看沒看？ 這也使我恍然大悟，難怪時下國人多“儒化”，一不留神就能碰到儒將、儒商、儒官、儒吏、儒娼、儒丐、儒僧、儒道、儒民、儒騙等“儒”字號人物呢！也難怪有人為獎而生，有人為獎而死的呢！

交錢就給“優秀獎”，這可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呀！難怪他們越辦越起勁，越辦越著迷，原來這“優秀獎”不單是某些人夢寐以求的敲門磚，更是某些人眼中前景廣闊的搖錢樹。真可謂一個“優秀獎”，十萬雪花銀哪！交錢就獲獎，不交錢就不獲獎，很容易使人想起“有錢能使鬼推磨”那句名言。可人家高明啊，給你設道門檻：你不是有錢嗎？咱還未必推你那磨呢，你得有資格！人家那門檻，輕而易舉就把“有錢能使鬼推磨”的千年魔咒給破了！輿論為之不齒的“向錢看”，那臭屎才糊不到他身上呢。而錢他是要的，還分文不能少，可罵名他是不背的。看看，啥啥他也當了，牌坊他也立了不是？

還有，他是通過“資格”門檻叫你大把掏錢的，估計一時半會兒你醒悟不了，等你醒悟了，發現上當了，也遲了。但話要說回來，你又何冤之有呢？你不是通過自個兒努力被“評”上的嗎？很多人也都努力了，可人家“評”上了嗎？他甚至都給你準備好了，當你可能被人取笑得幾近惱羞成怒時，不也可以理直氣壯地去反唇相譏：“就是受騙，老子也比你被騙的檔次高！”看看，他還能讓你啞巴吃黃連時都很牛是不是？

你嫌貴是不是？想一個大子兒不花是不是？有能耐像人家局長樣，找地兒報銷去呀！比較起來，1800也好，680 也好，咱這喊的，那可都是跳樓價跳水價啊，是大放血甩賣呀！想想吧！堂堂中國文壇數一數二的金字招牌，大大小小那么多的品種，如果不是鬧稿荒“征文”，不是文壇蕭條“促銷”，不是眼急了想抓倆錢使使，平常你上哪兒找這便宜去？說句不好聽的，就是弄堂里辦個假貨（當然是燙金的），這個價拿得下拿不下還兩說哩！

…………

這種文人伎倆，滬上人謂之“門檻精”。如果不是親身經歷，以我的這點認知能力，恐怕至死也悟不到“征文”“優秀獎”（從《緊急通知》的制式上看，很難說不包括一二三等獎）里原來如此大有文章。從這個意義上說，真是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這種文人伎倆、專利未必就是文人的。君不見時下之賽事，無論體育的、非體育的，幾乎就沒有不發“優秀獎”的。“優秀獎”之多、之廣、之濫、之廉、之賤，前所未有。唱歌的、跳舞的、吆喝的、雜耍的、碼字的、潑墨的、作秀的、選美的……但凡能弄成比賽的，哪一家不上“優秀獎”？說句搞笑的，沒準走在大街上，冷不丁就一個“優秀獎”砸下來，能把腦殼打破。

嗚呼！“優秀獎”在我們的精神家園里如此遍地開花，到底是鮮花盛開，還是罌粟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