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永玉先生說,山水畫家何海霞能輕松地“背得出”兩三百種山巖樹木的諸般姿態,他認為這是何作為一個畫家的最大的財富和“功夫底子”。正是因為有了這個功夫底子,何海霞畫起山水來才能揮灑自如、舉重若輕,用黃永玉的話說就是,他駕山水于股掌之中,指揮若定,順手拈來。他是山水的主宰,掌中有雷霆,有朝陽和風,有微波淺渚,有茂林修竹,有良田萬頃……永玉先生因而有所感慨道,說到底,一個畫家的一生,不過是用自己扎實的基礎和功夫底子,亦即用自己的“行當”表達見解的過程,“永遠地亮功夫底子,亮自己的基礎”。就像何海霞之于他心中的山水叢林,不僅見識過、思考過,而且千百次地描繪過。
何海霞乃國畫大師張大千的弟子,我們從他們的作品里可以見出這種血緣關系。而王福慶先生最為服膺的中國近代畫家當中,排在首位的也是張大千。這其中或許原本就有某種因果關系存在?在師法自然、胸貯五岳,“搜盡奇峰打草稿”這一點上,福慶先生所下的工夫,所付出的艱辛,倒是與“鬼手”何海霞如出一轍,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走進福慶先生的工作間“仁知畫館”,首先使我驚嘆的,就是他那一疊疊、一摞摞的寫生畫稿。那不是幾十幅或百十幅,而是幾百幅、上千幅的數量!從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經年累月積存下來的,直到今天,有的紙張已經發黃變脆,但畫上的碳筆線條和形態,那些帶著各不相同的地貌特征的山峰、叢林、河流、村落和田野,卻絲毫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變得模糊。陰晴寒暑,風雪煙霞;斗轉星移,草木榮枯。它們卻依然氣韻靈動而栩栩如生。
福慶先生對自己已完成的作品似乎并不怎么珍視,大有李太白“千金散盡還復來”的豪氣,但他對自己這些寫生畫稿中的任意一張,卻都視若生命。這實在是因為,這些畫稿是他半個多世紀以來的全部經歷與回憶,是他的心路歷程和精神追求的記錄與寄托。他可以把耗費了數十天才完成的一幅山水巨制,慷慨地送給喜歡它的朋友,但有一次因為工作需要,而不得不把自己的一幅寫生畫送給一位日本友人,卻心疼得幾天都寢食難安。那是在他擔任武漢市美協秘書長工作期間,一個日本藝術家代表團訪問武漢,其中有位畫家可謂慧眼識珠,一眼就看上了福慶先生的寫生畫,說什么也想帶走一張。出于外事友好的考慮,福慶先生只好忍痛奉送了一張。然而一旦送出,他就后悔了,竟心疼得一晚上都難以入睡,就那么獨自枯坐到了天亮。“感覺就像是自己心上的一部分山水被割裁走了一樣!”事隔多年之后,他回憶起這張寫生畫稿,仍是一片悵然和痛惜。
倒不僅僅是因為他這些素描、寫生畫稿畫得異常生動流暢,其中不少寫生畫甚至細致和精準到幾乎可作一張張完整和完美的作品來欣賞。不,更重要的是,我想,是因為這些樸素的黑白畫稿上,記錄著他不同時空的激情、感悟和心境,留下了他瞬間的、即興的和若有神助般的想象力與創造的靈光。而且,這每一張畫稿上都承載著時間的重量,承載著一個執著的藝術家跋涉的艱辛。
他從六歲開始學習畫畫,一直畫到今天,將近七十歲了。在他體力和精神狀態以及藝術感覺最好的一個時期,他曾經用了整整三年的時間,專心畫水。每天一連幾個小時,或面對山谷中奔騰的急流,或面對紋絲不動的仿佛凝固一般的水流。一點一點地畫,不厭其煩地畫。詩人洛爾迦曾經詠嘆:“最溫柔的手,也不能把流水的門兒打開。”但福慶先生卻堅信,只要有耐心,肯下工夫,淙淙的水聲定能穿過自己薄薄的宣紙。為了畫好不同形態、色澤和氣質的江河和澗水,他甚至獨自艱苦地步行了九天,才到達了人煙稀少的怒江和瀾滄江流經的西南部川滇藏交界的大峽谷中,在那里一畫就是半個多月。
水的問題解決了,他就去攻克畫山的難度。他又用了整整五年的時間,一心一意地去畫山。他像一位辛勞的地質學家,一一地去朝拜和勘探南方和北方的名山。他悉心觀察和研究不同的山勢和山脈,用一種“苦吟”般的執著去畫各種各樣的山的結構和山脈走向。從最南的南方的山,到最北的北方的山;從太行到雁蕩,從鄂西到湘西;從神農架到敦煌……他真正是做到了石濤所謂的“搜盡奇峰打草稿”和黃賓虹所說的“坐望苦不足”“看山入骨髓”的地步。劉海粟大師曾有十上黃山的佳話,福慶先生迄今已經七上神農架,并也有十上神農架的誓愿。他曾多次在黎明前五六點鐘,萬物俱寂、大地還在沉睡的時候,獨自起來觀察神農架。“真是太美了!無法用任何語言來形容。山脈的起伏與綿延,一如萬里長城的綿延不斷,與大地遠天融為一體……”他說。
有了如此堅實的寫生基礎和繁富的山水素材,他才可以回到自己的畫室,鋪開一張張宣紙,正所謂“待細把江山描畫”。
二
我算有幸,承蒙著名山水畫家丁竹君先生熱誠相邀,得以進入心儀已久的“仁知畫館”,親睹了福慶先生一幅作品的創作過程。看福慶先生作畫,實在是一種震撼和享受。凡·高有一句名言:“不少畫家害怕空白的畫布,但空白畫布也害怕熱情、自信和敢冒風險的畫家。”福慶先生可不害怕什么空白的畫布和畫紙,無論是多么闊大的宣紙。相反,他覺得,只要一站在空白的宣紙面前,他就有了一種創作的激情,有了一種真實的“充實感”。我想,這只能是因為,他胸藏千丘萬壑,天地山川自在心中,就像黃永玉所形容的何海霞,他是山水的主宰,掌中有雷霆,有朝陽和風,有微波淺渚,有茂林修竹,有良田萬頃……所以那份從容與自信,首先就給人一種“定力”和期待。

多年來他已經習慣在音樂中繪畫。他有自己最喜歡的幾張音樂光碟,每次作畫時總要播放著這些“背景音樂”。他也不像大多數畫家那樣把宣紙鋪開在畫案上,俯著身畫畫。不,他的闊大的畫案,嵌在一整面的墻壁之上,用自己的方式,把闊大的空白的宣紙固定在墻壁上的大畫板上,然后,自己就站立在潔白的宣紙前,左手插在褲袋里,右手握著畫筆,隨著“背景音樂”的節奏與旋律,而開始縱游在他心目中的山水之中了……
最開始似乎是白云清風,天青氣朗。小提琴在演奏著歡快的曲調。他的筆鋒下淙淙地流淌出淺淺的、清亮的泉流;他似有萬般留戀、顧盼和躊躇。他的墨汁淺淺的、淡淡的,若有若無。山影隱約,水流無聲。云無心而出岫,如老僧補衲一樣的沉靜和舒緩。然而,不一會兒,音樂漸漸有些凝重了,似乎遠方正在風起云涌。大提琴的碎弓也隱隱傳來。他的手開始有點顫抖了。那是一種激情在升起。他的筆鋒上,節奏也在漸漸加快。他的目光正全神貫注。筆鋒在探尋,在漸漸加重了力度。他旁若無人。天邊似乎滾過雷霆。他的動作開始擴張,像火焰開始了燃燒,像天馬開始騰空飛躍。他開始潑墨,大片大片地潑。他無所顧忌地揮灑,似有萬丈豪情,直薄峰巔與云霄,甚至直抵云外與天際……音樂還在繼續。他的創作激情還處在持續飽和狀態。火還在燃燒,水還在奔流。高天上云卷云舒,電閃雷鳴。群山起伏,山影巍峨。懸崖和峰頂的林葉似在簌簌作響……不知不覺地,他的筆鋒放慢了速度,也減輕了力度。山谷漸漸恢復了平靜。他似乎在開始收拾整個畫面了。陰影與光明,淡墨與煥彩,水流與巖石。云煙出沒,林葉扶疏……在一些細致處,他竟然變得與剛才判若兩人,一點一點地點染、勾畫,一如像繡花一般溫柔和細膩……待到整個畫面收拾妥當,他退后幾步,長舒一氣,然后暢然四顧,似在將心中豪情從畫面上的山水風云中緩緩收起。這時候,“背景音樂”也在最后的一段華彩中戛然而止,但覺于無聲處,余音裊裊……
真可謂“神乎技矣!”一張大畫,就這樣在音樂聲中揮灑完成,并且干凈利落地收拾停當了。音樂停止之處,亦即畫家收心擲筆之時。
三
每一位藝術家,都會有自己異于他人的生活個性和創作路數。越是偉大的藝術家,越是如此。這幾乎成為了一個定理。目睹了福慶先生的創作過程,欣賞了他一小部分寫生畫稿,也拜讀了他創作于不同年代里一些山水畫作品,我的感受是,他和許多卓有成就的中國山水畫家一樣,一般來說,也是在孜孜不倦地作著一種“苦吟”式的繪畫探索。他自己也一再坦承,繪畫創作乃“寂寞之道”,最好的作品總是在獨自的寂寞之中完成的,就像作家愛默生在他的演講集里所說的,“珍惜你的靈魂吧,驅走你的伙伴,養成獨處的習慣,這樣,你的才智方能日臻完善。”

多年來,他甚至憑著自己的繪畫經驗,獲得了一些切實的體會,例如,只要自己心里“有事”,心里還存有一些別的牽念,就畫不好畫;他作畫時,必須使整個身心完全投入進去,進入一種全神貫注和完全清凈的狀態。正是因為心中有這樣一份對于寂寞和孤獨的堅守,對于物質俗世的自覺逃避和排拒,他才能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不以為苦,而甘之如飴,享受著孟子所謂的“充實之美”。即使他身在畫室,而無限江山猶在眼前,耳邊回響著遠方吹過的風聲。尤其在創作一些長卷巨制的時候,福慶先生說,他感到,自己的胸懷也在隨著闊大的畫卷徐徐展開,這時候,無論是千山煙雨、萬壑松風,還是半壁江峽、一灘流水,都能與他心中的蒼潤高遠相融合,與他筆下的墨華靜虛相掩映。我想,這真是應驗了黃賓虹一首題畫詩的境界:“意遠在能靜,境深尤貴曲。咫尺萬里遙,天游自絕俗。”
他的畫一般不喜歡多用色彩,只靠水墨來渲染他心中的蒼潤、高遠與幽深,自有靜思與氣韻,而遠離浮華和甜俗。他自己也承認,他的畫里有太多的蒼涼和苦澀。有一次他和一些畫家朋友去敦煌一帶寫生,沿途經過荒涼無邊的沙漠戈壁,看不見一點綠色的植物。朋友們指著遠處滿眼的蒼涼說:“看,這就是福慶的畫!”這當然是朋友們的戲謔之言,卻也正好說明了他的作品那“苦吟”式的基調。
然而,在“苦吟”和“靜思”式的創作過程中,他也并不拒絕“即興”和“神來”般的靈光閃現。我注意到了,他在一些總體調子十分蒼潤的作品里,偶爾會使用一點鮮艷的紅色,如在憶寫鄂西北山川印象的那幅《山川知秋》里,畫面左邊懸崖上那一叢鮮艷的楓樹或柿樹,那不多的一點紅色真是太美了!我想,這也許就是他“即興”和“神來”式的靈光閃現。還有《入夢故鄉山》那幅畫里,在大山中間的青瓦村屋和潺潺溪流邊,也出現了一叢火焰般的柿葉或楓葉。還有寫北京白羊溝山川印象的那幅長卷《歲月如歌》,也突然閃現出了一抹蒼老的藍色!這在福慶先生的畫作里也是十分稀罕的。我甚至覺得,這一抹蔚藍,恐怕也是他瞬間的靈光閃現的結果,而非“苦吟”所致。這幅長卷繪寫歲月的風雨滄桑和天地間的星換斗移,豪放中又可見出細膩,凝重里也充滿抒情的意味,充分地顯示了福慶先生掌控闊大畫面、調度宏大敘事場景時的一種從容自如的才力。
要在這篇文章里一一欣賞和解讀他那些精妙之作,當然是不太可能,也沒有多大必要的。面對一幅完整和獨立的繪畫作品,任何文字的闡釋其實都是多余的。然而,就我所見到的福慶先生的作品里,還有幾幅實在也是令我過目難忘:
寫于鄂西北咸豐苗寨深山的《雪落無聲》何其抒情!一如阿爾卑斯的青山白頭,潔白的雪峰下,似有點點飛鳥在長空回旋。青山無語,落雪無聲。飛鳥其實只在畫家的意念之中,那片潔白的峰巒才是他最溫暖、最深厚的鄉情的寄托。《高嵐聽雨》既抒情又寫意,巖岫杳冥而煙雨溫潤,墨氣淋漓之處,亦充分顯示了畫家既清新靈宕,又樸茂華滋的氣質。《秋滿山川》里的爛漫山花,似乎在渲染著畫家對大地的愛情,也宛如團團燃燒的火焰,象征著畫家創造的激情。這幅畫風格灑脫而奔放,是一種“大寫意”,甚至使我感到了一點后期印象派的味道。
長條屏《天長落日遠 水凈寒波流》和《月隨碧山轉 水合青天流》,其架構布局宏大開闊,氣韻節奏流暢自如。前者把一種天高水遠的意境一直延展到了畫幅之外,飽滿的氣韻有如萬丈銀河自九天飛瀉;后者繪寫了千峰明月高懸、故國山川蒼茫的大意境,顯示了畫家的一種獨步時空天塹、飲盡千年憂患的闊大胸懷。這兩幅長條屏的風格不僅蒼潤凝重,而且闊大雄奇,實在是非大手筆所難為。還有一幅,畫題為《高山仰豪氣 深宅養靈根》,也寫出了一種高山仰止、獨嘯天籟和望盡天涯路的高遠情懷。這幅畫里顯然也有畫家的文心所在,那個在天地之間樂山樂水的舟子,或許就是畫家自己的寫照。
四
福慶先生是北方人,身上多有北方漢子的豪氣、俠義與堅韌;也因浸潤中國傳統文化日深,精神里更有不從流俗、淡于名利而獨善其身的人生準則。他似乎從來就不在乎外界尤其是所謂“藝術市場”對自己的畫作的毀譽與判斷,只是一心一意地畫自己心中的山川草木,畫自己對風雨江山的牽掛、愛戀與理解,甚至不憚于畫得那么蒼涼和苦澀,用他自己的話說,“畫得誰都不喜歡”。 在生活中他堅守著自己心中的道德準則,拒絕一切世俗和市儈的東西的侵襲。

但他是一個異常看感情和友情的人。他對自己最要好的幾位朋友的命運遭際總是念念不忘。英年早逝的作家姜天民,是他最知心的朋友之一,天民去世已多年,墓木已拱,但一旦有誰無意中提起天民來,已近七十歲的福慶先生仍然會凄然唏噓,眼圈濕潤;他的另一位老朋友、書法家周永基也因病早逝,在得到噩耗的那幾天里,這個性格倔強的北方漢子,悲痛得一邊畫畫一邊號哭,涕淚四流,令當時在場跟著他學畫的學生們驚駭不已。
詩人蘭德有一首詩:“我不與人爭,勝負均不值。我愛大自然,藝術在其次。我用生命之火烘我手,只要火一熄,我起身就走。”我想,福慶先生無疑也是屬于這樣一類人。苦瓜和尚也曾有畫語:“上畫懸崖幾十尋,更畫蒼松欲凌云。河山原是心中造,多少山河贈與人。”福慶先生顯然也是屬于這一類瀟灑而超然的藝術家。
(作者系著名作家、書評人,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