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比臺兒莊還大的“村莊”大概只有石家莊了。70年前,臺兒莊是個只有3000戶的鎮子,如今已成為人口近20萬的縣級區經濟、政治中心。
我來之時,正是秋光瀲滟,臺兒莊的上空藍天白云,遠遠望去,樓臺房舍一片靜謐。這是一座世界名城,究實而言,它的名氣還是侵略者的槍炮逼出來的,因為,法西斯的武力激勵出一個民族的反抗精神。
按照山東省運河文化研討會會務的日程安排,我們原先計劃是從微山湖邊的韓莊閘乘船,沿京杭大運河東行,觀一路山光水色,然后再從臺兒莊登岸。幾天前連日降雨,微山湖水位增高,運河上水流湍急。為安全起見,會議考察路線改從棗莊市中區南行,經嶧城而達臺兒莊,并由乘船改為乘車。

臺兒莊在我的想象空間里,一直都是濃云滾滾、硝煙彌漫。人的第一感覺就是這么重要,英雄的臺兒莊,它給我多少年間接的感覺不是親臨目睹,而是在歷史教科書中和電影銀幕上。
9點半左右,紅色宇通大巴到達目的地。雙腳踏上臺兒莊大戰紀念館門前的廣場,我們所聽到的是DVD播放的現代歌聲。在歡迎儀式上,我聽到了熟悉而親切的柳琴戲,哦,原來棗莊還是柳琴戲的故鄉。我之所以說親切,是因為家鄉泗洪原屬皖東北,家鄉幾代人傳承的地方劇種是泗州戲。泗州戲與柳琴戲同出一宗,原名“拉魂腔”“拉后腔”“拉花腔”等,形成于清嘉慶、道光年間。古戲曲有“南昆北弋東柳西梆”之說,拉魂腔吸收了魯南柳子戲、肘鼓子以及諸多民間小調發展而成,共分三支,北路有滕縣(今滕州)東郭鎮蘇樓村的蘇家班;中路有嶧縣西部陶官村的高家班;大約在19世紀后期,滕縣東門外武氏兄弟將此劇傳入皖北與徐州一帶,稱南路柳戲,而流傳至古泗州一帶的拉魂腔則被稱為“泗州戲”。至于“柳琴戲”這一名稱,直到1954年才在魯南出現,因其主要伴奏樂器柳葉琴而得名。
在近代史上,臺兒莊給人的印象是勇武之地,而如今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卻是五彩繽紛的人文勝地。歡迎演出有嗩吶合奏,有武術表演,還有現代歌劇《白毛女》選段。在這種場合唱《白毛女》,我感覺有點奇怪,一問才知,臺兒莊原來是詩人賀敬之的故鄉,歌劇《白毛女》便是他的杰作。家鄉人表演家鄉作家的作品,這無疑也是對家鄉的一種贊美方式。演唱柳琴戲的是臺兒莊文化館張鳳云女士,她淡裝不抹,演唱一首《喝西葉》,據說“喝西葉”就是當地的吃面條。60歲的人了,唱腔還是那么圓潤,顯然是寶刀不老。聽到張鳳云的演唱,我立刻想到了家鄉泗州戲名演員李彩鳳,當年她的戲唱響了皖北、蘇北與魯南。記得我十來歲時,李家班到我們村演出,讓村中鄉親們興奮了好多天。那時的縣劇團下鄉演出,有點像今天的心連心藝術團一樣受歡迎。那不僅是父老鄉親的精神饑渴與文化需求,而且因為,那時農民的文化生活實在太貧乏。生活的步伐也太快了——銀幕取代了舞臺,熒屏又取代了銀幕,當代豐富多彩的網絡生活,又大有逐漸冷落熒屏的趨勢。近些年來,家鄉的泗州戲已被冷落到寂寞的邊緣,我真擔心,祖先創造出的地方文化遺產,將于不知不覺之中在家鄉的土地上消逝,就像夜幕上消逝了繁星群中的任何一顆星星。
歷史上的臺兒莊是京杭運河沿線的一個重鎮,古老的大運河文化養育了這片土地上的代代子孫。韓莊運河東下,經臺兒莊南流,再與蘇北中運河相連接。臺兒莊又是京杭運河家族中的一顆璀璨明珠,無論是康熙帝六次南巡,還是乾隆帝六下江南,這里都是必經之地。物華天寶耀于山水,地靈人杰適時而生。乾隆帝一次乘舟而過,心為兩岸的綠柳煙村所動,欣然寫下了一首絕句:“乾莊水氣罩樓臺,雨后斜陽岸不開。人在長亭深處好,風帆一一眼中來。”這位文采飛揚的皇帝一生寫了4萬多首詩,可以說是我國古代最高產的詩人了,遺憾的是,他卻未能留下一首膾炙人口的傳世名作,他是詩人,卻算不上著名詩人。可見,文學創作太嚴酷,文學作品也決不是以量取勝,而是以優以精取勝。上面所引的這首詩,稱得上是乾隆皇帝詩中的佳作了,他的才氣加上臺兒莊運河上的美景,孕育了一首情景交融的好詩。
在這個地球上沒有我存在的時候,人類就有了原子彈與航空母艦,就有侵略者的狂囂與反抗者的怒吼;而當我來到人間的時候,祖國大地已經告別了戰爭。對于臺兒莊血戰,我不是戰斗者,也不是目擊者,只是一個同仇敵愾的后來者。我在現代化的城市建筑中,我在大戰紀念館的文物與文字中,仔仔細細地尋找臺兒莊戰役的原始鏡頭,就像15年前在揚子江邊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尋找累累白骨一樣,讓胸腔在膨脹,讓心火在燃燒。歷史是最不容包裝的時間體,商品越包裝越精致入目,而歷史卻越包裝越丑陋不堪。然而,臺兒莊從不需要包裝,歲月的煙塵始終擦不去歷史的血痕。
從墻上那大段的文字中,我尋找到了一首小詩:“三千人家十里街,連日烽火化塵埃。傷心幾株紅芍藥,猶傍瓦礫慘淡開。”這是當年中國軍人別志南在清掃戰場時寫下的一首即景詩,這首詩雖然在格律上有不合平仄之處,但它卻真實地描繪出了臺兒莊戰后的殘破景象。若問誰是罪魁禍首,回答無疑是法西斯強盜。
童年時,我曾從說書的江湖藝人口中聽到過唐代羅通盤腸大戰的故事,而從大戰紀念館的歷史資料中,我卻看到了一個“現代中國的羅通”。31師某營營長顏省吾,腸子被日寇的炮彈炸了出來,但他忍住劇痛把腸子塞進腹中,又持槍與敵寇戰斗。這位被李宗仁贊為“保家衛國之模范軍人”的民族英雄,用生命與熱血寫下了民族史上一頁悲壯蒼涼的英雄之詩。
古有西楚霸王項羽破釜沉舟,在臺兒莊血戰中,31師師長池峰城果斷炸掉浮橋,與日寇決一死戰,他留在天地間一句最壯烈的語言是:“臺兒莊就是我們的墳墓!”可以說,這是今天跑官買官的人們絕對沒有勇氣喊出來的話語。
在臺兒莊清真寺,我一次次撫摸墻上日寇留下的彈孔。彈孔有的大如蟹穴,有的小如蜂窩,點點遍遍,歷歷在目。子彈已不知落于何處,但彈孔依然被歷史收藏著。這世界上沒有侵略者干不出來的惡事,也沒有法西斯種不出來的惡果。當然,罪惡之樹上的所有惡果最終必須由種惡者自食。
走進臺兒莊,展現在游人眼前的是條條寬闊平坦的街道,是幢幢拔地而起的樓群。而我是用心看的,依然能看到另外一種景象——那連日的烽火,那頹圮的街墻,那森森的白骨,那踽踽的幽靈。那是一場什么樣的戰役呀?殲敵1.19萬人,卻有3萬名中國將士為國捐軀。中國軍隊以近三倍于敵的慘重代價,取得了大戰的勝利。從一張照片上,我看到李宗仁將軍站在領獎臺上,兩頰露出莊嚴而慘淡的笑容。
晚宴安排在國際大酒店。臺兒莊人很好客,獻上豐盛的酒食飯菜。在舉杯應酬的空閑間,我悄悄發現,白天在紀念館中的那種嚴肅的表情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歡聲笑語。我這人喜歡冷靜地觀察人乃至人群,在價值取向更新的年代,尤習慣用懷疑的目光去審視周圍所有的人。譬如在自助餐廳里,有的人吃多少選多少,碗盡碟空,一點也不浪費;而有的人卻不然,他們生怕吃不飽肚子,反正用不著多掏錢,便大塊大塊地往盤中選菜,最后吃不完了,就坦然地放下筷子揚長而去。我這人就是這般沒出息,眼睜睜地看成桌的大魚大肉名煙美酒浪費掉了,心疼。招待宴上,白酒、啤酒、紅酒大滴大滴地從杯中溢出來,又與汁湯摻和在一起,在餐桌上匯聚成河,著了色的酒水汩汩地從桌邊往下滴。那桌面上蠕動的酒水,多像當年抗日將士們的血水與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