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城里去

王才認得幾個字，也就中小那點兒水平，但在村子里也算是高學歷了。他這一茬年齡的男人，大多數不認得字，王才就特別光榮，所以他更要督促王小才好好念書。

王才對別人說，我們老王家，要通過王小才的念書，改變命運。

有一天，王小才放學回來告訴王才，說學校來了許多城里人捐贈的書。校長將每本書貼上標號，然后讓學生抽號，說是每人一本，如果誰愿意多看幾本書就互相交換著看。

王小才也抽到了一本，黑色的硬紙封皮。王才翻開來一看，說，錯了，這不是書，這是一個賬本。王才拿著賬本到學校去找校長，校長說，雖然這不是書，但它是作為書捐贈來的，你們不要就退回來，換一本是不可能的，除非別人愿意跟你換。

但是誰會要一本賬本呢？書是有標價的，幾塊，十幾塊。書上的字都是印出來的，可賬本是一個人用鋼筆寫出來的，連個標價都沒有，沒人要。

王才生氣之下，把賬本提過來，把王小才也提過來，說，你看看，你看看，你什么臭手？王小才知道自己犯了錯，垂著腦袋，但他的眼睛卻斜著看那本被翻開的賬本，他看到了一個他認得出來但卻不知其意的詞：香薰精油。

王小才說，爹，什么東西叫香薰精油？

王才愣了一愣，也朝賬本看了一眼：香薰精油。王才就沿著這個“香薰精油”看下去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一看，他竟對這個賬本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因為賬本上的內容，對他來說實在太離奇了。

這是2005年的某一天中的某一筆開支：午飯后毓秀說她皮膚干燥，去美容院做測試，人家推薦了一款香薰精油，7毫升，價格：679元。毓秀有美容院的白金卡，打七折，475元。拿回來一看，是拇指大的一瓶東西。能保濕，滋潤皮膚。

王才看了三遍，也沒太弄清楚這事兒。他和王小才商榷，說，你說這是個什么東西。王小才說，是香薰精油。王才說，我知道是香薰精油。他豎起拇指，又說，這么大個東西，475塊錢？說的是人民幣嗎？

王小才說，475塊錢，你和媽媽種一年地也種不出來。

王才生氣了，說，王小才，你是嫌你娘老子沒有本事？

王小才說，不是的，我是說這東西太貴了，我們用不起。

王才說，呸你的，你還用不起呢，你有條件看到這四個字，就算你的福分了。王才還要繼續批評王小才，王才的老婆來喊他們吃飯了—她先喂了豬，身上還圍著喂豬時穿的圍裙，她對王才和王小才有意見，她一個人忙著豬又忙著人，他們父子倆卻在這里瞎白話。

王才說，你不懂的，我們不是在瞎白話，我們在研究城里人的生活。王才叫王小才去向校長借了一本字典，但是字典里沒有“香薰精油”，只有香蕉香腸香瓜香菇這些東西。王才咽了一口口水，生氣地說，別念了，什么字典，連香薰精油也沒有。

王小才說，校長說這是今年的最新版本。

王才說，賊日的，城里人過的什么日子啊，城里人過的日子連字典上都沒有。

王小才說，我好好念書，以后上初中，再上高中，再上大學，大學畢業，我就接你們到城里去住。

王才說，那要等到哪一年。

王小才掰了掰手指頭，說，我今年五年級，還有11年。

王才說，還要我等11年啊，到那時候，香薰精油早都變成臭薰精油了。

王小才說，那我就更好好地念書，跳級。

王才說，你跳級，你跳得起來嗎？你要是跳得了級，那我也念得了大學了。

其實王才對王小才是一直抱有很大希望的。王小才至少到五年級的時候，還沒有辜負王才的希望，王才也一直是以王小才為榮的。但是因為出現了這本賬本，將王才的心弄亂了。他看著站在他面前拖著兩條鼻涕的王小才，忽然就覺得，這小子靠不上，要靠自己。

王才決定，舉家遷往城里去生活，也就是現在大家說的進城打工。只是別人家更多的是先由男人一個人出去，混得好了，再回來帶妻子兒子。也有的人，混得好了，就不回來了，甚至在城里另外有了妻子兒子。也有的人，混得不好，自己就回來了。但王才與他們不同，他不是去試水探路的，他就是到城里去生活的，他決定要做城里人了。說起來也太不可思議，就是因為賬本上的那四個字：“香薰精油”。

王才說走就走，第二天他家的門上就上了一把大鐵鎖，還貼了一張紙條，欠誰誰誰三塊錢，欠誰誰誰五塊錢，都不會賴的，有朝一日衣錦還鄉時一定如數加倍奉還。至于誰誰誰欠王才的幾塊錢，就一筆勾銷，算是王才離開家鄉送給鄉親們的一點心意。

王才貼紙條的時候，王小才說，如數加倍是什么意思？王才說，如數就是欠多少還多少，加倍呢，就是欠多少再加倍多還一點。王小才說，那到底是欠多少還多少還是加倍地還呢。王才說，你不懂的，你看看人家的賬本，你就會懂一點事兒了。其實王小才還應該捉出王才的另一些錯誤，比如他將一筆勾銷的“銷”寫成了“消”，但王小才沒有這個水平，他連“一筆勾消”這四個字還是第一次見到。

除了衣服之外，王才一家沒有帶多余的東西，他們家也沒有什么多余的東西，只有那個賬本，王才是要隨身帶著的。現在王才每天都要看賬本，他看得很慢，因為里邊有些字他不認得，也有一些字是認得的，但意思搞不懂，就像香薰精油，王才到現在還不知道它是什么。

他們坐的車到了一個火車小站，他們要買火車票，然后坐火車往南，往東，再往南，再往東，到一個很遠的城市去。毫無疑問，是那本賬本指引了王才，在那本賬本的扉頁上，不僅記有年份，還工工整整地寫著王才要去的城市的名稱。

在這里停靠的火車都是慢車，在等候火車到來的時候，王才又看賬本了，他想看看這個記賬的人有沒有關于火車的記載，但是翻來翻去也沒有看到。最后，王才“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說，你真蠢，人家是城里人，城里人坐火車干什么？鄉下人才要坐火車進城。

王才做的是收舊貨的工作，所以他和他租住的小區里的人很快就熟悉起來。王才一家住在車庫里。這個小區家家都有車庫，有些人家沒有買車，這樣車庫就空了出來，將它出租給外來的人住。

王才屋里堆滿了收來的舊貨，密不透風，鄰居看到就會忍不住說，師傅，車庫里沒有窗，晚上熱吧？王才嘿嘿一笑，說，不熱的。說著話，他伸手將一根繩線一拉，一架吊扇就轉起來了，呼呼作響。王才笑著問人家，你猜多少錢買的？

鄰居自然猜不出來。王才又笑了，說，告訴你吧，我撿來的，到底還是城里好，電扇都有得撿。要是我們不到城里來，哪里知道城里有這么好，菜場里有好多青菜葉子可以撿回來吃，都不要出錢買的。鄰居說，可是在鄉下你們可以自己種菜吃。王才說，我們那地方，盡是沙土，也沒有水，長不出糧食，蔬菜也長不出來，就算有菜，也沒得油炒。

王才和鄰居說話的時候盡量用普通話，雖然不標準，但至少讓人家能聽懂大概的意思。

王小才從民工子弟學校放學回來的時候，王才跟王小才說，我叫你到學校查字典你查了沒有？

王小才說，我查了，學校的大字典有這么大，這么厚，我都快拿不動了。王小才張開胳膊，有點兒夸張。

王才眼里放光，那查到沒？

王小才搖搖頭，王才眼里的光就黯了。

之后，王才仍然還會說到那個賬本，王才感謝這本賬本改變了他們的生活，讓他們從貧窮的一無所有的鄉下來到繁華的樣樣都有的城市。

王才每天晚上空閑下來，就要看他的賬本，而且王才不僅看那個賬本，自己也漸漸養成了記賬的習慣。

今日收舊書35斤，每斤支出5角，賣到廢品收購站，每斤9角，一出一進，凈賺4角，乘以35斤，等于14元整。嗨，到底城里比鄉下好！

一個星期天，王小才跟著王才上街，他們經過一家美容店，在美容店的玻璃櫥窗里，王才和王小才看到了香薰精油。王小才一看之下，高興地喊了起來，哎嘿，哎嘿，這個便宜哎，降價了哎，這瓶10毫升的，是407塊錢。

王才說，你懂什么，牌子不一樣，價格也不一樣，便宜個屁。這種東西，只會越來越貴。王小才，我告訴你哦，你鄉下人，不懂就不要亂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