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柯美愛吃提拉米蘇
五年后,梓杰再次見到柯美時,在“佛羅倫薩”——上海一家意大利餐廳。
如果不是女兒的生日,梓杰無論如何不會來這里的。他不喜歡意大利餐,自從那年和柯美分手后,使再也沒有吃過。柯美是個素食主義者,酷愛營養豐富的意大利餐,那時梓杰陪著她吃遍上海大大小小的所謂意大利美食,并且每次吃時都能把每道菜的配料說得頭頭是道,梓杰有時忍不住想,柯美將來一定是個好太太。轉而,他開始嘲笑自己想得太早,大學還沒畢,工作尚未定論,哪里談得上這些?
沉浸在往事中的梓杰被女兒稚嫩的聲音打斷了,他抬起頭,眼光飄向隔著兩張桌的柯美:她專心地吃眼前的銅鼓通心粉。一杯cappuccino,緩緩上升的熱氣正繚繞著她的側頰,看不清楚,仿佛觸手可得,卻又遙不可及、熱氣將柯美的臉變得越發不真實,梓杰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了。分手五年了,柯美的音貌已經變得模糊。
“老公,那好像是柯美呀?”妻子梅婕不確定的聲音里,透著驚喜。大學里她們曾經是好朋友,卻因為喜歡上了同一個人,而展開了明爭暗斗。結果,柯美在輸了友情的同時,贏了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當她可以光明正大地挽著梓杰的胳膊時,清楚地看到梅婕的眼睛里透出的凄涼和絕望。那時候的梓杰,相對于梅婕的沉靜,更喜歡柯美的開朗,他總覺得,梅婕的眼睛里,經常透出與她年齡不相稱的深邃,黑亮的眸子,像時光的隧道,包含著太多的東西,梓杰不想去探索那里面的暗含,所以,他選擇了簡單的何美。
朋友到底無法和曾經的戀人相比,梅婕還存疑惑地辨認時,梓杰已經清楚地知道,那個女人就是何美。他的第一個念頭是趕緊離開,曾無數次設想過相逢的場景,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是這種情況。他催促女兒快走,女兒撅起小嘴,不高興地說:“不嘛,我還沒吃提拉水蘇呢!”
又是提拉米蘇,梓杰的心不禁一陣悸動,思緒倏忽飄到那個悶熱的傍晚。
“不要走好嗎?就算是等我,明年我們一起去。”柯美可憐兮兮地哀求梓杰,眼里充滿了渴望。
那一年,大學畢業,兩人約定一起出國,一起選的國家、學校,一起辦的簽證,他們以為會永遠在一起,不分開。可是梓杰的簽證辦好了,柯美卻被拒簽。
梓杰看著手中的簽證,真的想一下了撕掉,可是不能啊。朋友的祝福、家人的奔波,太多的勞苦都藏在手中的小本本里,不只是愛情兩個字可以了結的。
“我先去,你繼續辦手續,在那邊我也一樣會等你的。”梓杰心疼地摟過柯美的肩膀,把她的頭發放在掌心里揉搓著。這句承諾,梓杰是全心全意的,柯美卻感到虛無縹緲。再堅挺的愛情,也抵不過太平洋這么遙遠的距離。一瞬間,她眼里失去了光彩。
分別那天,照例去吃意大利餐,只是這一次,柯美除了提拉米蘇,沒有點任何東西。“相比起提拉米蘇的味道,我更喜歡它的故事。”柯美的聲音里有一絲顫抖,“二戰時,一個意大利士兵要出征了,可是家里什么也沒有,愛他的妻子為了給他準備干糧,把家里所有能吃的餅干、面包全做進了一個糕點里,那個糕點就叫提拉米蘇。每當這個士兵在戰場上吃到提拉米蘇就會想起他的家,想起家中心愛的人。提拉米蘇,其實就是‘帶我走’,而帶走的不只是美味,還有愛和幸福。”
那一天,梓杰才明白,何美為什么喜歡吃這種甜得發膩的點心
看著柯美清純的臉上掛滿酸楚,梓杰的心痛到極點,卻說不出任何話。
梓杰還是走了,走時帶著一大包的提拉米蘇。他明白,柯美那藏在心底沒有說出的話,他想自己不會辜負她。
B.躲在后面的梅婕
沒想到的是,柯美先負了梓杰。
柯美又一次被拒簽了。三年的留學生活,泯滅掉梓杰很多,唯獨對柯美的思念沒有丁點兒減少,只是這次被拒,似乎將他獨存的那份企盼也掩埋了,遙遙無期的思念終是看不到頭的。
柯美的信越來越少,電話幾乎是沒有了。相反,梅婕的信越來越多,她從不發E-mail,在這個世紀,居然還有用手寫信的女孩,而梅婕告訴他,對著冷冰冰的電腦,她寫不出溫情脈脈的關懷,雖然那只是普通朋友的關心,但梅婕還是用心地去寫。
他們聊得最多的是柯美,那個時候,梅婕和何美租住在一個小小的公寓里面,沒有暖氣的時候,兩個曾經的情敵開始互相取暖。
“柯美又跳槽了:柯美生病了……”好像沒有了柯美,他們便沒有話題,直到最后一次,柯美已經兩個月沒有電話了。梓杰鼓足勇氣,問了梅婕。沉默了許久,還是梓杰最擔心的結果:柯美的身邊有了新的男人,至于是誰,都不重要了。
夜深人靜睡不著的時候,梓杰也曾懷疑,與柯美的那段感情是不是真的發生過,還是自己的想象而已。幸好,信箱里經常會出現梅婕的信件,才讓他知道,生活還在繼續,和以往不同的是,飛走了一只愛情鳥。
沒有了柯美的話題,他和梅婕生疏了一些,心情暗淡的梓杰想忘記柯美,想斷絕和從前的一切千絲萬縷,包括梅捷。她真的自動消失了,從此再沒有她的音訊,直到半年后,接到病愈了的母親的電話,不停地說幸虧有他的女友照顧時,他才知道是她,那個暗暗躲在后面的女孩,像個候補隊員似的,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刻才出現。他們又恢復了聯系,信里不再出現柯美的名字,那仿佛變成了遙遠的過去。
回國的前一個月,當他寫信的時候,驀然驚奇,什么時候,他也開始習慣了梅婕喜歡的這種古老的聯系方式,而放棄了最簡單的E-mail,也許,是從他徹底忘掉簡單的柯美開始吧。重復著另一個人的生活方式,也是從習慣了那個人闖進你的生活開始的。當他在機場看見梅婕的微笑時,便知道,今后的生活,注定要和這個女人聯系在一起了。
女兒終于吃完了,牽著梅婕的手,經過柯美時,梓杰略為遲疑了一下,腳步猶豫著,但只是躊躇了片刻,便被梅婕緊拽著的手拖走了。梓杰控制不住看了一眼,柯美低著頭,默默地攪拌著杯里的咖啡,已經沒有熱氣了,她卻還是在不停地攪,仿佛要把什么東西攪走似的。柯美緊緊地抿著嘴,長長的睫毛微微向上卷著,臉龐一如幾年前的清純,梓杰奇怪,歲月似乎特別憐惜柯美,沒有在她的臉上或是身上留下一絲痕跡。
轉頭看看身邊的梅婕,早已沒有了女孩時的靦腆與羞澀,于少婦的成熟中也少了幾許的豐腴,添的只是平淡與熟悉。
柯美的餐桌到門前,不過十幾米的路,梓杰卻仿佛走了十幾年,想了十幾年的事,走得緩慢而猶豫,這條路好像總也走不完。
終于走到了停車場,一切又變得真實而真切。那么過去的歲月呢?埋藏在歲月里的那些情感呢?梓杰突然轉身對梅婕說:“我的記事本忘在餐廳了,你們先回去吧。”不等她答話,他便朝餐廳的方向走去。走得十分急切,似乎此時不立刻轉身,便再也沒有轉身的機會了。
C.誰是這場棋局的贏家
咖啡還在,早已涼透了,人卻沒了。梓杰突然變得像一個無所適從的孩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侍者走過來,梓杰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問:何美呢?柯美哪去了?侍者愣了一下,待明白過來柯美就是剛走的客人時,微笑道:她已經走了。他告訴梓杰,柯美是這兒的常客,就在對面寫字樓里辦公。
梓杰又跑到對面的寫字樓,那兒有數十家公司,他不知道柯美在哪個公司、哪個樓層,便坐在大堂的咖啡吧里等。他要了杯Cappuccino,喝完又要了一杯。咖啡的熱氣與大堂的冷氣交融著,協調著,不知疲倦地交替著。被冷氣畋涼了,又被熱氣熏暈了眼,就像曾經的分手與今天的相逢。
梓杰想,今晚大概是不用睡覺了。不知道是咖啡的作用,還是一想到柯美,他的心變得極其亢奮,天黑了也沒看到;坐得久了,也未覺察出累。
電梯的門開了又關,交替著,終于,柯美的身影出現在那扇銀灰色門后。這一次十分真實,清晰。梓杰卻又猶豫了,不敢上前。遠遠地,看著她上了車,只能慢慢地跟在后面。車子停在酒店外面,柯美已經下了車,梓杰毫不猶豫地跟著下來,他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么,只是不想再錯過。
酒店里舉行的宴會,看來柯美是主角。人聲鼎沸,沒有人注意到梓杰的列來。他看著柯美,黑色晚禮服,頭發高高地束起,露出白皙的耳垂。拿著酒杯,嫻熟、老練地穿梭在客人中間,眉毛雀躍地跳動著,像個快活的小精靈。眼睛還是那么明亮,只是淡藍色的眼暈中顯得有些深不可測。這一切仿佛又是不真實的,梓杰覺得這個女人根本就不是吃提拉米蘇的柯美,那個桌邊不停地攪拌著咖啡的柯美是那么純真簡單的一個女孩,雖然長長的黑發遮住了一側的臉,卻是觸手可得。
可面前的這個女人,盡管把頭發束起,露出了全部的臉龐,精致的妝容下,越發明眸善睞,可是眉眼間少了許多真實。她的身邊出現廠一個明顯有些蒼老但備受推崇的男人,而柯美卻親密地挽著他的胳膊,以此來彰顯兩人的關系非同尋常。梓杰立刻轉身離去了,似乎這里有一種令他窒息的氣味,再不走,便會被墜入其中。
夜深了,家里的燈還亮著。
“找到記事本了嗎?下次不會連回家的路也忘了吧?”梅婕開玩笑似的問著。梓杰突然想起中午時說的謊。三十幾歲的男人,臉突然紅了,支吾著,為掩飾窘境,只好拿起桌上的點心,塞到嘴里。有一點點的熟悉,味道卻不太一樣。看著他皺起的眉頭,梅婕抱歉地解釋:“對不起,我做好提拉米蘇后,放在冰箱里忘記了,大概冷藏的時間太久,所以味道不太好。”看著梅婕若有所思的表情,梓杰突然明白,其實梅婕什么都知道。以她的廚藝,根本不會做出這么難吃的甜品。但聰明如雪的她,只是一直在暗示著:愛情和提拉米蘇一樣,只有在合適的溫度、濕度下,才能儲藏、保鮮。如果冷藏的時間過長,中間的巧克力慕司就會出水,使原本的柔滑質感大打折扣。而他和柯美的愛情,早已過了保鮮期,即使真的鴛夢重溫,也不會再找到當初的感覺了。
梓杰驚出了一身的冷汗,幸好,何美身邊的那個男人及時出現了。否則,也許他真的會傻傻地跑上前去。梅婕這個一直躲藏在他身后的女人,其實才是這場愛情三人行中的最大贏家,只是她不說,他亦不去點破。這根本就是她故意忘記在冰箱里的。
“既然味道變了,拿去扔掉吧。”梓杰說出了梅婕最想聽的話,便去臥室睡覺了。梅婕微笑著,深深的眸子里,帶著一貫的深邃,看著梓杰的背影。這場持續了幾年的感情暗戰,今天才真正分出了勝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