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愛最初的傷害

陌生的城市，郭軒獨自一人在街頭徘徊。秋天的風很涼，涼到他覺得背都直不起來。他在路邊的街客買了杯冒著熱氣的珍珠奶茶，繼續行走。畢業幾個月，出差已然成了家常便飯，早上還在這個城市，下午便到了另外一個城市，晚上可能還得出發去第三個城市。忙碌的日子未嘗不適合他，他自認為有使不完的勁。可是為什么每每夜晚來臨時，他卻開始抑郁，有排解不了的空虛?他還沒老，卻已習慣懷舊，收集舊物，翻看老照片，想念從前的那些人，尤其是那個叫石薇的女孩……

初三那年，春游回來，車上座位不夠，帶隊老師讓所有的女生坐著，而全體男生站著當護花使者。有些男生抱怨，說他們也累了一天，既然男女平等，就該大家都坐一半的路程。郭軒倒覺得沒什么，他一直以男子漢自居，為女孩讓座是男子漢職責范圍內的事，

郭軒站在隔壁班女生的旁邊，一個清秀的女孩，長發，長睫毛，皮膚瓷白。郭軒注意她是因為車上很擠，郭軒動彈不得，他的目光只能落在她的身上。女孩坐在靠窗的位置，她一直專注地看著窗外，那么執著的眼神吸引了郭軒。窗外是鄉村的田野，金黃色的一片，遠處的夕陽在慢慢西沉。

“真漂亮。”女孩驚嘆。

“是啊，真漂亮?！惫幰睬椴蛔越麘?，對于從小在城市長大的孩子來說，那確實是難得一見的自然美景。突然，就不想回去了，車水馬龍、停不了的腳步，無休止的作業，即將來臨的中考，一切都讓人窒息。

女孩看了看郭軒，臉紅了，微微一笑，又馬上回過頭，再沒看郭軒。窗外的微風讓女孩的長發飛揚起來。留給郭軒的只有那模糊的被黑發蓋住了的側面。

下車的時候，女孩不小心踩了郭軒一腳，她抱歉地笑了笑，又走了，也許就是那么一剎那，那張恬靜的臉自此留在了郭軒的記憶里。

回學校后，郭軒很快就知道她叫石薇，隔壁班的學習委員，美麗優秀，被眾多男生追捧，卻始終不動聲色，只和要好的女生親近。因為她的矜持，郭軒對她的好感進一步升級了。

上體育課時，兩個班級是一起上的，男生歸男生，女生歸女生。有一次下雨，女生被安排去看衛生保健錄像，男生聚集在隔壁班上理論課。

郭軒恰巧坐到了石薇的座位上，他看到她的桌子很整潔，書本疊得整整齊齊的。那節課其實郭軒都沒怎么聽，他關注的是石薇所有的東西。課上到一半的時候，郭軒終于忍不住翻開石薇的書本，在扉頁上寫下了她的名字以及學號。那落筆的一刻好像心中有千言萬語，可是什么也寫不下來。

后來郭軒一直盼望體育課下雨。他開始強烈想念石薇的桌子，他開始一遍遍在紙上寫下她的名字。

終于又到下雨的日子，郭軒最先沖到隔壁班的教室，尋找到了石薇的座位，坐下的那一刻好像還感受到她的體溫。他翻開那本書，扉頁上還留著他寫的名字和學號，石薇沒有做任何的改動。也許石薇根本就沒有在意這些字。他看著窗外，雨下得很大，他在想象石薇看有關身體發育的錄像時是怎樣的表情?恬靜，害羞，還是……

九月，郭軒在那所聲名遠揚的重點中學報到的時候，看到了石薇和她的父母也一起跨進了校門。石薇的媽媽人到中年，氣質優雅，膚色白皙，眼神溫柔，難怪，會有石薇這樣的女兒。等到石薇老了，大概也是這般模樣吧?

在學校櫥窗里，郭軒看分班表，很不湊巧，石薇還是成了他隔壁班的同學，他們還是沒能在同一個教室上課。

新的學校讓郭軒覺得新奇，那么多優秀的師哥師姐，那么多精彩的活動，那么多睿智的老師。他就像一個海綿球，被扔進了大海，拼命地汲取水分。他擔任了學校宣傳部干事，常負責活動海報的制作。他也是學校辯論隊的重點培養對象，他的邏輯思辨能力讓老師很是看好。他還是校乒乓球協會的骨干成員，小學五年的學習沒有白費，他的球技依然嫻熟。他開始躥個了，一不小心就長到了一米八，座位從前排漸漸轉移到最末。

他喜歡新的生活，新的環境亦張開懷抱接納他，女生常常會扔給他一包餅干或者一顆糖，乒乓球館因為他的存在而熱鬧喧嘩起來。他希望，石薇也能看見他的成長。

石薇進了高中，剪短了頭發，偶發痘痘，但眼神依然明亮，笑容依舊甜美，她進了學校藝術團，郭軒這才知道她的笛子吹得很好。

藝術團到結對子的民工子弟學校演出的時候，郭軒作為宣傳干事主動請纓跟去拍照，在去的車上，石薇因為早飯沒吃而暈車，郭軒心疼卻束手無策。趁著演出間隙，他偷偷去學校附近的藥房買了暈車藥，遞到剛結束表演的石薇的手中。

“你是郭軒吧?”她微微一笑，“初中隔壁班的學習委員。”

“嚇，你怎么知道?”郭軒驚得屁股差點從凳子上彈起來。

“呵呵，這又不是什么秘密?！彼淹嬷掷锏乃幤?，“那時我們班上女生常議論你?！?/p>

“議論我什么?”郭軒放心了點，但還是奇怪，自己會成為她們的話題。

“女生議論男生，還能有什么?”石薇狡黠地說，“就好像男生議論女生一樣?！?/p>

老師示意他們不要說話，這個話題便不再繼續。坐在石薇身邊看演出，郭軒覺得自己的眼睛和大腦都停滯了，此刻，他能感受到的只有石薇的呼吸和氣味。他甚至有沖動，去捏一捏石薇右手中指上的老繭。

回去的車上，石薇不再嘔吐，不知是午飯吃飽了的緣故，還是暈車藥起了作用，下車時，她經過郭軒身邊，說：“謝謝你。”

日子瑣碎，情緒有起伏。高中生活在這樣的狀態下一天天逝去。

借著給藝術團成員發照片的機會，郭軒要到了石薇的MSN，照片發到了她的信箱，好友那欄卻遲遲：不見石薇在線，是她上網的時間短促，還是這根本就不是她常用的?

石薇的身旁常有男生簇擁，吹黑餐的，吹薩克斯的，打爵士鼓的，樂隊主唱等等，這些男生自命不凡，心高氣傲，卻甘愿在石薇面前低眉順眼，萬般討好。漂亮的女生很多，但石薇不同于她們，她的美很安靜，很溫婉，能讓浮躁的心平靜，郭軒喜歡這種感覺，相信他們也是。郭軒不是不擔心石薇的身旁從此會出現一個固定的男伴，但，他沒有信心超越他們。他所能做的，只有做好自己的事情，并和某些女生劃定距離。

還好，那些男生在石薇身旁只是短暫逗留，也許是吃了閉門羹，自尊受創，他們很快和那些熱鬧的活潑的女生出雙入對，在老師眼皮底下也不害羞。

學校學農回來，郭軒趁機站在石薇的邊上，她注意到了，開玩笑說：“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

“嗯?”他裝作懵懂無知，內心早已波濤洶涌。喔，她還記得。

“你的字寫得很好看?！彼譀]頭沒腦來了這么一句。

他還來不及繼續裝作懵懂無知，后上車的同學把他擠到角落。他只能看著石薇的背影，她沒有回頭。可是，他心里癢酥酥的，像有什么一直在撓著他的心。

六一兒童節，郭軒給石薇準備了一個禮物。學校里很多女生都喜歡過這樣的節日，甚至年輕的女老師都會在這天穿起背帶褲。郭軒挑了一個橘色的米菲兔，這是向表妹咨詢后作出的決定。

忐忑不安等到放學，郭軒用黑色垃圾袋裝著米菲兔在隔壁教室等石薇下課。一看見她出來，便塞給她，然后急急走人。不知該說什么，也不給石薇留拒絕的機會。

“謝謝你的禮物。這是我今年生日收到的最可愛的禮物，我家里已經收藏了好多米菲兔，但這只米菲兔站在一群當中，還是那么出類拔萃?！惫幍腍otmail信箱收到她的郵件，就這么一句話，他怎么也看不膩。原來是她的生日，呵，他在心底笑出聲來。第一次的愛，第一次的夢想，是如此小心翼翼。幾年以后的兒童節，郭軒給現任女友過節，總心思恍惚，想起當年，感嘆，如果當初勇敢一些，事情會否有好的走向?

“郭軒，有沒有興趣去海洋水底世界玩?”暑假某天，陸瑤的短信出現在他的手機上。

陸瑤同是宣傳干事，她爽朗，大方，小虎牙很可愛，人緣頗好，郭軒喜歡這樣的合作伙伴。他們在一起共事許久，彼此的默契程度非他人能比。也曾傳過緋聞，但都被郭軒義正詞嚴制止了。陸瑤是他愿意結交的朋友，但不是可以讓他心跳不規則加速的女生。

陸瑤發短信的時候，郭軒正在洗澡，剛從社區活動中心打完籃球回來，一身臭汗，迫不及待跳進浴缸。20分鐘后，當他看見這條短信的時候，陸瑤已經改變了主意，他隨機又看到了第二條短信；算了，不去了，我和好朋友鬧翻了。

“好，下次有機會再去吧。”出于禮貌，郭軒這樣回復。卻沒想到，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

開學以后才得知，陸瑤生病住院了，沒人知道是什么病，但應該挺嚴重，因為她請的假實在太長了，長得新進干事已完全接手陸瑤的工作。

“陸瑤的病據說一時半會兒好不了?！毙麄鞑块L向郭軒透露，“我去校長室的時候，正好看到陸瑤的媽媽開假條，而且眼睛哭得很腫?！?/p>

“沒想到，一向風風火火的她居然一病不起……”郭軒唏噓不已。

陸瑤病了，石薇的臉色也很差。她的皮膚白得沒有血色，眼神也黯淡，似乎她的精神氣全被陸瑤帶走了。郭軒知道，她們是好朋友，經常拖著手去逛街，也常咬耳朵說私房話，但并不知道她們的友誼如此之深。

“石薇，你應該振作一點，陸瑤肯定不希望看到你這樣?！惫幠程熘形缭陂営[室看到石薇，對她這樣說。

石薇受了很大驚嚇，似乎郭軒是一個有殺傷力的魔鬼，她的眼睛里滿是恐懼，扔下手中的雜志一句話沒說，逃開去。

郭軒的心咯噔—下，降落到最底層。

“那個陸瑤最好的朋友真奇怪，所有人都能看得出她很傷心，她為陸瑤茶飯不思，可真奇怪，班級組織同學去醫院探望陸瑤，她卻推托不去。”宣傳部長某次突然說起。

“女生總是很奇怪的，真不知道她們是怎么想的?！毙逻M干事以閱女生無數的口吻說。

郭軒的心再次沉落，這次，落到無底深淵，似乎很難找回來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只希望石薇能好好的。陸瑤生病，他會關心，但石薇生病，他會揪心?？墒菫槭裁?，石薇從此不再搭理他?不管他往她的郵箱里發了多少郵件，她連只字片語的回復都沒有?

陸瑤終于還是沒能回學校，半年以后她因為急性淋巴癌永遠地離開了。她所在的班級舉行了追思會，而宣傳部與她共過事的同學也在小小的辦公室里對她進行了悼念。

那么年輕的時候，誰能想到，死亡，會離大家這么近?氣氛很沉重，每個人的臉上都有傷心、絕望的神色，郭軒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對面曾坐著笑起來沒心沒肺的陸瑤，怎敢相信她從此不再出現?

石薇亦病了一段時間，最好朋友的死對她打擊很大，幾乎所有人都勸她休息一段時間，慢慢調整。班主任對她很寬容，每天帶各科筆記和作業給她，讓她不至于落下太多功課。郭軒很想陪在石薇旁邊，和她說說話，如果她累，可以什么都不說，他可以削個蘋果給她吃，他可以講個笑話給她聽，他可以幫她擦眼淚。但。絕無可能。

病假結束，石薇回學校，她瘦了很多，頭發留長了，愈發寡言。她似乎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花在了學習上，全年級排名，她上升得很快，而藝術團她早已退出。所有人都愛護她，自以為明了這一切變故的緣由，愈發寵她，優秀畢業生評選，她以最高票數當選。

郭軒不知該怎樣面對她的變化，他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她就悄然變成一個全然陌生的人?？粗絹碓较莸哪槪幊诵奶?，無計可施。很多次睡夢中，他的手觸及她的臉龐，對她說“你還有我”，可是醒來，他的手懸在半空。

畢業典禮結束的時候，人群向四處散開，高中三年就這樣結束了。郭軒在人頭攢動中看到了石薇的側面，那個無數次在記憶中出現的側面，他想大聲叫住她，可是喉嚨最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他看著石薇越走越遠。

大學生活，郭軒游刃有余，高中豐富的社會活動經驗為他打下了良好的基礎。他很快成了學生會的骨干，并有望競選學生會干部。他的女朋友也終于固定下來，皮膚白皙明亮，眼睛里充滿笑意，頭發柔順，她不張揚，安靜，乖巧，默默陪伴在郭軒身邊，看他成功，看他焦慮，看他成長。

夜深人靜的時候，郭軒在為活動的事情操勞著，腦子里常會竄出一個模糊影子，是初三時候的石薇，還是高淡地說聲生日快樂，再送上一張米菲兔了，果然，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事隔多年，想起這些，我還是忍不住落淚，對不起，我去找紙巾，等會繼續寫。

我回來了，在陽臺上呆了一會兒，讓心情平靜下來。陸瑤出事后，我再也無法面對你，也無法面對自己。我度過了有生以來最艱難的時期，還好，有個目標支撐著我，那就是考到北大來，這是我和陸瑤一直以來的心愿。

陸瑤的死也許真的和我有關，也許我是個預言家，只是自己沒有發現而已，陷在自責和悔恨中的我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愛與關懷。

之所以，今天終于鼓起勇氣寫信給你，是因為知道你有了女朋友，漂亮優秀，一心一意愛你支持你，實屬難得。你會珍惜她，我便不再有機會得到你的愛，我便不再有機會做對不起陸瑤的事。

真好，寫了這么多，第一次把心事吐干凈，我覺得神清氣爽，郭軒，好好生活，好好愛，你會幸福!

那是一個對很多人來說平靜的晚上，可是郭軒把自己悶在被子里，幾乎窒息。

郭軒把珍珠奶茶喝光，喝到最后一口，發現是咸的，哦，不知什么時候，眼淚順著臉頰流下，嘴唇嘗到了眼淚的味道。

大學畢業，郭軒和女朋友分手，平靜地分手，她回到了廣州，他留在上海。某一次出差去廣州，他約她一起喝茶，說起大學生活，說到同學們的去向。

“郭軒，你心里，其實一直住著一個女孩子，對不對?”她突然問；

“嗯?”他裝作沒明白。

“別裝了，和你在一起這么久，你瞞不了我?！彼α?，隨即又黯然，有時真妒忌她。

“……”

只要石薇愿意，他會奮不顧身，退回原點，等她?？墒牵齾s已決心走向另一條路，從此不再交集。

最初的愛，最初的傷害，生命中的那些最初，如同落葉，隨風飄揚，再也飄不到最初的地方……

編輯/雨 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