綻放在我心中的煙花

在我們那里，冬天很長，于是不遠處山坡上的積雪已成為我生活的 部分，而我家的30頭牦牛和10只綿羊是我生活的另一部分。每天早晨我都要騎著馬去20里以外的學(xué)校上課，在那兒我學(xué)會了識字和算術(shù)。沒有課的時候，我就領(lǐng)著自家的牛羊在草原上放牧。

有一年春天，我家的兩只松潘狗總是對著夜晚的月亮吠個不停的時候，我們高原學(xué)校來了一位新老師，她叫琪佳，來自遙遠的城市。她見見很多我們一無所知的東西，比如火車和飛機，還有對他們漢人來說和雪頓節(jié)一樣重要的春節(jié)里，夜晚的天空會盛開一種叫“煙花”的花朵，這些都令我們感到新奇而無比神往。

我喜歡琪佳老師的課，尤其是在山風(fēng)吹過她干凈的長發(fā)和光滑的脖子時，她就顯得更美了。我在班里年齡最大，所以是班長。這樣，琪佳老師會常找我說說話，問問班級的情況，我家的生活還有我長大后想做什么。有時她顯得很憂郁，長時間望著我的臟臉蛋，說我很像她的弟弟。我問她為什么不把弟弟帶來和我們一起玩，她低下頭濕了眼睛，用我?guī)缀趼牪灰姷穆曇羿卣f，弟弟已經(jīng)永遠地離開了……

琪佳老師不會騎馬，這是我病好后才知適的。一天我?guī)е依锏呐Ｑ蛉ゲ菰戏拍粒驗楹闷?，誤食了有毒的單，回家后肚子疼得不行，腦袋也昏沉沉。阿媽從杰瓦巫醫(yī)那兒要了一碗藥水，可我喝了以后還是吐個不停。琪佳老師聽說后馬上趕來，走到我家時月亮已升起來很久了。因為不會騎馬，高原上的路對她來說顯得特別長。她讓我喝下了她帶來的白色藥片。那幾天，琪佳老師放學(xué)后都要走20里路來我家，給我吃藥補課，然后阿爸再騎馬送她回學(xué)校，我對她說等我好了一定教她騎馬。

回校后我便經(jīng)常帶著琪佳老師坐上我的沙曲馬去草原，看著她一個人騎在馬上又驚又喜的樣子，我就覺得她像個大孩子，我才是她的老師。特別是星期天的午后，我還在草原上教她認識各種各樣的小草和野花，一起在河溝里捉細小的銀魚。有時她的手指被冰涼的河水凍得通紅，我就跑過去握著她的手讓她慢慢暖和?？墒潜M管如此，琪佳老師仍常常顯得很憂郁。在湛藍如洗的天空下，我指著遍地盛開的格?；▎査盁熁ā庇羞@么美嗎?她說，煙花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花，只是它的生命太短暫了，開過后馬上就會死去。她在說這些時眼睛濕濕的，像小河里閃亮的流水。

于是，我認定煙花一定是一種讓人傷心的花。要不然，為什么一提到它，琪佳老師就會有那么多眼淚?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讓琪佳老師騎著我的沙曲馬到我家做客。

趁著烤羊肉的當(dāng)兒，我跑到河灘上，準備采一些格?；ň幊苫ōh(huán)送給琪佳老師。我坐在草叢里，回頭看了看琪佳老師。她和阿爸阿媽在火堆旁聊天，火焰映紅了她的臉龐，我朝她揮揮手，她看見了我，笑得更動人了。

“你在做什么呢?”她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

我把編好的花環(huán)遞給她，有點靦腆地說：“送給你，格拉(藏語：老師)?！?/p>

“真漂亮。”琪佳老師接過花環(huán)仔細看了看，伸出手捏捏我的臉說，“謝謝你，能給格拉戴上嗎?”

我飛快地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把花環(huán)戴在琪佳老師的頭上。我怕沾滿草汁的手弄臟她黑亮的頭發(fā)，所以動作很慢?？晌业闹割^還是不小心觸到了她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非常柔軟。

星期一上學(xué)時，阿媽從我家準備過冬吃的干牛肉上割了一大塊放進我的牛皮口袋里，讓我給琪佳老師送去。“琪佳老師一個女孩子在我們這個蒼鷹都不愿飛來的地方工作，真不容易?！卑寚@口氣，接著說，“在學(xué)校不能讓格拉生氣。”

我點點頭，又有些困惑地問：“為什么格拉不回城市里去呢?”

“城市里太亂了?！卑寭u搖頭，不愿跟我多說，“你還小，不懂這些?！?/p>

又一個夏天過去了。琪佳老師對我們說要回家一趟，過些時間才能來。同學(xué)們都很難過，尤其是我。琪佳老師走后的那些日子，我常趁代課老師不注意溜出教室，騎上馬跑到草原上孤單單地和小草們說話，我想起去年送給琪佳老師的花環(huán)肯定枯萎了，于是決定每隔幾天就去采些格?；ň幊擅利惖幕ōh(huán)等她回來給她戴上。

可是，這一次次編好的花環(huán)一個個地枯萎了，琪佳老師依然沒有回來。

大雪封山的日子快到了。那天我在河灘邊用草原上最后的一些格?；ㄔ诰幙椈ōh(huán)，我的沙曲馬揚起鼻響亮地打了一個噴嚏。我抬起頭，看見遠處有一個人朝我家的帳篷慢慢走來——是琪佳老師!我興奮地呼喊起來，躍上馬飛奔過去。

“格拉，我……”我勒住馬，心跳得不行，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給你編了好多花環(huán)，現(xiàn)在，只剩這一個了?！鄙斤L(fēng)吹亂了琪佳老師的長發(fā)，她笑了，露出好看的牙齒，“還記得給格拉做花環(huán)哪，真乖。”

琪佳老師在我家吃了晚飯。飯后她幫著阿媽用青稞粉和干肉熬明天早上的土巴(一種稀粥)，“阿媽，謝謝你這么長時間對我的照顧。”她說，然后回過頭來愛憐地摸摸我的頭，“以后要多讀書，好好學(xué)習(xí)，知道嗎?”

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說這些話，只是隱約覺得要發(fā)生什么事。果然，阿媽停下手里的活，問：“什么時候走?”琪佳老師沉默了一會兒說，“過了新年吧?！蔽壹绷?，問她什么時候再回來呀。琪佳老師溫柔地看著我，慢慢地說：“格拉這次回去可能不會再來了?！?/p>

我呆住了，一下子覺得全身被高原上吹來的寒風(fēng)緊緊包圍，萬念俱灰，哇地一聲哭著沖出了帳篷。

琪佳老師在河灘找到了我，她把我抱在懷里，哽咽著哄我：“別難過，格拉會永遠想念你的。”她從書包里拿出一塊潔白的手絹替我擦干眼淚，又拿出一本書遞給我。我接過來，淚眼朦朧地看了看，書里有許多關(guān)于城市的彩色圖畫和一些我不認識的漢字。我知道這是屬于琪佳老師的另一個世界，它在公路的那一頭。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讓我通過讀書掌握知識，再通過知識掌握自己的生活。

“不許哭鼻子。”她說，“瞧，格拉給你帶來了一件禮物?！蔽覞u漸止住抽泣，看見她手里拿了一只竹筒似的東西?！斑@就是比格?；ㄟ€美麗的煙花?！闭f著，她把“竹筒”放在我們面前的彈坑里，用火柴將它點燃。

“砰”一聲脆響過后，那只“竹筒”里接連不斷地射出一顆顆鮮艷明亮的彩珠，在漆黑的夜空里忽然綻開，絢麗而燦爛。我驚呆了，這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最美麗的花朵啊。張著嘴，我心里充滿了新奇和激動。

“煙花美麗嗎?”“美麗!”我的目光仍停留在剛才瑰麗無比的天幕中，她的長發(fā)垂下來散發(fā)出淡淡清香。那天晚上，我沒有辦法從傷心欲絕中自拔出來。

琪佳老師終于走了。后來，每年夏天都有牧人從我家?guī)づ袂白哌^，我聽見他們在馬背上切切地歌唱：“遠方的姑娘啊，放下青絲，放下青絲來……”這時我就會更加思念琪佳老師——一位美麗善良又很憂郁的漢族女孩。我仍然記得那天晚上當(dāng)煙花在夜空中消逝后，我告訴琪佳老師，我長大了要帶上我家的30頭牦牛和10只綿羊去城里找她。

她吃驚地笑了：問：“干嗎要帶上牛羊呢?”

“因為我要娶你?！蔽已銎饻I痕未干的小臉，認真地說。那一年我9歲，琪佳老師20歲。

那年的煙花永遠綻放在我心里，那年的煙花特別美……

編輯/雨 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