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佛《秋艷》圖考辨

得見署名為陳之佛的《秋艷》圖（圖1）著錄于新近出版的一冊書畫鑒定類圖書中，引述如下：

名稱：《秋艷》

來歷：北京

時代：近代（高注：應為現(xiàn)代）

規(guī)格：55×115厘米

珍貴程度：九級

收藏者：私人收藏

專家估價：人民幣18，000～30，000元

升值空間：★★★

【鑒定結果】紙本，設色。此圖中各色菊花競相開放，兩對賞鴿棲于靈石上，悠閑自在。作品講究布局，簡潔明朗，筆法工細，活潑生動，設色艷麗，清新典雅，富有濃郁的裝飾特色。

陳之佛擅畫工筆花鳥，將圖案配色之法融于筆墨之中，筆下的花鳥有詩一般的神韻，極富于裝飾性。他的作品于上世紀80年代開始在拍賣場上出現(xiàn)，價位一直徘徊在幾萬元之間。2006年行情看漲，如河南日信春拍的《喜上眉梢》，就以13萬元成交；浙江皓翰春拍的《碧桃白鴿》成交價達到了90萬元。行家認為，隨著投資者精品意識的不斷深化，他的作品較富投資性，具有很大的上升潛力。

陳之佛先生的《秋艷》在我的記憶里是非常清晰的，這是因為在上世紀80年代下半葉我曾經臨摹過多次，所依的本子是江蘇美術出版社1986年9月版的《中國現(xiàn)代著名畫家作品集·陳之佛畫集》。所以在該畫卷中看到這幅《秋艷》時，總有一種排斥的感覺。多年讀畫，我鑒定書畫的“信息接收系統(tǒng)”的“數(shù)據排列”是這樣的一種格局，即“雅則支持，俗則排斥”，大凡歷代能夠傳之于世的書畫作品其格調必定是典雅（或曰高雅）的，這應該是一個不容置疑的定則。

而圖1之所以遭到我的排斥，是因為其敷色無方，色調犯俗，盡管該圖的母本是陳之佛先生作于1960年的《秋艷》（圖2）。

鑒定一位書畫家的作品，必須要全面了解該作家在不同年齡段乃至不同歷史時期的筆墨習性和精神面貌。

如果系統(tǒng)研究過陳之佛先生的工筆花鳥畫，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畫有著強烈的因時代變遷而呈現(xiàn)出的不同精神面貌。他的畫在1949年之前和1949年之后是有著明顯的不同基調。這就是所謂不同的時代造就不同的心境，而不同的心境又孕育出不同的畫境。何謂畫境？時代烙印是也。陳之佛先生親歷兩個不同的時代，解放前他在“濃厚的清高思想支配”下，畫作的取材和審美取向多是情感多寒、清、孤一類——“設色則尚清淡、雅潔，追求所謂‘明潔清麗，纖塵不染’的情趣。雖然在當時的作品中也不是完全沒有嬌艷妍麗和色調比較鮮艷的東西，但是由于‘孤芳自賞’的態(tài)度，而總的傾向不可能不出現(xiàn)孤寂、冷落、寧靜、淡泊的情調”（陳之佛《研習花鳥畫的一些體會》）。其實，陳之佛先生這番話也是特殊時代的特殊語境，我們不必過于苛求。就藝術論藝術，陳之佛先生“明潔清麗，纖塵不染”的“孤芳自賞”的作品較之后來的一些刻意表現(xiàn)“欣欣向榮的氣象而有明快絢麗的格調”的作品還是一脈相承的審美元素符號。無非是一種因“孤高”而“清淡、雅潔”；一種因“欣喜”而“明快絢麗”（其中多半是畫的“畫題”表現(xiàn)了“欣欣向榮”）。縱觀陳先生作品，給人的感受依舊是“刻意經營，精心結撰，風清調古，允為六法正宗，得之今日，嘆觀止矣”。

“畫題”的不同是界定陳先生不同歷史時期畫作的標志性依據。《秋艷》即是陳先生沐浴黨和政府關愛而表述激動心境的畫作之一。1960年這一年，陳之佛先生任江蘇美協(xié)副主席，江蘇國畫院副院長，獲江蘇省社會主義建設先進工作者稱號；出席全國文教群英大會，中國文藝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會、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第二次代表大會。作品《鳴喜圖》入選全國美展，且多次與多個國家藝術家進行學術交流。凡此這些榮耀都激發(fā)了我們這位64歲老畫家的創(chuàng)作激情，諸如《春江水暖》、《睡皓》、《雪鳧》、《秋艷》、《秋圃一角》、《歲首雙艷》等就是這一年情注筆端表現(xiàn)“欣欣向榮的氣象而有明快絢麗的格調”的畫作。

僅以陳之佛先生在解放后背離自己解放前的“明潔清麗，纖塵不染”的“寒、清、孤”格調的進步思想來審視圖2《秋艷》，我們有理由相信陳先生解放后的“欣欣向榮的氣象而有明快絢麗的格調”絕不是建立在對“明潔清麗，纖塵不染”的“寒、清、孤”格調構圖的簡單增減。因為我們看圖1的紀年是“丁亥（1947年）初秋”，圖2的紀年是“一九六零年重九”，兩圖之間的時間跨度是13年。除了圖2減去了圖1中靈石上一對紅白相間的鴿子并將一對灰藍色鴿子的造型做了變化以及刪除了靈石前的一株芙蓉花以外，余下的靈石、芙蓉花、菊花的位置、造型、設色模式幾乎是一模一樣（詳圖1局部1、2、3、4和圖2局部1、2、3、4）。難道陳之佛先生在毛澤東文藝思想的指引下絕去“孤芳自賞”的“寒、清、孤”追求“欣喜”而又“明快絢麗”的心境和手段就是這樣的刪減和對“舊作”的一成不變的鉤摹復制？那么陳之佛先生所說的“一個畫家的政治立場、思想情感一定會反映到他的作品上的。政治立場、思想觀念變了，繪畫的意境也必隨之而變。”（《研習花鳥畫的一點體會》）又該怎樣去解讀呢？有研究者曾經對陳之佛先生藝術生命獲得新生有過這樣的論述：

（新中國的）時代氣息，是徹底結束了一個多世紀來中華民族受盡帝國主義侵略蹂躪，也徹底結束了腐敗舊政府統(tǒng)治之后，從每個中國人的心底迸發(fā)出來的感情，代表了解放了的中華民族建設新社會的一種蓬勃向上的朝氣。這一點，可能我們現(xiàn)在因為漸遠的歷史不容易有真切的感受，但當時人們激動的心情是難以形容的。陳之佛就是一位真實經歷者。他在作品里真切地表達了這種感受，并且改變了以前的審美觀。認為“‘孤芳自賞’再不能是我們作畫的目的了”，同時毛澤東文藝思想成為陳之佛藝術的指導思想，他說：“僅僅追求藝術性、‘為藝術而藝術’的創(chuàng)作，也決不是社會主義藝術發(fā)展的正確道路。同時還覺得花鳥畫這種藝術，固然缺乏以形象教育人民的功用，但它能夠以一種藝術美使人們精神愉快、舒暢，使人感情健康，培養(yǎng)優(yōu)美的情操。因之它也必須充分表現(xiàn)優(yōu)美的民族風格和特性，充分表現(xiàn)偉大的新時代的時代氣息。”（孔六慶《論陳之佛》）

以上是從創(chuàng)作立意來分析圖1和圖2之間的不可混淆的問題。

接下來我們再從技藝層面來分析圖1和圖2的差異。

“明潔清麗，纖塵不染”是陳先生解放前的畫風，如果以此來衡量圖1，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該圖的設色看似艷實則俗，而且色相滯澀污濁，暈染手法機械單一，了無“明潔清麗”的韻致（圖1局部1、2、3、4）。陳之佛先生對設色很有考究，他說：“如何使一幅畫取得完美的效果，除了我們對于設色的實踐經驗外，還必須掌握色彩學上的色相、光度和純度。”圖2的清新瀟灑、空靈蘊藉、雅而不薄、淡而彌永的藝術效果正是陳之佛先生“掌握色彩學上的色相、光度和純度”的最好例證。當然，這一特點我們在陳之佛先生另一幅作于丁亥的《浴雁》（圖3）中也同樣感受得到。如果我們將同是一年且又是一個季節(jié)創(chuàng)作的圖3的芙蓉花和圖1的芙蓉花加以比較，兩者之間的技藝落差應該是不言而喻的。

此外，圖1的兩對鴿子，形象呆板，青紅兩色的搭配顯得非常生硬且敷色僵滯，色相浮躁。故意將畫面的左邊拉長，并改變題款的格式以期蒙人耳目，殊不知這一不高明的手腳反倒暴露了作偽者對構圖布局的無知。其款識“秋艷，丁亥初秋，雪翁于養(yǎng)真。”結體用筆呆板，字距行距松散，絕無陳之佛那種純正雋逸的書法韻致。

寫到這里，我不得不有如是問：出版該畫卷的專家對圖1的“鑒定”是如何感受到“作品講究布局，簡潔明朗，筆法工細，活潑生動，設色艷麗，清新典雅，富有濃郁的裝飾特色”的呢？

（責編：唐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