楹聯是我國一種獨特的藝術形式。它把詩賦語言、書法雕刻融合在一起,在建筑、環境的襯托下,抒發作者的情懷,反映人文景觀,給欣賞者高雅的藝術享受。楹聯的內容有駢偶性和對仗性,格式有對稱性,作者書寫時運用真草隸篆等字體,在章法、結體和筆意等方面尋求各種變化。楹聯還非常講究題識,就是在聯語兩側題上書寫的時間、地點、作者姓名,贈聯題上受贈者名字,以示尊敬和慎重。有的還簡述書寫的原由或解釋內涵。題識增添了楹聯的文采,豐富了形式美感,是研究作者生平、楹聯文學創作和鑒賞書法真偽的重要資料,以下就相關的問題作初淺的探討。
一、感情互動——題識抒發真摯情感
楹聯中的很多名聯是作者應友人盛情囑托,在一個特定境況下創作的。通過分析題識,我們對聯語內涵會有更深的理解和感受。如林則徐行書聯(圖1)“重鎮風清關四扇,崇朝云起岳三峰”的題識云:“道光壬寅(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三月,則徐西行過潼關,適泉仁弟大人分巡其地,屬書楹帖,撰句奉正。是時方祈雨澤,故次句及之。少穆林則徐識于關西旅次。”林則徐書法源于歐陽詢,深得其挺拔剛健之筋骨,又兼有帖學筆意,為官之聲譽使他的書名大震。他又“最工作聯語”(清梁章鉅《楹聯叢話》語),求其書聯者頗多。此聯是林則徐西行途中,應分巡潼關的官員囑請而作。上聯緊扣答贈對象和地點。古代潼關是長安的門戶,有“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杜甫《潼關吏》)之稱。城樓有佚名楹聯云:“華岳三峰憑欄立,黃河九曲抱關來。”足見其氣勢之雄偉。下聯之“崇朝”出自《詩經·衛風·河廣》:“誰謂宋遠,曾不崇朝。”箋:“崇,終也。行不終朝,亦喻近。”也就是時間短。意思是衛距宋不遠,不要一個早晨就可到達。當“是時方祈雨澤”,故下筆“崇朝云起”,以示山雨欲來,又與上聯對仗求得工穩。梁章鉅曾評價:“少穆督部,本工為答贈之語,得者往往矜為家寶。蓋于稱揚中,更能雅切其人,非泛泛作諛詞者也”(同上)。

齊白石篆書聯(圖2):“興家必勤儉,高壽宜子孫。”聯語通俗曉白,而題識也情感純真。題識云:“予年八十六矣尚飛艇來海上,喜孫子佛來由家山萬里視予,越明日言歸,書此為別,予仍舊作香山賣畫翁也。丙戌(1946年)冬十一月八日,乃祖白石老人。”齊白石久客京華,但對家鄉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懷有深厚感情。他畫南瓜、白菜、芋頭、春筍,滿紙鄉土氣息,正如“稻草小雞圖”題識云:“余日來所畫皆少時親手所為,親目所見之物。”畫上又常常署“杏子塢老民”、“八硯樓頭久別人”等,流露出對家鄉的眷戀。1946年秋,老人應張道藩之邀,至南京、上海辦畫展。家人來看望他,思鄉之情流注筆端,“書此為別”,留給孫子的不僅僅是件墨寶,更珍貴的是對晚輩的諄諄教誨和愛護。

有的楹聯題識記翰墨因緣。張問陶行書聯(圖3):“閑偷半日小游戲,高臥一庵心太平。”題識:“可齋贈云浦句,云浦即屬船山書贈可齋。丁卯(1807年)六月。”古代文人相知多以詩詞唱和、翰墨答謝作為心靈交流。張船山天資獨絕,才華橫溢,詩書皆高妙。此聯以意態清逸的筆墨,把聯語“閑偷” 、“高臥”的內蘊流露出來,簡潔的題款傳遞了豐富的雅事。
還有些楹聯題識給后人留下了重要的文化史料。梁啟超喜愛集宋詞聯,有贈徐志摩聯云:“臨流可奈清癯,第四橋邊,呼棹過環碧;此意平生飛動,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題識云:“集宋詞制楹帖,此頗雋逸,寫似志摩,想見陪竺震旦(泰戈爾)泛西湖及法源寺丁香樹下一夜也。甲子(1924年)七月既望,啟超作于北海松館。”《飲冰室詩話附錄》針對此聯有一段文字云:“此聯極能看出志摩的性格,還帶著記他的故事,他曾陪泰戈爾游西湖,別有會心,又嘗在海棠花下做詩通宵。”法源寺是北京名剎之一,以丁香負盛名,清代以來很多著名詩人常在寺中吟詠。聯語營造出山水清音、花木幽勝的詩意境界,以此為背景,題識勾勒出兩國詩人的身影。名人書名聯,題識載佳話。
二、視覺映襯——題識烘托聯語的筆墨意趣
從楹聯書法的藝術形式上分析,有的篆隸聯題行草書款識,莊重中點綴些活潑,勻稱間起點跌宕。行草聯上題同樣的書體款,則有大小粗細、枯濕燥潤的變化。
鄧石如草書聯(圖4):“海為龍世界,云是鶴家鄉。”題識云:“嘉慶甲子(即嘉慶九年,1804年)夏,寓興嚴佛廬,遇靈隱見初禪友行游于此,往來旬月,見其行持修潔,頗志于書學,有永禪師風,因樂與之游。今將歸虎林,書此十字,以贈其行。”此十字結體夸張奇肆,筆意豪邁不羈,又以濃墨渴筆壯其氣勢,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四行題識記人生交契,印雪鴻蹤跡。在書法形式方面,如果說聯文象萬年枯藤,那么,題識就象藤上的嫩葉,豐富了視覺效果,起到了協調和諧的作用。
伊秉綬隸書聯(圖5):“門通千里路,樓對大江流。”題識云:“云谷農部制句懸之風滿樓,辛未(嘉慶十六年,1811年)十月十三日秉綬。”聯文書法以極沉著穩健的筆法,飽滿漲濕的墨色,橫豎撐到幅邊的筆畫,顯示出強大的開張勢力,與雄渾的聯語內容高度統一。書體通過許多垂直、水平的筆畫和筆畫交錯而形成的空間塊面極富裝飾性(就像荷蘭畫家蒙德里安幾何形體派的形式美)。作者又采用了很多妙筆破了裝飾性可能出現的板刻,如“里”字伸出格的一豎筆,更重要的是利用兩行題識與聯文產生視覺對比以尋求變化,小對大,細比粗,曲映直,扭曲連帶線條的動感與橫平豎直線條的靜態,強烈的反差產生巨大的震撼力。
三、心路歷程——題識表達書藝探索的思考
王文治行書聯(圖6):“靜坐讀書各得半日,光風霽月不染一塵。”題識云:“乙卯(乾隆六十年,1795年)春游姑蘇,見董香光真跡題書春風閣者,特為對臨數過,其遒勁秀潤深為領略,值案頭宿紙書之。夢樓王文治。”王文治的書法結體、用筆師承李邕、趙孟,又融入了張即之風貌,但更欣賞董其昌的“遒勁秀潤”,65歲時仍“對臨數過”。錢泳評王文治書法:“如秋娘傅粉,骨格清纖,終不莊重耳。”近人馬宗霍也指出:“夢樓書非無骨,特傷于媚耳。”觀此聯也顯現王的嫵媚流于輕佻,還缺乏董書的秀韻天成。
吳昌碩篆書聯(圖7)題識云:“近時作篆,莫亭(友芝)用剛筆,吳讓老(熙載)用柔筆,楊濠叟(沂孫)用渴筆。欲求于三家外別樹一幟,難矣!予從事數十年之久而尚不能有獨到之妙,今老矣,一意求中鋒平直,且時有筆不隨心之患,又何敢云剛與柔與渴哉。甲寅(1914年)夏五月,安吉吳昌碩時年七十有一。”藝術難于獨創,貴在風格,要達到這個高度就必須越出前人藩籬。吳昌碩洞曉當時書壇,分析了篆書的各流派代表人物的用筆特征。他與諸名家不同的是中鋒平直的用筆,經數十年的硯田耕耘,獨樹一幟。此聯雖為集石鼓文,但結體較長,以左低右高的參差起伏營造動勢,用筆飽含著沉著樸茂的淋漓元氣,具有鮮明的個人風格。缶翁此時已過古稀,人書俱老,識者定能在此聯中感悟“意到筆隨”的妙趣,但作者仍感慨“不隨心之患”,正是大家虛懷若谷之風范。

四、品藻神韻——題識導讀墨妙的真諦
一幅名聯流傳下來就是人間的墨寶。有人得到名聯世襲珍藏,還請人題跋品評妙筆生花之處,作者、評者和收藏者也結下翰墨緣。何紹基行書聯(圖8):“坐榻橫書,升臺校射;然香品畫,對月開尊。”上聯有兩段題跋。其一:“此兄極經意書也,笙漁太守世講得之,恐人豪奪,屬退樓署款,時辛未(1871年)春二月。”其二:“余收藏北宋拓右軍《筆陣圖》,北平孫退谷跋語中以其有間架而鄙之。茲笙魚太守得其師子貞何先生楹帖,脫盡書家畦逕,如天女散曼陀羅寶花,飛揚歷亂,純以筆尖用事,恐急索解人不得也。紫瑜吳起記。”何紹基是清代書壇用力最勤、戛戛獨創的大家,他說“書律本與射理同,貴在懸臂能圓空。”在藝術實踐中獨創回腕懸臂的執筆,把三代兩漢金石包舉無遺,取精用宏,以篆隸作行楷。此聯筆意爛漫天真、灑脫自然。此外還有一大特色,筆畫少的“升”、“校”、“然”、“月”寫得很大,顯得寬博、疏朗;筆畫多的“書”、“臺”、“畫”反而寫得很小,顯得很緊湊、嚴密。另外,“榻”、“對”、“尊”,筆畫多又寫得大;“坐”、“品”筆畫少寫得小。臨摹過歐陽詢《九成宮》的人應記得拓本中“千”字寫得大,“膺”字小;而“井”的“”字又大而“井”字小。這都是把筆畫多字大,少則小的規律打亂,尋找新變化。再看何氏楹聯中字的大大小小交織,還產生視覺上的節奏感。咀嚼兩則題跋,真賞到所謂“飛揚歷亂”又是在“極經意”中。
吳昌碩篆書聯(圖9):“小雨高原樂棕馬,余陽古囿來鳴禽”。題識:“八十三叟吳昌碩”,即作于1926年。上聯兩側有王震題詩:“獵碣參以瑯碑,筆力飛動蟠虬螭。秦漢而下數百輩,缶翁氣概誰侔之。壬申(1932年)仲秋,白龍山人題。”獵碣即石鼓文,在十塊鼓形石上刻有四言詩,內容詠秦國君游獵情況。圓形碑石稱為碣,因稱獵碣。吳昌碩寢饋于《石鼓》數十年,又參以《散氏盤》、《瑯石刻》等交融滲化。此聯“老氣橫秋”,進入化境,蒼莽郁勃之氣撲面而來。這“氣概”足以雄視一世,臨池學子細細尋味題詩,能更深入品賞吳昌碩的書法藝術。
五、鑒識真偽——題識是鑒定的重要依據
楹聯題識提供了與作者相關的各種資料,反過來也可以通過其他史料與楹聯題識作比較研究來判斷作品的真偽,從而得出真知。以署名“惲壽平”的兩幅楹聯為例:
第一幅行書聯(圖10):“云眼過來如畫里,泉聲響處即山家。”題識云:“壬辰(順治九年,1652年)夏四月,艤舟婁東,小憩水云亭精舍。承虞老道長兄見顧,諄諄并承示大稿,燈下三復讀之,敬服無量。翌日出素紙索書楹帖,因援筆作此以塞責,祈笑而恕之。陵教弟惲壽平。”此聯刊于《中國古代書畫圖目》(五),附目錄中有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三位成員的“存疑”意見。

順治九年前后,惲壽平曾有一段離奇曲折而又不幸的遭遇。順治四年(1647年)十二月,清政府授陳錦為閩浙總督。當時明朝閣部王祈為了幫助永明王朱由榔抗清,邀請惲壽平之父惲日初一起到福建活動,15歲的壽平與兩位兄長隨父到建寧并參加義軍。后來,建寧被清兵攻陷,亂戰中壽平被俘,父兄下落不明。在清軍隊伍中,壽平偶見一個曾經在王祈座上相識的歌伎。她被俘后收留為“侯門姝”。她同情且又了解惲壽平的繪畫才能。時恰逢陳錦妻欲置首飾,請人畫造型,多不滿意,故推薦惲壽平畫。陳錦妻見惲壽平豐神秀朗,進退從容,遂蓄為養子。這是惲壽平的“畫釵得生”經歷。順治九年七月七日,陳錦在漳州被刺身亡。陳妻帶惲壽平同喪車經過杭州,在靈隱寺設齋追祭陳錦幽靈。惲壽平在人群中發現一僧人就是離散多年的生父,但因特殊環境又不便相認。經靈隱住持具德的設計,誆騙陳妻說:“此子年命短,宜作釋迦徒。”養母信以為真,同意把壽平留在寺中,壽平父子在“寺中團聚”。此后,壽平返回故鄉,恪守父親忠于明朝的訓誡,絕意科舉,研習詩文書畫。
歷經生離死別,幸得骨肉團圓。惲壽平何時返回常州,有待考證。但可以肯定順治九年四月他不在常州,也無法去太倉。因楹聯題識不符合惲壽平的經歷,可以鑒定此聯是贗品。

第二幅行書聯(圖11, 刊登在《藝苑掇英》第59期):“名花未落如相待,佳客能來不費招。”題識云:“丙午(康熙五年,1666年)春三月,艤舟婁東,同人觀桃于城南之潮音閣,小憩西田之農慶堂。歡呼劇飲,分韻擘箋,極一時文之盛……時在康熙五年,書于黃薇花畔,陵同社小弟惲壽平。”此聯撇開題識行文語意不論,專門就長跋與惲氏同期的書法作比較。惲壽平于康熙元年(1662年)春,書有《拜祝淵墓律詩二首》(圖12),布局舒展,筆勢相連。從遂良、黃山谷和米芾各家中吸取營養,融會貫通。結體穩健中見豐姿清韻,用筆勁健爽利而又秀逸。如“鳥”、“鳴”、“嵐”、“翠”等,展示出作者深厚的書法功底和聰敏的靈氣。此時,30歲的惲壽平書畫創作已開始進入興盛期,藝術風格已趨成熟。再看《名花》一聯題識的書法:布局局,撞頭磕腦,字間筆勢擁隔。結字乖戾,或松散或緊束,用筆拘謹疲軟,精神萎靡,以至四行字藏頭露尾、左支右絀。《名花》聯題識(圖13、14)中“農慶堂歡呼”、“擘箋極一時文”、“愧手腕”、“涂鴉”、“嗜痂癖”等等,無不顯現幼稚、生疏的筆法。這樣的書法還僅僅處于學書臨帖初階,與才氣橫溢、有“三絕”之譽的惲壽平差距甚大。我們通過分析署名“惲壽平”的兩幅楹聯的題識,從而找到鑒定書法作品真偽的線索和依據。
以上從五個方面初步探討楹聯書法的題識,意在引起收藏界人士更多的關注和重視。會心真賞題識,從中得到審美享受,在鑒定上也有至關重要的價值。
(責編:雨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