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62年,暮春時節。
黎明。上海浙江中路湖北路口,放著乳色光暈的枝形玉蘭燈下,蹲著一個年輕人。他的腳邊放著一個紹壇式的魚簍子,簍子口插了一桿小秤。他仰著頭,望著馬路對面協豐客莊烏黑的大門。大門里是一座教堂式的高層建筑,圓頂的尖端插入了深邃的天空。此時,那建筑里傳出了一陣輕柔縹緲的晨禱聲,人們在做禮拜。他側耳聽著,有點神往,他知道這不是教堂,而是一座回民旅館。在那兒進出的,都是些穿黑袍、戴筒式禮帽的漢子和穿紅坎肩白襯衫綠色長裙藍眼睛白皮膚的維吾爾族姑娘。他聽姑媽說,這些都是做大生意的人。他很費解,這些人能做什么大生意?并且,身邊還簇擁著這么多漂亮又能歌善舞的女人……他正在作無端猜想,一個老婦人在他面前站住了:“喂,簍子里有活鯽魚嗎?”他一愣,應了聲:“有。”拔起秤桿又說,“盡是新鮮河鯽魚。”老婦人彎了腰,伸出肥厚的手,從簍子里掏出一條鯽魚,掂了掂,說:“好大的河鯽魚,有半斤重吧,可惜是死的。”他忙辯解:“昨夜才起的水,活著呢。”果然,老婦人看見鯽魚在自己手中微微翹起了尾巴,高興了:“稱二條。”
老婦人剛走,又有兩個家庭主婦在他的魚簍子里掏魚。漸漸地,他被買魚的人圍住了,都說他的魚大,鮮活,又比別的魚販子便宜。他激動地一注一注稱魚,一注一注收錢,顯得有點笨拙,有點手忙腳亂。有人笑道,你不是做生意的吧,是下放的?他靦腆地點點頭。
不多一會兒,買魚的人走盡了,他數了數鈔票,藏進內衣口袋里。此時,早間第一輛有軌電車駛過這兒,他知道時候不早,戴紅臂章的市場管理人員快上班了,他看了看簍子里的三條魚想:得趕快賣掉。就在他四面張望時,一個衣著花哨的青年女子提著個菜籃,向他這兒匆匆走來。他強打著上海話主動招呼:“活鯽魚要哦?”
女子站住了,看了簍子里的魚,搖搖頭說:“忒小了點,大一點的有哦?”
他拍拍魚簍說:“不小了,這是起底貨,便宜點賣給儂。”女子俯身細看,見魚的鱗片在燈光下熠熠閃光,知道是新鮮貨,于是說;“稱稱看。”
他稱了魚,在與她面對面同時站起來的時候,看清了對方的臉,心頭吃了一驚:“啊,原來是她!”他急忙將帽檐拉過了眉毛。那女子本來投有注意這個賣魚的年輕人,見他突然將帽檐拉沒了眉毛,就好奇地又看了他一遍,不禁撲哧笑了起來:“是依啊,曾小良!”
曾小良是離上海百里外的金雞鎮人,1958年春天,讀初中二年級時,班里來了一個插班女生,叫何一鳳。她是上海人,聽說因為母親去世,父親遠在西北工作,才到金雞鎮親戚家居住,初中畢業后又回了上海,從此沒再見過面,想不到今天在這兒相遇,而自己成了個落魄的小魚販。他面露愧色,局促不安地不知說什么才好。
“聽說儂在當小學教師,是禮拜天偷空出來來扒外快,還是勿教書了?”
曾小良晦氣地說;“什么小學教師,我是代課。都快轉正了,偏偏碰上國家困難,精兵簡政,下放了。”
何一鳳寬慰他;“我的老同學,販販魚,小摸摸,勿一樣賺鈔票過日子?有啥垂頭喪氣的!”
“不過,不過,我過于來年書不是白讀了?”
“咯咯咯,”何一鳳一陣笑,揶揄他,“曾小良,你讀十年書有啥了不起,阿拉上海不少比儂讀書讀得老多的人,還不是被送到青海、內蒙去勞動了?現在開放自由市場,七級工、八級工,勿及農民一擔蔥。何況儂販魚!上海人見到河鯽就搶來買,賺鈔票不要忒便當噢。再說,儂三日兩頭太上海逛逛,高級館子嘗嘗,就是教授也沒有儂愜意。”
曾小良被何一風說得啼笑皆非,心里總有一種失落感,就說:“涼亭雖好,非久留之地。人總不能就此一生吧。”
何一鳳聽了,對他認真地瞄了一眼,說:“曾小良。你讀書辰光就比人家聰明,有才華,到這地步還心志不減,現在就當秦瓊賣馬,怎么樣?”
曾小良苦笑道:“不說這些了,你現在怎樣?”
何一鳳說:“我可沒怎么樣,靠雙手吃飯,替人家量體裁衣做衣裳,另外,還賺點小外快……”說到這兒她停住了,似乎想到了什么,沉吟一下才又說:“我住在姨媽家,本來都是我姨媽買菜,今天碰巧我買菜,遇上了多年不見的老同學,豈不鬼使神差?走。到我家坐一歇。這魚我買下了。”說著,她把魚放進了自己的籃子里。
曾小良卻遲疑著,何一鳳扯了他一條胳膊,說:“走吧。”
二
何一鳳的姨媽住在福州路一幢舊式樓房里,這幢樓房住著好多人家,他倆走上三樓,昏暗的燈光下,過 道里放著煤球爐、水橋和馬桶等雜物,磕磕碰碰的,何一鳳拉著曾小良的手,不斷低聲招呼:“小心,輕點,上夜班的人還在夢里,吵醒了要罵山門。”走完過道:何一鳳打開了一扇門,兩人走了進去。何一鳳拉亮了電燈,才看清這是一個套間。外間放著一張方桌、幾只椅子和一頂碗櫥,屋角支著一張小床。里間的門關著,看來是何一鳳姨媽的臥室。何一鳳說,她姨媽到湖州鄉下探望一個患重病的長輩,要好幾天才回來,家里就她一個人。她去過道龍頭里放了一盆水,拿出一支新牙刷和牙膏。說:“小魚販,熱水瓶里有熱水,擦擦你身上的魚腥味吧。看來你一夜未困。在我床上躺一歇,我去買早點。”
曾小良的確一夜未困,他是昨天在金雞鎮坐黃昏班輪船到的上海。金雞鎮到上海有早班和黃昏兩趟輪船,都是從無錫發航途經金雞鎮的。輪船上大多是拖包背袋的販子,把下層艙擠得滿滿的。他釣魚放在一個人造革拉鏈包里,怕被擠壓,就席地而坐,不敢合眼。凌晨三點多,船到十六鋪碼頭,他趕到湖北路姑媽家。姑媽是他父親的長姐,上海人叫娘娘。住的房子比何一鳳姨媽的更小更窄,只有一間,連餐桌也只得放在過道里。姑媽老兩口,幫他一起把河鯽魚沖洗干凈。放在寄存在那兒的魚簍里,就到湖北路口叫賣。一夜折騰,曾小良真的困了,但自己一身魚腥味,不洗澡怎么可以睡在何一鳳潔凈的,床上呢?他自慚形穢地說:“不,我不困,就趴在桌子上打個盹兒。”何一風笑道:“你還是那么書呆子氣。我不嫌你,你倒嫌我來著?你盡管睡,睡醒了,我有要緊事跟你商量呢!”曾小良才點點頭,動手刷牙。何一鳳臨走時問:“你吃大餅油條,還是饅頭燒賣?”曾小良刷著牙,含糊不清地回答:“隨便。”
曾小良躺在床上想,何一風說有要緊事跟自己商量,她會有什么要緊事?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可是曾小良做夢也想不到。何一鳳跟他商量的事,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
曾小良被一陣蔥拷鯽魚的香味熏醒了,看見何一鳳在過道里燒菜。何一鳳看見曾小良醒了,把燒好的菜端進屋里,說:“曾小良,你還說不困呢,現在已經十點半,足足睡了五個鐘頭!饅頭我放在鍋里熱著:你堪不吃?還是就吃中飯?”
曾小良起了床,說:“兩頓并一頓,吃中飯吧。”何一鳳說:“也好。省了我三兩糧票,饅頭留著我當晚飯吃。”這不是何一鳳小氣、當時糧食定量供應,買糧食制品都要糧票。
何一鳳還買了二瓶啤酒,菜,除了蔥烤鯽魚還有蘭盆目魚炒花菜。曾小良難得吃到海鮮,覺得目魚比鯽魚好吃。何一鳳說:“我覺得鯽魚好吃,你在金雞鎮鯽魚吃膩了,才覺得目魚好吃。”曾小良說:“也許吧,我一天到晚伺弄鯽魚,聞著這魚腥味就難受。”
何一鳳呷了一口酒,神秘兮兮地說;“上海又有新政策出臺了,說販賣是投機倒把,走資本主義道路,要管,要捉。不單出動了市管會的人,還組織弄堂里的老大媽、老頭子戴了紅臂章到馬路上查。你販魚,拖包背袋累贅得很,人家一抓一個準,不就連本搭利賠光?再說,天氣也熱了,河鮮耽擱不起,誰要買你的死鯽魚。”
曾小良也聽到過這個風聲,不單是土海,連金雞鎮也在傳言,所以他才把鯽魚放在人造革包里遮人耳目。他無奈地說:“過一天算一天,到啥山打啥柴吧。”
何一鳳乜著微紅的醉眼,說,“我倒有道路,不知你敢不敢的。”曾小良問:“你說,是什么路?”
何一鳳告訴他:“這種生意不怕風不怕雨,不管天冷天熱都可以做。帶在身邊又干凈又輕便;賺頭比販魚大,要翻好幾個跟斗。就是本鈿要大一點,我一個人做不方便,想同你聯手,你腦子活絡,一定做得成功。剛才我說的要緊事就是這。”
曾小良聽了心里一怔,本鈿大,賺頭好,帶在身邊不招人耳目;那是什么東西呢?莫非是黃金白銀。他聽說做這生意風險大,被抓住了要判刑。難道何一風在販黃金白銀?于是面露難色地說:“你叫我販這個?,他做了個金戒指戴在手指上的手勢。
何一鳳笑了:“你看你,縮了吧?放心,我還沒有那個膽!”
“那你叫我販什么?”
“老燈!”
“老燈?老燈是什么?”
何一鳳問:“你天天在湖北路口轉游,看見協豐客莊進出的那些人,男的黑衣黑褲黑長袍。女的紅坎肩綠長裙,知道那都是些什么布料?”
曾小良搖搖頭。
何一鳳說:“那是燈芯絨。住在協豐客莊的那些北佬,大多是蘭州、西寧一帶的回民,聽說去年牧民牲畜包到了戶,發了財,就愛打扮。他們特別喜歡用常州產的英雄牌燈芯絨做面料,特別是黑色和紅色的料子柔軟細膩,光滑有彈性,穿在身上鮮艷舒適。可是,買燈芯絨要布票,他們哪兒去弄?就找當地人出高價收買,為了遮人耳目,大家把燈芯絨叫老燈。”
曾小良好奇地問:“你怎么會知道的?”
何一鳳沉吟了一下,說:“說來也巧。有一天,一個北佬帶了個姑娘來縫紉社做衣裳,是我接的活。他們見我誠實熱情,就要我替他們買燈芯絨,說每尺給5元。你想,布店里一尺燈芯絨才1.2元,賣5元,賺多少?我用家里的布票去剪了黑的1丈5尺、紅的7尺5寸。他們關照過,得按這規格剪料,長了短了都會有冤枉料。他們取走時叫我留意,不論有多少燈芯絨,他們照收。這種賺鈔票的機會不會太多,我想試試。
曾小良羨慕地說:“賺頭真的蠻大,可是每人一年只1丈6尺布票,貼光了,哪兒去弄布票?”
何一鳳抿嘴一笑:“所以我找你商量,搭檔干呢!”
何一鳳告訴他,布票可以去自由市場黑市上買。她去過,上海布票價格很燙手,每尺要3元多,有的4元。她打聽到江蘇布票比上海布票便宜,只一半價,每尺1元6角。因為江蘇是產棉區,農民把棉花賣給國家有大量的返回布票,農民用不完就流入黑市。有人專門做這生意。何一鳳又說:“我思前想后,還是買江蘇布票劃得來。不過,江蘇布票要在江蘇剪布,我一個女流,單身只影不方便。現在碰到你,我倆合伙事情就好辦了。”曾小良問:“怎么合伙法?”
何一鳳深思熟慮說:“一句話,你去江蘇剪了布后,我去賣給北佬,本錢各一半,賺頭二一添作五,怎樣?”曾小良皺起了眉頭,說:“你的刀也忒快了。我在江蘇東奔西走拖包帶袋把燈芯絨買到上海,人吃力且不說,一路上車旅費再加吃用開銷,我能賺多少?還不是為你白做,況且我也不知道哪兒去收布票呢!”
何一鳳又咯咯地笑了起來:“剛才還說你書呆子,我錯了,想不到你門檻老精!這樣吧,扣除你路上的開銷再分,怎么樣?”見曾小良點了頭,何一鳳又說:“至于布票,我聽黑市上的人說。蘇州閶門萬年橋有個布票黑市,老板在幕后,叫些小女孩在橋堍招攬,10丈20丈盡管買。”說到這里,何一鳳心里又盤算:上海到蘇州很方便,下午就同曾小良去一趟,收了布票就在那兒剪布,回上梅賣給北佬。何一鳳聯絡的那個北佬叫馬進志,住協豐客莊307。但她剛才沒有說,有她的隱秘。何一鳳想好后說:“萬事開頭難,你對布票黑市又陌生,我今天就陪你走一趟蘇州,弄它個10丈怎么樣?”
曾小良卻搖了搖頭。何一鳳以為他身邊鈔票不夠。就大度地說:“你現在本錢不夠不要緊,缺少部分我填上,賺頭照分,這趟就讓儂占點便宜。”
曾小良說:“不是這個意思。我已問漁民李缺嘴約好,明天一早去金雞鎮收他的魚。如果失約,李缺嘴三十多斤鯽魚怎么辦?微生意以誠信為本,如果我失信,今后怎么見人?”
何一鳳一丈水退了六尺,只得說:“也罷,你明天什么時候到上海?”
曾小良說:“傍晚八九點多。”
何一鳳想了想,叮囑:“到了上海你別去你娘娘家了,直接到我這兒,連夜把魚賣掉,后天一早去蘇州。”
曾小良遲疑地看了看房間,何一風臉一紅,說:“晚上你睡我小床,我睡我姨媽房間里。”
三
李缺嘴四十多歲,老婆在困難年斷糧那陣得了浮腫病餓死了,留下了一個女兒,父女倆相依為命搖一條連家小漁船,在金雞湖中撒網捕魚。李缺嘴是胎生的唇裂,長得又黑又瘦,形貌丑陋,雖然他大號叫李正元。但人人叫他李缺嘴,女兒李月娥,今年十八歲,卻從小是個美人坯子,如今更出落得白嫩苗條,水靈靈的人見人愛。李缺嘴同曾小良家是世交。曾家世世代代在金雞鎮開魚行,李家祖祖輩輩在金雞湖捕魚,一個銷,一個產,是相互依賴的聯合體。解放后國家對私營業主實行贖買改造,曾家的魚行成了金雞鎮供銷合作社水產門市部,曾小良的父親曾紀昌成了從業人員,掌收購的秤,李缺嘴也成了漁民合作社的社員,按政策規定,漁民捉了魚不準私賣。必須全部繳到水產門市部,再由門市部賣給消費者。現在的年輕人也許覺得這做法太死板,甚至荒唐。然而,這在當時是走社會主義道路的經典模式,誰也不能有二心。但是,李缺嘴是個不安分的人,他逢時逢節常偷偷地留點河鮮悄悄地送給曾家,表面上是不忘舊情,暗里是希望曾紀昌在秤頭給他些便宜,價格看高些。曾紀昌收了他的魚,總有點忐忑不安,生怕惹是生非,就回報一些香煙、紅糖或送他女兒李月娥些衣料什么的,以求心里平衡,日后也好說話。一來一往,曾李兩家比從前更親近了。
那年國慶節一早,李缺嘴帶了女兒上曾家送“私房魚”,曾紀昌在上班,曾小良的母親去買了兩碗紅油爆魚面待客,她見李月娥越發標致了,噴噴稱贊地對李缺嘴說:“多白凈的姑娘啊,真是爛泥里淘出了白蘿卜!還沒有人家吧,給我家小良吧。”當然,這只是母親一時興起的玩笑,認不得真。曾小良聽了卻很高興,暗忖:能娶李月娥做妻子,是前世修的福呢。不過,他現在還是一名代課教師,等轉為正式教師后他一定要向爺娘提出,好在轉正的事已有了眉目,快了。李月娥聽了心有點跳,臉有點紅。但她朦朧地感覺到,她有點愛上子曾小良。他不但有文化,人聰明,還美氣勃勃,而且家境好,能嫁他,可以不再住在風雨飄搖的小漁船上了。李缺嘴卻不這么想,他所以巴結曾家。因為曾紀昌掌著秤桿子,至于談婚論嫁,他不干。曾小良是資產階級的后代。怎能祠他這個一窮二白的貧漁聯姻?再說,曾小良還是個“代課”,不是鐵飯碗,女兒嫁給了他前途難卜。他要把女兒嫁給什么樣的人?他心中早已有了目標,而且他發現,對方也十分在意他女兒。所以,李缺嘴聽了曾小良母親的話,打了個哈哈,投接下茬,帶著女兒出去逛街了。
果然被李缺嘴猜中,去年春天國家精簡人員,曾小良離開了教師隊伍,成了個吃閑飯的人。居委會多次上門動員曾小良下農村務農,曾小良多次頂了回去。曾紀昌怕了,硬是逼著兒子答應,說:“這是響應黨的號召,農村天地寬廣,前途無量。”曾小良又好氣又好笑,說:“種田的腳踏爛泥背朝天。哪來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早知道有今日,你何必花那冤枉錢供我讀書?”
曾小良母親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只是哭。
此時,上海的姑媽來到了金雞鎮。見曾紀昌父子為下鄉的事鬧僵,就勸慰兄弟說:“這也怪不得你,在對私改造那陣你被斗怕了,現在上面說一,你不敢說二,真是人善好欺!小良他媽說得對,叫一個有文化的小伙子去下鄉種田是糟蹋人,瞎折騰!好在上面號召歸號召,去不去講自愿,不下鄉也不是犯法的事。”曾紀昌說:“他二十出頭了,閑散在家里,靠別人養活?”曾紀昌的話讓老姑媽冒出了個念頭。她說:“現在中央有政策,開放自由市場,小良帶點魚腥蝦蟹到上海賣,勿是一樣賺鈔票過日腳?我老曾家世代經商,我看還是讓小良做老本行。”曾紀昌說:“政策允許的是自產自銷。”姑媽笑了:“你腦子真死!魚背上寫明了是自產還是販運?只要小良打扮得像個漁民,人家就沒話說了。”
姑媽仙人指路,曾小良說干就干。因為李月娥的關系,他就去找李缺嘴。曾小良給的價是水產門市部的一倍,李缺嘴船小,一次最多只能供應十來斤,曾小良就委托他代為收購。李缺嘴想他又可以從中壓價,多賺一筆外快,所以連聲說好。滿口答應了。
曾紀昌的心卻懸了起來,他這個水產門市部掌秤的兒子伙同漁民瞞產私賣。挖集體的墻腳,一旦事發,他一家要不要活了?,后見曾小良販魚很順利,社會上搞販賣也不只他兒子一人,都平平安安的,他才把提著的心稍微放下。可是過了一段日子,聽說上海在抓投機倒把,而且風聲很緊,曾紀昌又怵了,他不明白上面一會兒風一會兒雨的,葫蘆里到底賣什么藥?
曾小良感覺“氣候”在變,不是變暖而是變冷。金雞鎮雖不屬上海管,但與上海近在咫尺,販魚招人現眼。安全系數極低,販燈芯絨隱蔽,不易被人察覺,所以他接受了何一鳳的提議,打算同李缺嘴合伙這一次就此結束。
曾小良離了何一鳳家,沒有去輪船碼頭,因為坐輪船回金雞鎮時已過午夜,他準備坐火車。上海到蘇州之間,有個叫雙亭鎮的站,雙亭鎮往南走六里就是金雞鎮,坐火車下午就可以回到家里,他才有時間同母親商量:湊點鈔票作本錢。
曾小良回到家里,曾紀昌還在上班,他同母親說了販燈芯絨的事。母親近來也聽到一整風聲,兒子去上海她總是提心吊膽:覺得還是販燈芯絨安全,而且社會上只看見販農副產品,還沒聽說販布的,別說燈芯絨這冷門了。不過,她叮囑兒子:“布匹是工業品,布票是無價證券,都有明文禁止販賣的。你父親膽小,知道了一定不許,甚至會鬧僵,所以必須瞞過他。”曾小良說:“知道,否則也不會坐火車走六里冤枉路提早回家。”
四
金雞鎮同江南好多小鎮一樣,也是一條河從中間流過。兩岸人家枕河而眠。鎮南端有座石拱橋,年代久遠,橋石錯落,兩側爬滿了老藤。這座古橋,現在看來是一種歷史的陳跡,但在落后閉塞的年代里,卻是金雞鎮的重要交通樞紐。住在金雞鎮東岸的人,西去無鍋、東下上海,必須從橋上走過,才能到寓西橋堍不遠的輪船碼頭坐船;從金雞湖夜捕歸來的漁船,也必須從橋洞中穿過。去水產門市部交貨。曾小良同李缺嘴約定的交貨地點。就在石拱橋下,因為那兒離輪船碼頭近。
曾小良坐在橋墩上,遙望南天,等候江中出現李缺嘴的漁船。可是等了好久,還不見漁船的影子。曾小良急了,他急的不單是今天拿不到貨做不成生意,而急的是今天他會見不到李月娥。因為他在上海為李月娥買了一支翡翠色的發夾,還要告訴她,往后他不再販魚了。向她傾吐自己的心聲,要她別受李缺嘴的干擾,同他一心一意好下去。曾小良正在焦急時,橋堍傳來輕輕的呼喚聲廠;小良哥,小良哥。曾小良回頭一看,只見一個苗條的身影在向他招手;她正是李月娥。曾小良快步走下橋,激動地問:“你們的船呢?”
李月娥在他耳邊悄聲說:“人家眼紅我們的生意了,我爹提前進港,把船偷偷地停在那棵大樹下。”曾小良顧著李月娥指的方向,果然看見大樹下的河灣里亮著微弱的燈光,曾小良拉著李月娥的手,一邊走一邊把發夾塞在她手中,發夾閃著幽幽的綠光,李月娥會心地笑了。曾小良告訴她:“販了這趟魚。我洗手不干了。”李月娥奇怪地問:“為什么?是讓人盯上了?”曾小良搖搖頭。正想告訴她。忽然傳來一聲咳嗽,嚇得李月娥忙抽回了手,只見大樹邊的岸頭上,出現了李缺嘴瘦長的身影。
三人上了船。李缺嘴捻亮了燈,把魚稱好后裝進曾小良的人造革包里。曾小良有意多付了幾塊錢,說:“叔,風聲緊得很,生意越發難做,這是最后一趟。”李缺嘴正高興地數著鈔票,聽曾小良說這是最后一趟生意。心中來了火,漏風的嘴含糊不清地罵道:“娘的,做點小生意,踏痛他們的尾巴了?這幫尋食狗!”當時,小商小販們把抓投機倒把的人叫“尋食狗”。因為有人看見這些人常把查抄來的東西分了吃了。李缺嘴忿忿了一會兒,尋思:這也好 他正為女兒黏糊著曾小良犯愁呢,曾小良不販魚就見不到他女兒了,省了他再操那份心。于是笑道:“小良,船到橋頭自會直,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先歇一陣,等找到了機會咱爺倆再聯手。”曾小良點點頭,提起魚包要走,只見船梢的小行灶冒出了濃煙,傳來李月娥的聲音:“小良哥。我煮雞蛋呢。”李缺嘴對船梢白了一眼,沒好氣地說:“還煮什么雞蛋?啥辰光了,耽誤了小良坐輪船!”曾小良卻放下了包,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說:“才五點半,輪船要六點一刻,早著呢。”李缺嘴只得強堆著笑,說:“來得及就好,來得及就好。”
不一會兒,小行灶熄火,李月娥端上了一個大湯碗,碗里滾動著六個又嫩又圓的大雞蛋,李缺嘴氣得咽了咽喉間的唾沫……
曾小良趕到輪船碼頭,已經六點多,遠遠傳來輪船慢行停靠的汽笛聲,一個女子拿著話筒在呼喊,去上梅的旅客開始排隊檢票。曾小良匆忙買了船票,依次進入了檢票口,當他把船票交到檢票女子爭中時,一個戴鴨舌帽子的男子從攢里伸過來一只手/拿走了船票,對曾小良說:“你跟我走。”曾小良的心往下一沉,他認識這人是金雞鎮市管會的雇用人員。專干抓小商小販的勾當。因為常年戴個鴨舌帽,人人叫他鴨舌帽\曾小良強壓了恐慌,抓住他的手,說:“把票還給我。”鴨舌帽很有些腕力,反手把曾小良拉出了隊伍。
鴨舌帽命令:“把包拉開!”
曾小良犟著不動,說:“我是公民,有權利不給你看!”
鴨舌帽對一個瘦猴般的小伙子歪了歪嘴,瘦猴沖上前從曾小良手中奪過人造草包,拉開了拉鏈,露出了閃著鱗光的鯽魚。
鴨舌帽譏笑道:“怎么樣。露餡了吧?”
曾小良分辯:“這是送給我上海姑媽的。”
鴨舌帽踢了踢魚包,怒斥道:大丈夫敢作敢當,扯什么謊!曾小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搞投機販賣不是一次二次了。前一陣松了點,你們活動得就猖狂(其實文件上說的是猖獗),現在該我們出手了,你撞到了我的槍口上,還想蒙混過關,沒門!”
就這樣,瞥小良被他們押著離開了輪船碼頭,去金雞鎮市管會接受處理。前面說過。輪船碼頭到金雞鎮,必須經過那座石拱橋,當他們三人走上石拱橋時,曾小良看見李缺嘴的漁船停泊在橋下,他知道李缺嘴平時,同市,管會的人混得熟,就產生一線希望,對橋下高喊:“李叔,快上來,你的魚要被他們沒收了!”
鴨舌帽喝道:“曾小良,你耍什么花招,快走!”
卻說李缺嘴好不容易挨到曾小良走,才把船撐到橋下,自己上岸去喝酒,船中只有李月娥一人。李月娥聽到曾小良發急的喊聲,知道出了事,急忙離船上岸,跑到橋上攔住了他們。
鴨舌帽看見美人坯子李月娥攔住了去路,不禁一怔,說:“姑娘,別聽他胡說,讓開。”
李月娥卻指著瘦猴手中的包說:“鴨舌帽,這鯽魚是我船上的。”
鴨舌帽耐心地解釋:“姑娘,你不懂,他來你船上收了魚去上海賣,是長途販運,犯了法,不關你事。”
李月娥俏臉緊繃,說:“不對,是我爹托他帶到上海去賣的,是自產自銷。”
當時政策允許少量的農副產品自產自銷。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李月娥在強詞奪理。鴨舌帽心中當然也明白,但是他卻犯了難,因為金雞鎮市管會主任的小舅子、會計邱志明很愛慕李月娥,在李缺嘴的敦促下,兩人見了、面,還一同看了電影,這事市管會的人都知道。鴨舌帽原是個窮困潦倒的失業人員,好不容易謀來這份差使,雖說是臨時工,但油水很大,他怎敢得罪有此背景的李月娥?況且,李缺嘴是有名的惡人,戳翻了這個馬蜂窩吃虧的只會是自己。所以,鴨舌帽口軟了,說:“姑娘,就算這魚是你的,自產自銷也不可能銷到上海啊。”
李月娥頂了一句:“你管不著!”
鴨舌帽氣得噎住了了心里暗罵:蠻不講理的丫頭!
瘦猴見雙方僵持著,就打圓場說:“這樣吧,把魚拿到水產門市部收購,怎樣?”
對查抄物資按國家牌價收購,是對小商小販的從輕處罰,這樣,既顧全了李月娥的面子,承辦人對上也可以交差,不失為兩全之策。鴨舌帽只好點點頭,李月娥卻還不依。曾小良想,這些魚再坐夜班輪船到上海,又得耽擱一夜,到時魚都死了,賣給誰去?再說,他心中還牽掛何一鳳的事,于是就示意李月娥答應了吧。
于是,一場風波就此落幕。
五
曾小良在李月娥船上磨蹭了好久,眼看李缺嘴快回來了,匆匆扒了碗飯,家也不敢,回,就直奔雙亭鎮,登上了去上海的列車。
,由于李月娥出面去水產門市部辦理了收購手續,曾小良才避免丁同父親面對面的尷尬,終于撈回了一半本錢。倘使此事到市管會解決,且不說他的魚會被沒收,就是身邊的鈔票也難保全。想不到李月娥看似弱小,卻能不畏強暴挺身而出,解了他的圍。談話中他把自己將同何一鳳一起販燈芯絨的事告訴了她。
李月娥聽得很專心,她讀初中時,母親餓死了,就輟學同父親播漁船,過著漂泊無定艱苦寂寞的水上生活。自從曾小良來她船買魚后,情竇初開的李月娥才有了溫暖,并陷入了癡迷的情網。在此之前。李缺嘴看中了邱家的權勢,叫她同邱志明搞對象,逼她同邱志明相會并一起看電影,但邱志明居高臨下、孤傲冷漠的性格讓她渾身不舒服。更談不上什么愛情了。只有同曾小良在一起時她才發現愛情是何等美妙,有一種難言其狀的幸福感,曾小良有一股男子的激情,對她溫情體貼,氣抱一吻都會讓她心跳神馳。現在,聽曾小良說他要同上海的同學何一鳳搭檔販燈芯絨,少女特有的敏感使她脫口問道:“你同學是女的嗎?”
曾小良心頭一愣,知道自己說漏了嘴,讓李月娥多心了。他把李月娥摟在懷里,掩飾道:“何一鳳,大風的風,怎么會是女的?”
李月娥放心了,問:“你還來不來我船上了?”
曾小良說:“為什么不來?不過去哪兒找你啊?”
李月娥在他臉上親了一口說:“我爹愛喝早酒,每天上午我把船停在這里等你。”
曾小良醉了……
曾小良趕到何一鳳家時,已是第二天了。何一鳳一見面就風風火火嬌嗔道:“曾小良,我請了假在家里等儂,儂倒真是個講誠信的人,讓我白等了一天!”
曾小良苦笑道:“何一鳳,你別埋怨人好不好?昨天我在金雞鎮翻了船,幸虧漁船上的姑娘幫忙解困,才只蝕了點小本,否則,連鈔票也會被那幫人抄走,上海也來不了。”
何一鳳才緩和了口氣,說:“哦?金雞鎮是儂出生地,本鄉本土的,怎么會翻船呢?”
曾小良就把自己的遭遇和盤托出。
何一鳳聽了,咯咯地笑彎了腰。說:“蝕了20多抉錢,毛毛雨算不了啥。不過,這一出美女救小白臉我有點弄不懂,照理說魚已經賣給儂了,儂鈔票也付清了,同伊不搭界。伊為啥這樣賣力?儂讀書辰光就花心,是不是同那個漁家女有啥花頭?”
曾小良聽了,心頭掠過一陣得意:什么漁家女,那是金雞鎮上一朵鮮花!你何一風雖然風華正茂,姿色可人,但是還比不上她!不過,何一風對自己這么親熱,不能涼了她的心,販燈芯絨的事還得靠她呢。于是,他裝作發急的樣子,說:“何一鳳,你想哪兒去了?照儂這樣推理,儂留我吃飯,還要留我過夜,更是那個意思了?”何一鳳想不到曾小良會開門見山反將自己偽軍,面孔漲得發紅,說:“曾小良,我不過是好奇問問嘛。不是就不是,儂發什么急?我留儂吃飯,還要留儂過夜。因為我們是老同學,還要搭檔做生意!”
曾小良見自己這一招奏了效,就緩和了口氣說:“告訴你吧,那女孩是李缺嘴的女兒,我同他們生意上往來不算,李缺嘴同我老爸是世交,李缺嘴不在船上,他女兒挺身而出是理所當然的了。”
何一鳳瞄了曾小良一眼,矜持地說:“好了好了,不說這事了,準備我們明天去蘇州的事吧。”說罷,她走進了姨媽的房里,好一會兒,又煥然一新地走了出來。只見她;上身是紫紅色緊身春秋衫,潔白的內衣領翻在外面;下身穿一條藍色薄呢褲,折縫筆直;腳上是白襪和黑色小方口皮鞋。何一風站在曾小良面前,光彩照人地問:“怎樣,有派頭哦?”
看官須知,何一鳳這身打扮現在看來讓中老年婦女穿還差不多,少女們穿算是老土了。可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算得上是美女的時裝。曾小良看著自己一身褪了色的中山裝,自慚形穢。何一鳳見曾小良局促不安的樣子,撲哧一笑,說:“小魚販,配不上我了吧?”見曾小良不吭聲,何一鳳轉身進房又拿出一身玄色西裝,說:“這是我姨父的,你換上試試。”曾小良靦腆地換上。何一鳳對他打量一番,滿意地點點頭,說:“曾小良,這就叫佛要金裝入要衣裝,人情勢利狗眼看人低,我和儂這身行頭肩并肩走在馬路上,人家眼熱都來不及,啥人會懷疑我們是布販子呢?”何一鳳的心計和周到讓曾小良折服。
一宵無話。
翌日早上,何一鳳和曾小良來到了蘇州閶門萬年橋。萬年橋建于明代,是一座用花崗石筑成的三孔大石橋,橫跨在波瀾壯闊的大運河上。南來北往的貨船都在這兒集散,橋邊店鋪林立,市面興旺,歷來是姑蘇繁華之地。所以有“金間門”之說。可惜在困難年頭,資源枯竭,民生調弊:萬年橋一度冷冷清清,人跡稀少。去年,政策轉變,開放了自由市場,萬年橋又展現了活力,橋堍馬路兩側擺滿了攤販,瓜果蔬菜;魚蝦鮮肉、家禽雜貨應有盡有,叫賣聲此起彼伏。不過。這兒的價格都比國營集體商店計劃供應的要高出好幾倍。曾小良自幼生活在交通閉塞的金雞鎮,從未見過這種氣勢雄偉的大石橋,也從未涉足過如此此這樣的大市場,不禁有點心馳神往。何一鳳拉了拉他的衣角,說:“發什么呆?這邊來。”
曾小良隨何一鳳折進了一家煙糖雜貨鋪;何一鳳對一個營業員模樣的中年婦女招招手,在她耳邊說了幾句。中年婦女連連點頭,對身邊的小姑娘說:“他們找瞎子。”小姑娘對何一鳳、曾小良嫣然一笑:“跟我來。”兩人隨小姑娘出了雜貨鋪后門,走進一座小屋。小屋里窗明幾凈,小姑娘敲敲內房的門,喊道:“叔,有人找你。”房門開了,走出一個戴茶色眼鏡的年輕人,看上去很老練、沉穩,他對何一鳳曾小良打量一番,冷冷地問:“找我干什么?”何一風說:“是上哥介紹來的,想敲幾只底板。”這里說明一下,黑市上把布票叫底板,一丈叫一只,買叫敲。瞎子問:“怎么,他手頭斷貨?”何一鳳回道:“我們是長線,上哥說只有你才能解決張線,指要貨量大的客戶。”瞎子才露出了笑容,請何一鳳、曾小良坐了,說:“我這兒有浙江、江蘇、安徽的,不知你們要哪一種?”何一風說要江蘇的。瞎子問:“要多少。”何一鳳說:“先敲10只吧,不知什么尺寸(尺寸即價格)?”瞎子說:“咱不欺不坑,一八(一八,即1.8元)。”何一鳳咯咯一笑,說:“哥們,還說不欺呢,市面上一五都能買到,你倒要一八!”瞎子卻一本正經說:“姐們,訛人了吧?一五能買到,還用來找我?”曾小良想開口,何一鳳搶著說道:“按規矩價,一六。”瞎子說:“一六五。”何一鳳死咬住一六。瞎子看拗不過何一風,才松了口:“一六就一六,看你不像個嫩頭,咱留個人情。”
價格敲定,瞎子去內房拿出一疊全新的江蘇布票,交到何一鳳手里。何一鳳數清了布票,讓曾小良把鈔票交給瞎子。瞎子接過鈔票,取下眼鏡,用右跟看著數了數——原來他左眼是裝的假眼。銀貨兩訖,瞎子客套一聲:“吃了飯走?”何一鳳搖搖頭說:“下次打擾吧,我們得趕緊辦貨回上海,下家等著呢。”瞎子問:“是去剪老燈?”何一鳳想,這瞎子深居陋巷,對黑市卻什么都明白,就不瞞他了,點了點頭。瞎子卻鄭重地叮囑:“姐們,看你像個人物;我給你個信兒。蘇州城小字號布店你們要的兩種貨都斷檔,大字號里雖然有,但管得老緊,一不小心會栽跟斗,前天就有兩個在觀前街翻了船!”何一鳳心頭一驚,嘀咕:“不會吧。”
瞎子莞爾一笑,說:“不信?你們去試試。”
六
何一鳳、曾小良在閶門走了好幾家小布店,果然如瞎子所說,都沒有黑色和紅色的燈芯絨。他倆不死心,又走進了一家很有氣派的大華祥布莊,卻看見貨架上排列著好幾匹鮮艷奪目的黑色和紅色的燈芯絨。曾小良激動了,想上前剪布,何一風卻拉住了他走出店門,說:“別莽撞,咱合計了再行動。何一鳳的意思:讓她帶了少量布票先去剪,若順利。換曾小良去剪,她在外面望風,這樣,可以以防不測。
何一鳳進去了一會兒,腋下夾著一段紅色燈芯絨,喜滋滋地對曾小良說:“我剪了1丈3尺,夠三件坎肩的料。你去剪1丈5尺黑的。人家問起來,就說做二件外套。”曾小良準備了布票,走進了店。一個身材瘦削的,中年營業員乜視了站在店門外的何二鳳一眼,問曾小良:“一年才1丈6尺布票,你全買燈芯絨?”曾小良抑止了心跳,說:“我和我兄弟每人做一件外套。”中年人對旁邊的女營業員說:“你來幫他剪。”他轉身出了柜臺,去電話機旁。女營業員從架上拿出一匹黑色燈芯絨,放在玻璃臺面上,要曾小良出示布票。曾小良說:“你怕我沒有布票?”女營業員笑容可掬地說:“哪里的話,怕你不夠,剪下了就麻煩。”筆者信、憑票供應年代里。商店都要顧客先出示票證。布匹更不能馬虎。曾小良從未去布店剪過布,所以不懂。他正要掏布票時。何一鳳突然跑進店堂,滿臉怒氣地對曾小良說:“你暈了頭了,把布票都用光,以后不做衣裳了?”她不容曾小良遲疑,拉了他就走。
原來,中年人是去打舉報電話,說店里發現了投機倒把分子。幸虧何一風眼尖;才逃過了此劫。
曾小良出了布店,才有所悟,緊隨何一鳳消失在人群中。兩人折騰了一個上午,又累又餓,找家小飯店吃飯。吃飯時,何一鳳對曾小良說:“我不信小布店里真會沒有貨!我看這瞎子有點神通,去找他想想辦法。”
瞎子見何一鳳曾小良去而復返,囊中空空,心中有了底,笑道:“我沒有說錯,兩位怕是碰上了吧?”何一風點點頭,把在大華祥遇險的經過告訴了他。瞎子把眼鏡抬到額上,用右眼對何一鳳瞧了一陣,說:“我說呢,姐兒,你不嫩!”何一鳳說:“還不是哥們點撥,我才多長了個心眼。不過,我不相信小布店里真的沒有貨。”瞎子怔了怔,問:“你怎么知道?”何一鳳莞爾一笑,說:“前門無貨,后門暢通,這一招還能瞞人?煙糖老酒不是都管得死死的嗎?黑市上卻高價煙高價酒任你挑,否則,那些雜貨鋪小老板靠死工資怎么會富得流油?我琢磨;布店不會例外,大布號層層監管難做手腳。小布店人手少開后門不是方便多了?老燈在黑市上緊俏,前門當然無貸了。瞎子也笑了,說:“姐兒,你果然是個人精,什么事都看到了骨里。你去而復返,不會單為了告訴我這些吧?”何一鳳說:“當然。你是這一帶的坐由虎,三橋六巷路路通,總不能看妹子空手而歸吧?”瞎子得意一笑:“要我幫你從后門弄貨?”何二風點點頭。瞎子說:“可以。不過,朝廷不差餓兵,每尺費用8角。”何一鳳心中一顫,暗罵:賊瞎子,好厲害的刀。嘴上卻說:“8角就8角。”她把布票交給了瞎子,回頭對曾小良說:“每尺按2元付錢。”瞎子嘴角浮起笑,夸道:“爽快,姐兒果然是女中豪杰!”
瞎子給兩人沏了茶,說了聲稍候,就出了門。過了約摸一個時辰,瞎子回來了,打開包裹,拿出一大摞黑色和紅色的燈芯絨,一段一段交給了何一風。臨走,何一鳳對瞎子一笑:“鬧了大半天,還沒請教哥們大號。”瞎子謙然一笑:“敝人上官寅生。’何一鳳“哦”了一聲,問:“上哥是你本家?”瞎子點點頭:“說,按輩分他該叫我叔。還沒請教兩位呢。”何一鳳告訴了他,又說:“我倆初出道,往后得仰仗上叔。”瞎子忙播手,說:“還是哥們稱呼好,親近些。”
下午四點多,何一鳳、曾小良到了家。何一鳳讓曾小良在家中候著,她去協豐客莊交了貨,回來算了算賬,扭除車費、吃飯、交給曾小良60元,忿忿地說:“讓瞎子斬去了這么多,否則,我們每人凈賺100元!”曾小良已經心滿意足,說:“話可不能這么說,不是他幫忙我們會空手回上海呢。再說,60元抵得上我兩個月的代課工資,這鈔票哪兒去賺?”何一鳳溫情脈脈地說,“曾小良,儂真是個好人,只要儂滿意就好。好了,不說他了,今晚上館子去,我請客。”
華燈初上,何一鳳帶曾小良走進福州路一家回民館子。這家回民館子坐落在天蟾舞臺對面,人聲如潮的路口,墻體上的霓虹燈光怪陸離,兩扇壯觀的玻璃大門上寫蓉四個綠色大字:清真食堂。曾小良奇怪地問:“這么氣派的館子怎么叫食堂?”何一鳳說:“大躍進時,什么都叫食堂,還沒有全都改過來呢。不過你不要怕,不會像你們鄉下食堂,只有大鍋清水湯。”店堂里食客很多、大多是回民。他們揀了靠窗的小方桌坐下,何一鳳要服務員端上一盤牛肉、半斤羊肚湯和一瓶西鳳酒,為了照顧曾小良的口味。她又招呼服務員加一盤芹菜千絲。不一會兒,服務員端上酒菜,何一鳳打開西鳳酒精制的盒蓋,從里面拿出一瓶系著絲綢帶的白酒。曾小良知道這酒很名貴,端詳了一會兒,說:“何一鳳,這么高的度數,你要把我醉死啊?”何一鳳拍拍他的手:“看你急的,這是山西各酒,同你們江蘇洋河一樣,喝下去只覺得舒服,不會醉。”曾小良將信將疑,他連洋河也沒有上過口,別說遠在山西的西風了。可是名酒到底是名酒,上口清香釅醇、下肚回靦藹氣。曾小良喝了二杯,只覺得神清氣爽,欲霞不瞻:何一只又把瓶中的酒兩人分了,徽紅的髀跟看著曾小良,說:“怎么樣,再士一瓶?”曾小良見何一鳳喝得差不多了,搖頭說:“就干了杯中酒吧。”何一鳳嬌碘道:“瞎子說我是女中豪杰,儂服不服?”曾小良連聲說服。何一風把杯中酒一口抿了,醉態畢露地說:“人說巾幗不讓須眉,你領教了吧?今后,儂就乖乖地跟隨我干,愿意,也把酒一口干了。”曾小良說愿意,一口干了杯中酒。何一鳳開心地笑了。
此時,一個身穿退役軍裝的年輕人帶了一個維吾爾族姑娘走到何一鳳桌邊,說:“何姐,你可是稀客!”何一鳳見了他,忙站起來恭敬地一笑,說:“是馬哥,我今兒心血來潮,來嘗嘗回民風味,兩位是來共進晚餐?”年輕人搖搖頭,托了托食盒中金黃色的煎餅說:“她愛吃這個,陪她來買些帶回去。”臨走,他看著曾小良問:“這位是……?”何一鳳說:“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年輕人同曾小良握了握手,熱情地說:“靄叫馬進志,住協豐客莊307,歡迎你來做客。”
馬進志走后,曾小良見何一鳳同他很熟,就問:“燈芯絨是賣給他的?”何一鳳撒謊道:“不,他不是生意人,退役時拿到了筆錢,帶了情人來逛大上海的。”曾小良再要問什么。何一鳳忙岔開話題,招呼服務員上兩客煎餅。這煎餅,用糯米、玉米粉包牛肉糜做成,油炸后呈金黃色,香脆鮮美,是店里的一道風味點心。曾小良一口氣就把一客(五只)吃完了,何一鳳只吃了三只,把剩余的推到曾小良面前,說:“從未吃過合子,味道比老城隍廟的小籠湯包還要好。”
一頓晚餐,何一鳳花了30多元,曾小良覺得過意不去,掏出15元錢,說:“二一添作五。”何一鳳推開了他的手。
兩人走出店門,何一鳳不勝酒力似的靠在曾小良身上,說:“曾小良。我走不動了……”
曾小良半摟半扶地把何一鳳扶回了家。何一鳳說:“我要睡了。”她不由曾小良分說,就在外間小床上躺下。曾小良慌了,說:“何一鳳,你睡里間去。”何一鳳醉話呢喃:“這是我的床,儂睡地板上。”又翹起腳,說:“幫我脫鞋。”曾小良知道醉酒的人一時勸不醒,想讓她先睡一會兒,醒了再回里間去,就上前幫她脫了鞋。何一風卻嬌喊道:“曾小良,儂真笨,還有襪子、衣裳……”曾小良無奈,只得又幫她脫下襪子、外套。何一鳳鉆進了被窩,似乎睡著了。曾小良見地板上光溜溜地,沒有被褥,怎么睡?內間是人家姨媽的臥室,不敢造次,只得坐在桌邊打噸。不一會兒,何一鳳在被窩里折騰一番‘把襯衫、長褲扔到了地板上,見曾小良不動聲色,她又呼叫:“曾小良,我渴死了!”曾小良忙倒了一杯開水送到她嘴邊。何一鳳坐了起來。露出了圓領下雪白的乳溝,她接過茶杯,呷了一口,說:“燙死了!”把杯子擱在茶幾上,怔怔地望著曾小良,嫵媚一笑:“曾小良,你笨死了!”
曾小良終于明白了何一鳳的心思,看來她的醉一半是裝出來的。但是,昨天李月娥說“小良哥,你還來不來我船上”時依依不舍的情景還在眼前,他怎么能辜負她?
何一鳳見曾小良還在發呆,就動手解他的衣扣、褲帶。曾小良急了,握住何一鳳的手,說:“別,別。”何一鳳不依,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說:“曾小良,我哪一點配不上你?”
曾小良顫栗了一下,都市女郎身上濃濃的體香使他不能自持,望著何一鳳火辣辣的眼睛,順從地俯下身軀……
七
何一鳳經歷坎坷。1957年她在西北工作的父親被劃為右派,送往青海農場改造。母親經不起這個打擊,含恨離去。翌年,她投靠金雞鎮親戚家,插班讀初中。畢業后姨媽把她接到上海,在一個街道辦的縫紉社當學徒。她的師傅是個駝背,叫王中一。王中一是弄堂里出名的裁剪師,收入高,尚未婚娶。何一鳳聰明勤快,王中一看中了這個漂亮的女徒弟,姨媽一口答應。何一風心中卻一百個不愿意,但自己寄人籬下,長住在姨媽家也不是個辦法。況且,她是王中一的徒弟,拒絕了等于把飯碗砸了,只得同意這婚事,那年她才十七歲。王中一三十出頭,人駝心不駝,于起那床上活來特別狠。每當夜來干完那事,駝子像狗一樣蜷縮在她身邊時,她就傷心流淚,暗暗發誓,只要熬到出師。自己能獨立工作了,就跟他分手!三年后,何一鳳裁剪、縫紉都學會了,就找岔子同王中一離婚了,回到了姨媽家里。姨媽是個很開明的女人,她反而開導外甥女,說就當下了一注血本,反正手藝學到了,好男人天下多著呢。
昨夜,何一鳳借酒挑逗曾小良,并成就好事,并不是她真心愛上他。一是她同駝子離異后獨居難熬,趁姨媽不在家緩解一下饑荒。第二才是主要的:去冬今春,何一鳳涉足黑市搞轉手買賣:嘗到了不少甜頭。最近,在買賣燈芯絨這條道上,她同協豐客莊的北佬混得很熟,就萌生了一個念頭,找一個合適的伙伴,去各地采買燈芯絨,由她賣給北佬,從中壓價漁利。可是,哪兒去找這樣的冤大頭呢?正在為此犯愁時她巧遇了曾小良,這次蘇州之行,她初試牛刀,瞞過曾小良自己賺了大頭。為了緊緊抓住他,她不惜以身相委。
早晨,她買來了豆漿和大餅油條,把還在熟睡中的曾小良喚醒。
她說:“曾小良,我想,現在我和儂這樣做不合算。我們要獨門獨戶做生意。”
曾小良還沉浸在甜蜜里,傻笑說:“好啊,我們已經這個了,獨汀獨戶做了生意,你不就是老板娘了。”
何一鳳臉一紅,啐了他一口,說:“曾小良,儂別臭美,我說的是獨門獨戶,意思是不讓瞎子橫里插一杠子,而是搞了布票自己去剪布。”
曾小良說:“能這樣當然最好,可是我們在蘇州不是險些砸了?”
何一鳳指了指他的額角頭說:“我說儂笨,真是笨到家了!難道世上只有蘇州有布店?可以到各地小鎮上買啊,不過讓你一個人放單檔,我不放心。”
曾小良十分佩服何一鳳的機靈,說:“對,兩個人搭檔好歹有個照看。”
何一鳳思忖一下說:“按理說,儂是金雞鎮人,兔于不吃窩邊草,去那兒剪布容易被人猜疑。不過,我倒想去一趟金雞鎮,看看幾年不見的老親。方便的話就在那兒剪。”
曾小良的心卻咯噔了一下,他想起了李月娥,如果她發現自己的搭檔是個女的,日,后怎么交代?他支支吾吾地問:“你真要去金雞鎮?”
何一鳳笑道:“怎么,儂不歡迎?”
曾小良勉強一笑,討好道:“我求之不得呢,怎么不歡迎!”
何一鳳沒有注纛曾小良的尷尬,她在反復盤算剪布的行程。過了一會兒。她又對曾小良說:“我們去蘇州瞎子那兒買了布票,先去雙亭鎮看看,那鎮不小,有好幾家布店。”
曾小良的心一輕松,說:“不去金雞鎮了?”
何一鳳白了他一眼,說:“死腦筋!雙亭鎮能辦全貨,我們立即回上海。不能滿足再到金雞鎮,不就是跑六里路嘛!我讀初中辰光,不知跑了多少遍呢。”
到了蘇州,何一鳳、曾小良從瞎子那兒買了10丈布票,在雙亭鎮順利地剪了布,就沒有去金雞鎮,連夜回了上海。按老規矩,何一鳳單獨去協豐客莊找馬進志。房內只有維吾爾族姑娘在,她坐在那兒等候。維吾爾族姑娘很熱情,主動同何一鳳搭訕交談,何一風雖然聽不懂她的話,伹在生硬的一字半句或手勢中能領會個大概。她才知道,維吾爾族姑娘叫阿依珠麗,馬進志和她哥哥在一個部隊當過兵,馬進志復員后。到新疆做生意時把她帶到上海,同居于此。何一鳳見阿依珠麗根單純,就有意向她打聽生意上的事。阿依珠麗果然不懂生意人話到嘴邊留一半的道理,把馬進志在這兒收的燈芯絨回蘭州以每尺15元的高價賣給駝隊的事告訴了何一鳳。何一鳳聽盾大吃一驚。她賣給馬進志每尺只有7元。這個北佬心真黑,竟然賺了一倍多!她覺得自己才真正的當了冤大頭,等他來了,一定要漲價!當然何一鳳很聰明,要漲價不能連累多嘴的阿依珠麗,她腦子一轉,就把漲價的理由想好了。此時,馬進志也回來了。
馬進志站在何一鳳面前,幽默地說:“何姐,你周轉真快,不會是在變戲法吧?”
何一鳳站了起來,笑容可掬地說:“馬哥,儂笑話了。就是變戲法,這戲法也難變嘍。”
馬進志覺得奇怪,問:“哦,怎么個難變?”
何一風說:“底板大漲特漲,我真不知道這生意怎么做下去呢。”
馬進志聽話,說:“我還以為出了什么意外呢,黑市上的價格本無定數,漲漲落落是常有的事,你不會也要漲我的價吧?”
何一風暗忖,這北佬真是個人精!咯咯笑道:“先看了貨色再說。”
馬進志拉開帆布大包拉鏈,看是正宗貨。就把燈芯絨拿出來,一段一段仔細量了尺寸,叫阿依珠麗收下,何一鳳卻橫身一攔,說:“別急。價格還沒有講好呢。”
馬進志怔了一下,裝糊涂說:“不是每尺7元嗎?”
何一鳳冷竣著臉,一錘定音:“不,每尺8元!”
馬進志見何一鳳的臉說變就變,生氣地說:“你不能說漲就漲,要講信用!”見何一鳳扭頭不睬,只得討價還價,“7塊5怎樣?”何一風斬釘截鐵:“少一分都不賣!”
馬進志搖搖頭,吩咐阿依珠麗把燈芯絨收好,付了鈔票,他詭譎地對何一鳳一笑。說:“快五一節了,我要回蘭州一趟,下次再要貨時,我會來找你。”意思很明白,你何一鳳不必送貨上門了。
何一鳳心中一愣,難道馬進志生氣了,今后不要她的貨了?轉而一想,心虛什么,協豐客莊收購老燈的北佬多著呢,她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不可?
何一鳳忐忑不安地回到家,按每尺5元的價格同曾小良結了賬。曾小良見賺了100元,喜滋滋地對何一風說:“今夜再去清真食堂。我請你!”
何一鳳冷冷地說、“省省吧,才賺了幾張鈔票就想當闊佬了?五一節了,北佬都回蘭州,我們得歇幾天。”
吃了晚飯,曾小良挨著何一風的肩頭,想親熱。何一鳳推開了他,說:“不要,今夜我投有興趣!”說罷,轉身走進內房,關上了門。
曾小良蒙了,這個何一風,太只講自己的感覺了。不要就不要,誰稀罕你!就倒在床上。蒙頭睡了。
次日一早,何一鳳對曾小良說:“你回去吧,過了節日來上海找我。”
傍晚,曾紀昌下班回家,見兒子曾小良在喝啤酒,不禁怒從心起,奪過酒杯摔在地上,吼道:“你倒好,還認得這個家,這幾天去哪兒了?”曾母從廚房走出來,一邊打掃碎玻璃,一邊數落丈夫:“孩子不是好好的回來了,你發什么神經?有本事到水產部去兇!”曾紀昌被妻子搶自得噎住了氣,坐在椅子上直翻白眼,曾小良換了個杯子,只顧自己喝酒。
那天早上,李月娥隨鴨舌帽去水產部辦了“按牌價收購”的手續,還寫了以后不犯的保證書,了結了這樁公案。明眼人都知道,李月娥是代人受過,曾紀昌心里當然更明白。不多時,曾小良搞投機倒把被抓個正著,小美人強出頭的流言在金雞鎮傳得沸沸揚揚。
供銷社領導把曾紀昌找去談話,詞嚴意切苦口婆心,教育曾紀昌要管好兒子,別讓他走歪道,葬送了前途,唯一的出路是老老實實下鄉插隊。曾紀昌唯唯諾諾,屁也不敢放一個,窩了一肚子火,準備往曾小良身上出氣,回到家里卻不見兒子的蹤影。妻子估計兒子去販燈芯絨了,沒告訴他。
現在兒子回來了,曾紀昌心頭的石頭終于落了地。懊悔自己剛才太粗魯了,就心平氣和地對兒子說:“你也不能不辭而別,這幾天我和你媽都急得提心吊膽。”妻子見丈夫火氣退了,又氣又好笑地說:“我可不像你說得那么急。”說罷,拿出一瓶包裝精致的西風酒。曾紀昌愛喝點小酒,他嫌啤酒不過癮,從不沾口,敞開供應偽白酒又都是劣質的瓜干之類,喝了頭昏腦漲口枯舌燥。商店有時也有洋河、老窖等好酒,但一露面就被有權有勢或搭得夠的人從后門兜走了。眼前那種西風酒是叫得響的名酒,別說金雞鎮,就是在縣城也看不到,他驚喜地問:“哪來的?”
妻子挪揄道:“你神氣活現一到家就摔酒杯,兒子倒想著你,帶回來兩瓶孝敬你的。”曾小良不好意思地笑了,說:“爸,上海大商店都開辟名煙名酒專柜,不過都是高價。”曾紀昌問:“這西風多少,錢一瓶?”曾小良說14元。曾紀昌嚇了一跳:“兩瓶酒的價是你代課時一個月的工資呢!”妻子打開瓶蓋給丈夫倒了一杯:“說,這算啥,小良出去一。天,賺了160元呢。”
曾紀昌才知道兒子出去做別怕生意了,不知怎么會賺了這么多,驚訝地問:“做的什么生意?”妻子學著兒子告訴她時的口吻,說;“老燈,打芯絨。”
曾紀昌終于明白,母子倆串通了瞞著他,對妻子白了一眼說:“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曾小良打圓場說:“爸,還不是為了給你個驚喜嘛!”就把巧遇何一鳳合伙販燈芯絨的事告訴了父親,但瞞過了兩人相好的一節,曾小良又憤憤地說。“想不,到何一鳳是個心狠手辣的滑頭!她賣給馬進志每尺7元,后來漲到8元,卻按5元同我結賬;兩次就獨吞了500元。幸虧我遇見了馬進志,才明白了真相。現在我同馬進志已經講好,今后直接去找他,每尺本錢3元,賣7元,賺頭翻一番還轉彎呢!我心不黑,一次帶上六七丈,你算算,可以賺多少?”
曾紀昌在商界打滾了半輩子,生意上的事哪點不開竅?只因為對私改造以來頻繁的學習批斗使他噤若寒蟬,不敢越雷池一步。現在兒子說的高額利潤使他有點激動。但也不能無所顧忌。他呷了一口酒,語重心長地對兒子說:“小良,你以為老爸沒見過世面?自古以來,三百六十行,商業最活躍,賺鈔票的門路也最多。可是,好多年來被管死了。去年政策有點松動,才讓你遇上了這個賺大錢的機遇。今年卻又嚷嚷著要管。真是朝令夕改,風云莫測。所以你要把握好,能做則做,要求穩,更不可張揚,否則會惹是生非,招禍哩。”
曾小良驚愕了,想不到平時像木頭似的父親能說出這一番洞察世事的話來,不禁由衷地佩服,誠懇地說:“爸,你的話我記住了。”
妻子見丈夫不持反對意見,高興地說:“小良,別看你老爸平時像只偎灶貓,年輕時在金雞鎮算得上個人物呢,賺鈔票門檻精得很。當初不許你販魚,是嫌你像小混混,賺不到大錢,還落得難聽的名聲。紀昌,我說的對不對?”
自從曾小良販魚以來,父子間難得這么融洽,一家人高興得笑了起來。
這里要補敘一筆,曾小良怎么會遇到馬進志的?說來也巧。那天早上,曾小良離開何家,,準備坐火車取道雙亭鎮回家,就去了上海的火車站。他買的是十點多的車漂,時間還早,就在車站內閑逛,卻意外地看見馬進志和那個維吾爾族姑娘在行李房托運好幾個大包裹。曾小良覺得奇怪,就多長了個心眼,何一鳳說他不是生意人,怎么會有這么多東西,莫非何一鳳有意瞞著他?他上前試探:“馬哥,托“運老燈?””馬進志看了他一眼,臉色難看地點點頭。把他拉到一角,說:“看見了吧,我們做生意也累贅得很;托運費大且不說,就是行李房的人,也得一大筆開銷,則人家肯行方便?你們倒好,只知道漲、漲。”曾小良吏覺得蹊蹺,反問:“誰漲了?不是每尺5元?”這一下,馬進志有點蒙了。但是,他是商場老手,腦子一轉彎就猜到:了何一風在玩雙刃劍。他對曾小良說:“你被那女人玩了,我以前每尺給她7元,昨天又加了1元,變8元!”
曾小良聽了一激靈,全明白了。于是,兩人在車站訂盟,甩掉何一鳳,今后曾小良直接找馬進志。
曾小良牽掛著李月娥。次日斗早;他去石拱橋找李月娥,見橋下空蕩蕩的,以為來早了,就在橋墩上等候、張望。橋洞里有好幾條漁船穿過,但搖船的都不是李月娥。等了好一會兒。橋上過往的行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盯著他看,他坐不住了,就走下橋,在岸上徘徊。忽然,他發現對岸的酒樓下停泊著一條漁船,根像李月娥的船。他才醒悟;李缺嘴常去那兒喝酒,把船停在酒樓后門了。但李月娥親口告訴他,每天早上把船停在石拱橋下等他,為什么變卦了呢?莫非李缺嘴從中刁難?曾小良犯愁了,他要是穿過酒樓去找李月娥就會被李缺嘴發現,這李缺嘴可是個勢利的小人!他焦急了一會兒,忽然想起小時候同小伙伴隔著河擲石子、碎瓦片打水仗。現在何不也往船上擲些碎片,驚動李月娥?主意拿定,曾小良抓了一把碎石子擲了過去。烏篷上發出一陣“嘩啦啦”的響聲,李月娥果然從船艙中鉆了出來,呼叫:“哪個小赤佬,吃飽了!”她看見河對岸的曾小良,面孔一紅,驚喜地說:“我還以為哪個孩子在淘氣呢。”曾小良說:“我找得你好苦。”李月娥點點頭,說:“你等著,別過來。”
那天,李月娥代曾小良受過,李缺嘴知道后大發脾氣,說:“他曾小良是什么貨色?資產階級后代,小販子一個!你倒好,為了他作賤自己,認可私賣集體的魚。大隊里能放過我(膚立人民公社后,漁業社改稱漁業大隊)?果然,當天李缺嘴被叫到大隊部,被處30元罰款。邱家也聽說了此事,市管會主任老婆找到李缺嘴,李缺嘴怕砸了這門高親,連說女兒是清白的,年輕人不懂事,才上了曾小良的當。并提出,你們定個日子讓女兒嫁過去。主任老婆卻盛氣凌人地說:“女兒才十八虛歲,年齡不到怎么能領婚姻證?先拍個結婚照吧。不過,我把丑話說在前面,你一定得把女兒管好,若再傳出來不三不四的閑話,我可顧不得志明的心思了。”李缺嘴連聲說一定管好。主任老婆臨走又說:“金雞鎮漂亮的妞車載斗量,真不知道志明中了哪門邪?”
從此,李缺嘴把女兒管得嚴嚴的,就是吃早酒,也讓李月娥把船停在酒店后門,置在自己的眼皮子下。
可是,李月娥還是同曾小良私會了。
八
李月娥生怕父親在酒樓上隔河望見曾小良。走過石拱橋就遠遠向他招手。曾小良會意迎上前,兩人迂回曲折揀小道走出鎮子,在一片樹林中的一株老樹下坐了。
李月娥告訴曾小良,出事第二天;邱家找到船上興師問罪,那個老女人的勢利腔真叫人惡心,還要我和邱志明拍結婚照。我爹一心要攀這門高親,對我好說歹說,我就是不答應,后來,他竟然把我暴打了一頓。說到這里,李月娥抽抽噎噎地哭了,捋起了衣袖和褲管,手臂、小腿上滿是青紫的傷痕。
曾小良心頭涌起一陣酸楚,看著李月娥凄美的臉龐,沉吟良久,說:“邱家太霸道了,你爹也是窮瘋了!現在是新社會,婚姻自主,你不用怕,耐心等著!”曾小良天真地想,再販二趟燈芯絨,手中有了錢,向爺娘挑明此事,正式向李家提親,所以叫李月娥耐心等待。
李月娥睜著帽眼,搖搖頭說:“小良哥;你叫我怎么等啊?昨天,邱家那個老女人又來問我爹什么時候去拍結婚照。”
“你爹怎么說?”“我爹竟然替我做主,說節日就拍。”“節日,五月一日?”李月娥點點頭。曾小奧想,離五月一日只剩幾天,等自己賺了錢再去提親來不及了。他焦急地問李月娥:“你愿意嗎?”李月娥凄然一笑說:“我愿意還會跟你跑到這兒來?”曾小良激動地扶住李月娥的肩頭,說:“對,月娥,我們要想辦法躲過這一劫!”他焦躁地考慮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了一個大膽的主意:“你跟我遠走高飛吧!”
李月娥聽了一愣,曾小良要她像戲文中說的那樣——逃婚?可是撤下父親一個人怎么辦?她望著曾小良期盼的眼神,想起了邱志明的孤傲和那個老女人的尖刻,她不能拒絕曾小良往火坑里跳啊!她說了一句:“小良哥,我聽你的。”撲在曾小良懷里哇的一聲哭了。
曾小良對李月娥說:“我同上海的那個同學分道揚鐮了,我生意上的那個北佬去了蘭州,節后回上海,我們就三天后動身……”
三天后的一個早上,曾小良瞞過爺娘,帶了李月娥悄悄離開金雞鎮,取道雙亭鎮,坐火車去了蘇州。曾小良打算,找瞎子買了布票索性托他剪布,因為他單獨第一次做生意,而且還帶了個兩眼一抹黑的李月娥,情愿少賺點,務求穩扎穩打,不出差錯。下午,他倆在萬年橋雜貨鋪后院的平房里找到了瞎子。一回生兩回熟。瞎子熱情多了。只是他奇怪,何一鳳怎么沒有來,卻換了個怯生生的鄉下妞?瞎子問:“兄弟,上兩次來的那位呢?”曾小良微微一驚,怕瞎子說出何一鳳是個女的,忙答道:“那個男的,他放單檔了。”又指著李月娥說;“她是我親戚家的妹子,叫李月娥,初出茅廬,望大哥多多關照。”瞎子這才省悟,暗忖:這個曾小良。才出道幾天,已經過河拆橋玩女人了!他怪怪一笑,伸手同李月娥握了握,說:“敝人上官寅生。你別聽他的。干我們這一行,得靠自己厲練,什么關照,什么初出茅廬,全是客套話。俗話說,師傅領進門,修行靠自身。小阿妹,小良就是個榜樣。”
官寅生的話,讓李月娥有點摸不著頭腦。
曾小良當然明白,上官寅生誤會了,話中有話,是挪擒自己呢。他岔開話頭,買了布票,又請上官寅生買布。上官寅生面有難色,說:“小良兄弟,布匹是計劃供應的,特別像那種名牌燈芯絨,一月到不了幾回貨,恐怕很難滿足。這樣吧,我盡力而為,能辦多少算多少。”
上官寅生出去了兩個多小時,帶回了4丈多燈芯絨,還差好多。他對曾小良說:“跑了不少小布店才湊了這些,不足部分你跑碼頭自己剪,還是我替你想辦法?”曾小良說:“還是大哥操辦了吧。”上官寅生點點頭說:“也好,觀前街附近幾家布店說,他們有燈芯絨,但要明天早上去公司提貨。這樣。你同小李得在蘇州過夜了。”說罷他對曾小良莞爾一笑,“要不要我替你找一家既隱蔽又有情調的房子?”當時,蘇州有不少人家暗中出租房間,留宿野鴛鴦。曾小良面孔一紅,說:“上官,我們是清白的,只要找家小旅館要兩個小房間就行了,不過,我們投有證明。”上官說:“真有你的,沒有證明怎么住旅慎?”曾小良說。“本來打算去上海住我姑媽家的。”上窟見曾小良不肯和李月娥同宿,覺得剛才冤枉了他,就說:“這樣吧。開雜貨鋪的是我姐,她樓上有一個空房間常招攬一些無證人員過夜,今天空著,小李住那兒,你就住我那兒。”曾小良這才如釋重負。
上官不習慣與人同榻,就在房內支,了一張行軍小床,讓曾小良睡了。上官對曾小良說:“我看得出來,小李根本不是生意道上的人,你們到底是怎么回事?”曾小良見上官雖然在黑市上混,卻沒有一點市儈狡詐之氣,蘇城燈芯絨緊悄,他的代理費照舊只收8角,如果換了何一風:她非狠敲一筆不可。這人砠講誠惱,是個可以倌賴的朋友,就把自己員李月娥的事告訴了他。
上官聽了,噴噴嘴說:“原來你們在上演一出抗婚私奔的理代劇,我以為你甩了何一鳳玩新鮮的呢。曾小良說:“大哥,看你取笑我!我們逃是逃出來了,可李缺嘴不是省油的燈,金雞鎮又要鬧得滿城風雨了,不知怎樣結局呢。”上官卻不以:為然,說:“小良,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你們走到了這一步,何不生米煮成熟飯,李缺嘴再要橫插一杠,也是白搭!”曾小良也想過這事,但他不忍,就說:“月娥冰清玉潔,天真無邪,我怎么忍心呢!”上官聽了,笑得床架都發抖,說:“不是冰清玉潔你就敢了?你同何一鳳可有這一腿,我可看得出來她對你的關愛讓人有點肉麻。”曾小良心中一愣,這個上官,眼睛一只,看人卻看到了骨里!忙掩飾道:“上官,你盡想那些葷事!我們是初中同學,她的脾氣就是瘋瘋癲癲不遮不掩讓人多閑話。”上官又問:“你同她真的分道了?”曾小良想告訴他何一鳳明似一盆火,暗里一把刀,讓自己做冤大頭呢。但話到嘴邊又縮回去了,說:“等我完了同李月娥的事再說吧。”
說著說著,兩人都睡著了。
第二天,曾小良買齊了燈芯絨,帶了牢月娥到了上梅姑媽家。姑媽見曾小良西裝革履,還帶了個漂亮的姑娘,感到央兀,聽曾小良說了情況后,滿心歡喜,夸道:“小良,你好眼力!姑娘真是千里挑一的美人坯子,做你媳婦是我老曾家的福分。世上沒有跨不過去的坎。她盡管住在這里。你放心做你的生意去,到時候,娘娘要喝你的喜酒呢!”
姑媽家房間狹小,上面卻有個閣樓,騰空后李廳娥就住在那兒。經姑媽擔保,在弄堂口平安旅社二樓開了個單人房間。讓曾小良住下。曾小良就往返于上官寅生和馬進志之間,生意做得很順利。轉眼間,五一節已過了多日,可是急壞了何一鳳。
九
過了五一節,何一鳳先去協豐客莊找馬進志摸摸底,馬進志冷眼看著她說:“我上次因急著回蘭州,才忍痛收下你的貨。你這樣不守信。我們的交往算到頭了,你找別人去吧。”何一鳳碰了個釘子,就去找別的北佬,找了幾個都說買不起她的貨,只有一個北佬在她臨走時說:“每尺6元你賣不賣?”何一鳳心中明白這是馬進志串通了大家捉弄她,她賭氣說:“6元就6元,賣!”她回到家里想,賣6元太吃虧了。她焦躁了一會兒,暗罵自己:你真笨,笨死了!北佬壓價了,損失可以同曾小良分擔啊。她想好、了如意算盤,等候曾小良來上海。可是過了多日,還不見曾小良的影子。她急了,就去了一金雞鎮。
何一鳳先到金雞鎮親戚家,寒暄一番后,謊稱想找幾個同學敘敘舊,特別提到了曾小良。親戚聽說曾小良,哈哈笑了起來。說曾小良拐了漁船上李缺嘴的女兒跑了快半個月了,彌哪兒去找他?何一鳳吃了一驚,問這是怎么回事?親戚說,這兒女私情誰弄得清?這一陣李缺嘴天天鬧著向曾家要人。這也難怪他,他女兒五月一號要同市管會的邱會計拍結婚照了,卻突然跟隨人跑了,砸了這門高親,李缺嘴肯善罷干休7這事真不知怎樣收場呢?
何一鳳也覺得事態很嚴重,這個曾小良,想不到膽子這樣大,看他老實模樣,肚里卻一泡歪水,那天在自己面前還矢口否認同這個漁家女有什么關系,現在卻雙雙私奔了!想起那夜同自己的瘋狂勁,面孔熱辣辣的,心里升起了一股酸意……
何一鳳躊躇一陣,離開了親戚家。只身到蘇州找上官寅生。
上官寅生不知道他倆的微妙關系,就把曾小良多次單獨來蘇州進貨的事告訴了她。賊精的曾小良,竟敢過河拆橋甩了自己!這難言之隱她沒有告訴上官,辦了貨就匆匆趕回上海。
何一鳳到協豐客莊找那個北佬,北佬對她眼珠一瞪,說:“你怎么才來啊,都說你不守信,果然不假!”何一鳳不服氣地說:“不才四五天嘛,人家去鄉下剪布,往返轉折,不要太緊張嗅。”北佬卻搖搖頭說:“對不起,我貨滿了。你賣給別人去吧。”何一鳳愣住了。與北佬同房間的女人看不過了。對北佬說:“她辛辛苦苦幫你辦了貨,你不要為難人家了。”北佬聳聳肩膀,學著上海腔說:“這幾天來上海賣燈芯絨的人勿耍忒多噢,價格又坍了。這樣吧,我不卡你,每尺5元,賣不賣?”何一鳳被氣得兩眼發黑,高聲說:“整個上海都沒有這個價,你太狠心了!”北佬笑道:“我狠心?不要搞錯,這5元一尺是你發明的呢!”何一鳳這才恍然大悟,曾小良在北佬面前揭了她的底。才使她聲名狼藉,蒙受羞辱。何一鳳正在進退兩難時,那個女人又開口了,說:“加一點,每尺5元5角,這位姐,見好就收罷。”
何一鳳賣掉了燈芯絨,回到家里,氣憤難平。她把曾小良恨死了,去市管會揭發曾小良帶了李月娥在上海販賣燈芯絨的情況。她這一手很毒辣,既能讓曾小良做不成生意,又可以拆散這對鴛鴦。何一鳳因為不知道曾小良姑媽家的門牌號碼,就到湖北路暗訪,果然被她發現曾小良住在平安旅社。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曾小良從蘇州辦了貸回平安旅社,剛上二樓,堂口的服務員攔住了他,緊張兮兮地說:“小曾,儂快跑,剛才來了一幫市管會的人,說依投機不投機的,他們在房間里等著呢!”曾小良吃了一驚,在蘇州時上官告訴他,何一風也去剪過布,莫不是她搗的鬼?他急忙退出旅社,就看見金雞鎮的鴨舌帽、邱志明和兩個像上海市管會的人從平安旅社里走出來。曾小良捏了一把汗,尋思:為什么邱志明也來了?看來,李月娥在這里他們也知道了,得馬上離開這里,去馬進擊那丸暫避,因為當時回民等少數民族受政策保護的。于是。他到姑媽家帶了李月娥走弄堂后門去了協豐客莊。
鴨舌帽等人撲了空,等了幾天也不見曾小良蹤影,只得不了了之,從此,曾小良和李月娥音訊全無,仿佛他倆在那個繁華的大都會蒸發了。
1965年春節,金雞鎮來了一對年輕人,女的還抱著一個小女孩。人們驚訝地發現,他們就是當年抗婚私奔的曾小良和李月娥。
三年前那天上午,曾小良帶了李月娥逃到協豐客莊,把自己的危難告訴了馬進志。馬進志嫉惡如仇,正直仗義,他氣憤地說:“都什么年代了,還仗勢欺人,搞包辦婚姻?”他同阿依珠麗悄悄說了一陣,阿依珠麗神采飛揚地拉了李月娥往外走,用生硬的上海話說:“李,儂放心,跟我去俱樂部。”兩人走后,馬進志對曾小良說:“我給你們開個漂亮的房間。你倆今夜就在這兒圃相思之夢!”曾小良想不到馬進志也想出了“生米煮成熟飯”這一招。紅著臉說:“馬哥,這樣草草同房,我對不起月娥,而且我們家鄉風俗,女的會更被人瞧不起。”馬進志想,這個曾小良,年紀輕輕,卻這么迂!就說:“這樣吧,我和阿依珠麗護送你們回金雞鎮怎樣?”曾小良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說:“馬哥:你的情意我心領了,可金雞鎮是個落后的窮鄉,不懂什么政策,他們不會買你們的賬!”這一下,馬進志也犯難了。他思索一陣,胸有成竹地問:“你倆不回金雞鎮了?”曾小良點點頭。馬進志說:“好,天高任鳥飛,好男兒志在四方。我在新疆建設兵團有幾個當官的朋友,介紹你們去那兒謀條出路。”曾小良眼前出現了生機。點頭說:哨子。馬進志又說:“不過,今夜你倆必須結婚,沒有這個名分,我不好說話。”
誰也想不到,曾小良和李月娥的婚禮是在回民旅館舉行的。現在曾小良已是某農墾師的連隊文書,李月娥在連隊當衛生員。
責任編輯 趙小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