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世的美麗

我曾經問娟子為何不選擇再次離婚。她說：“我有抗拒世俗的勇氣，可是在孩子的眼里，我已經失去了離婚的權力，我想做個好母親。”一個人，用一生的時間去祭奠一份愛情，至少她的心還有所依托。

昨天上午因為頭痛起床很晚，當我正在愁眉苦臉地吞咽一大把花花綠綠的感冒藥的時候，電話響了。

我最好的朋友娟子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她剛剛被提升為所在保險公司的副總，以后每年都會有公費出國旅游的機會，而且可以拿到多達五位數的年終獎金。

這讓如影隨形糾纏了我很久的感冒帶給我的郁悶一下子灰飛煙滅。

我由衷地為娟子感到高興。

已是四個孩子母親的娟子風韻猶存，風采依舊，四十多年地風風雨雨如同能工巧匠，只是精心地打造出她成熟女人的氣質，卻好像絲毫沒有改變她與生俱來的美麗——同為女人，每次面對她的時候我總會在心底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絲善意的妒忌。

是的，娟子是美麗的。可是讓娟子當年風靡全城的不是她的美麗，而是她的愛情。

娟子二十五歲以前的美麗在一個清潔工手里攥著——不是清潔工這工作本身有什么不好，而是因為他是個粗糙的人，粗糙到忽略了妻子是個女人，一個美麗的女人！

如果娟子長得不是那樣的美，也許她的命運不會這樣，娟子會和每一個粗糙的女人一樣，和粗糙的丈夫在粗糙的日子里廝磨一生。可娟子偏偏是個美麗的女人！

美麗的女人是城市的風景，只是這風景有時會透出無奈的辛酸。

終于有人想要改變這辛酸，他是這個縣城里和娟子同單位的一個年輕中層干部。誰都知道，他將來就是這個城市的主要領導。可是他們相愛了，愛到分別偏離了自己原來的軌道。

后來人們這樣評價他們的愛情：他們是兩個愚蠢的人，玩愛情玩出了火，焚毀了自己的一生。

那時是八十年代中期，那時的人們，還無法容忍婚外戀情修成正果這樣的事實。

但他們選擇了堅持和抗爭！

再婚后他們全都失去了原來的一切。雙雙被下放到不起眼的單位里做一般干部，而且娟子還被通知從此不必上班。他們從原來的家里分到的所有財產就是三個孩子，娟子兩個，他一個。

對他們來說，那是一段非常艱苦的歲月。不僅僅是經濟上的，還要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各種流言蜚語。

娟子后來不無感慨的告訴我：\"當你每天面臨生存的問題時你就會完全忘記風花雪月。甚至忘記你年輕時的樣子，包括你曾經的笑容和美麗。”

可是我還是很難想像，這么美麗的一個女人，是拿什么做勇氣走上大街賣烤羊肉串的。娟子淡淡地說：“沒什么啊，倒是覺得每天過得挺充實的。每天早上很早起來，把烤串的東西準備好，然后做飯，再把孩子們一個一個送出門，做好家務，然后在天黑以后一個人出攤，烤到深夜，回家數鈔票……”

娟子沒有選擇，孩子們都得上學，都得成家，她決不能讓他們因為父母追求愛情就失去他們自己的人生。

娟子的語調開始有些改變，雖然表面上仍然平靜如水，可我可以感覺得到她的內心里的翻江倒海。

娟子說出去烤羊肉串不是她最難以面對的，人生最尷尬的事是你傾盡一生之力用以維護和追求的東西，到頭來卻發現竟然脆弱的不堪一擊。

娟子說當她看見傳聞里所說的那女孩從她家里衣衫不整地出來時，她一下子覺得所有堅持和追求的一切都只不過是堆燃盡了的灰。娟子甚至連問問丈夫的勇氣都沒有——那時他們各自的孩子都在上學，娟子剛生下他們自己的孩子不久！

娟子對著鏡子看自己，皺紋爬了滿臉，鬢邊都是早生的華發。但娟子告訴我她那時眼睛里已經流不出一滴淚。

娟子平靜地接受了命運對她的所有不公和嘲弄。

后來她做過很多事情，當過家庭教師，推銷員……最后她選擇了做保險。

因為那時保險在中國農村還沒有被普遍認識，在人們的觀念里，只有不正經的人才會去做保險！

這給了娟子難得的機會，在她最需要機會的時候。

我認識娟子的時候，她就是這樣一個走街串戶的保險推銷員。娟子到每一個偏僻的小村子里推銷保險，經常被人拒之門外，有時一天吃不上一頓飯。

有一次娟子為了簽下一個跟了很久的單子，在我們當地最好的麗晶大酒店請一個機械廠的廠長吃飯。為了灌醉娟子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這個廠長請了兩個都相當能喝酒的狐朋狗友作陪，在席間找各種各樣的理由讓娟子喝酒。

娟子雖然有些酒量，可是哪兒經得起三個大男人的輪番上陣啊！

她很快就有了醉意，可是想想兒子馬上要交的學費，娟子不得不強打精神把一杯又一杯高度白酒倒進自己的嘴里，直到喝得臉色發紅，發白，慘白！這時，那個廠長站起來，拿著酒瓶來到娟子身邊，把三個空酒杯倒滿酒放到她面前，然后不懷好意地告訴娟子，只要她把面前的酒一口氣喝完，他一定會馬上在保險單上簽字。

娟子恨不得把酒瓶當場砸在那個家伙頭上，可是她沒有，她知道自己絕不能這樣做。

她緩緩地把三個酒杯里的酒倒進一個小碗里，拼命忍著胃里的翻江倒海和眼角不停打轉的淚水，一仰頭全部倒進了嘴里。

在三個人的目瞪口呆中，娟子腳步踉蹌地離開，一頭扎進酒店地洗手間里吐的筋疲力盡，壓抑的哭聲在偌大的洗手間里久久回蕩……

結過賬從酒店出來，已經是夜里十一點多了，公交車早已停運。摸摸口袋里僅有的幾十塊錢，想想離下個月發工資還有十多天的時間，娟子決定走回家去。

此時正是乍暖還寒的初春時節，凜冽的夜風吹在剛喝過酒的娟子身上，衣服立刻變得像紙一樣薄。從酒店到家大概有三四里的路程，瑟瑟發抖，頭重腳輕的娟子整整掙扎了將近一個小時。

拼著最后一絲力氣爬上三樓的家門，娟子再也堅持不住，腳下一軟，一頭栽到地上，頭重重地撞在擺在門口的一個空花盆邊上。

屋外的動靜驚醒了熟睡中的鄰居，鄰居出門看到躺在地上滿臉是血的娟子，趕忙叫醒娟子剛上初中的大兒子，一起把娟子送到了附近的醫院。

第二天，當那個廠長走進自己的辦公室，見到頭上纏著繃帶，拿著保險單微笑著等他的娟子時，一下子驚得說不出話來……

娟子就這樣簽下了一個又一個單子，在成功的道路上一路走來。

兩年前的一天，我去參加孩子的家長會，有幸和娟子坐在了一起，認識了娟子。

后來，我請她在小飯店里吃飯，幫她做單，動員我的朋友入她的保險，晚上我和她躺在一張床上聽她的故事，盡我所能幫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娟子成了我為數不多的幾個真正朋友中的一個，我為此深感榮幸。

我曾經問娟子為何不選擇再次離婚。她說：\"我有抗拒世俗的勇氣，可是在孩子的眼里，我已經失去了離婚的權力，我想做個好母親。”

我問：\"你后悔嗎？”

娟子從容地微笑著說：\"不后悔，一個女人的一生只有一次愛情，我的那一份，是他給的。”

看慣了太多的風花雪月，卻從沒有一個故事讓我如此震動，它不同于泰坦尼克那樣的生離死別，于一瞬間定格痛苦，讓你流淚讓你大哭，讓你可以淋漓盡致地表達自己；它也不同于纏綿悱惻的梁祝愛情，讓你于凄美人生里體會一份得不到的痛……

娟子的故事是無華的，甚至是無聲的，無聲地湮滅在凡塵里，讓你體會不出它的存在。可是它卻堅韌地生長著，讓你無法忽略它的美麗。

一個人，用一生的時間去祭奠一份愛情，至少她的心還有所依托。

可是一個女人，一個美麗的女人，用自己一生的風華和玻璃心去磨礪一份愛情，你就無法想像，那歲月里的傷痛有多深有多長！

偶爾看到珠寶首飾，常常會為一顆小小的珍珠心折——想不出它的成長曾經歷了怎樣的苦痛，那本是一份軟軟的心痛，卻放自己于一份粗礪里慢慢地磨，任時光流轉，任日月穿梭，任天空變幻，終于磨出讓人心動的圓潤和通透。

一如我的朋友娟子，在命運的作弄和嘲笑中選擇堅守和從容，終于張揚出一份絕世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