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

天氣轉涼的時候，眉眉依然穿著單薄的咖啡色燈心絨裙子，白色的七分袖T恤，粉紅色的棉襪懶懶地鉆進白色的帆布鞋。一陣風吹來，她低頭看自己纖細的小腿，白皙的皮膚凍得更紅了。

“眉眉，上車。”若祺的捷安特停在她身邊，見她瑟瑟發抖，忍不住嗔怪， “怎么穿這么少，又得感冒了。”

“今天出來太著急了。”眉眉解釋。

“給，拿著。”若祺把自己身上的灰色拉鏈絨衫脫下給她，“穿上吧。”

“噢。”眉眉乖乖地穿上，一陣暖意襲來，有若祺身上的溫度。輕輕地跳上車，右手勾住他的腰，左手還提著剛買的兩個盆柿。她喜歡柿子潤滑的口感，盡管醫生叮囑她不許吃太涼的食物，她的胃不好。可是，每每在水果攤看見紅艷艷圓乎乎的柿子，她總忘了那些禁忌。

天色漸漸暗下來，坐在若祺的車上，看街上那些模糊不清的人影在穿梭，看樹上的葉子越掉越少，看三五成群的穿著校服的中學生交頭接耳，眉眉忍不住難過起來，是秋天的緣故么?怎會如此輕易感傷呢?

幸好是夜晚，沒有人會看見她的眼淚，包括若祺。這天回母校看老師，本不想讓若祺知道，可他打電話到她宿舍，室友跟他說了，他就徑直過來接她。

進大學后，若祺是學長，一直很照顧眉眉，給她準備參考書，遂她愿讓她進校廣播臺當音樂編輯，每天給她打兩壺開水，她感冒咳嗽他比誰都緊張。幾乎全世界的人都看出來了，若祺喜歡眉眉。唯獨眉眉不愿承認，只當他學長，不接受他的暗示，更不愿意別人誤會，便說自己有男朋友了。可那個男朋友誰都沒見過，也沒打過電話過來，時間長了，大家都認定，這不過是個幌子。

若祺帶著她去了學校邊門的一個清真餐廳吃飯。席間，若祺幾欲開口，可一看眉眉的神情，又把話咽回去了。

“當我發現，和某個人的交往性質變了時，我會慢慢疏遠他。你說，這是不是一種怪毛病?”還是眉眉先開口說話了。

“呵呵，不算吧。”若祺敷衍。

送眉眉回宿舍，兩人都不說話，到門口了，眉眉把衣服脫下還他，突然冒出一句：“我想曉嵐了。”

別人都以為，眉眉和曉嵐是競爭對手，該保持一些距離。可她們偏不。她們像好姐妹般要好了多年，從小學到初中、到高中，一直都是。她們成績始終是班上最好的，不是眉眉第一就是曉嵐第一。眉眉體育成績稍差些，每次考試總是勉勉強強及格，要不然，兩人都該是全面發展的典型。

眉眉爸媽經常出差，于是她常往曉嵐家跑，曉嵐媽媽的廚藝很好，尤其是糖醋排骨，眉眉每次能吃下一大碗，摸著滾圓的肚子上體重秤，總會尖叫連連。曉嵐家地方不大，兩室一廳，廳只能容下一張飯桌，但曉嵐的臥室不小，且布置得粉紅得一塌糊涂，到處都是毛絨玩具，眉眉喜歡。更喜歡和曉嵐鉆在一個被窩，聊男生，聊明星，也聊成長發育期的隱秘話題，甚至，她們還交換過文胸，只是，曉嵐稍稍豐滿些，戴眉眉的似乎不那么合適。有時想，和未來的另一半在一起，也不過如此親近吧7

“曉嵐，如果讓你只能在本班男生中挑一個作男朋友，你會挑誰?”眉眉有一次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的灰塵問。

“似乎都不合我心意，如果可以，我想選若祺。”曉嵐想了想說。

若祺不是本班男生，是高三的學長，不是成績最好，也不是長得最帥的，更不是校園里最風云的人物。他有的，只是那份從容、那份體貼，那份率真。

曉嵐高一時是學校宣傳部的干事，而高二的若祺則是部長。若祺對待下屬，尤其是女生，總是冷靜中不失溫柔，比如，開例會時，若祺會準備一些零嘴招待女生，等到會議結束，收拾殘局的也是他，從無怨言。學校舉行藝術節、體育節、學農等大型活動，需要出大量海報時，總有女生想著法子偷懶，抱怨功課太緊、海報來不及，每每這時，若祺會說：“沒事，我來做吧。”

“你為什么讓自己這么累?”曉嵐有一次終于忍不住問。

“男孩子多做點沒什么的。”若祺若無其事說。

就是那樣一句看似平平常常的話，讓曉嵐內心輕微波動了一下。

他靈感斷了時會皺眉頭，他開心時喜歡請人吃芥末花生，他一旦熬夜，眼睛總像兔子那樣紅，他偶爾寫些隨筆，畫些插圖會在報上發表……曉嵐漫不經心地觀察著他。

有一次，曉嵐和若祺代表學校參加區里舉行的中小學禁煙海報評選，因為地方比較偏僻，活動結束后打不到車，也找不到公交車站，來時是坐學校的車。那時天色又暗了，風刮得猛烈，曉嵐有些沮喪。

“我們不如走走吧，也許過兩個踺口就有車了。”若祺說。

兩人并排走，走了好久，還是沒有車。曉嵐都快沒了好脾氣，抱怨這該死的活動。

“肚子餓么?”若祺打開書包，“我這里有兩個妙芙蛋糕。”

“啊，你怎么會有?”曉嵐欣喜，肚子餓得都快疼了。

“我料到活動會持續很久，帶些點心總沒錯。”看祺說。

一人一個蛋糕下肚，又有了行走的力氣。和若祺在一起不會冷場，他懂的很多，也表達清楚，國際形勢、歷史、天文，他一樣樣說來，曉嵐聽著也不乏味。

“渴么?我帶了兩罐牛奶。”過了一會兒，若祺又打開書包。

“啊，你究竟帶了多少好吃的?”曉嵐不由分說搶過他的書包，又翻出了薯條、牛肉干和瓜子，“天哪，你是來郊游的么?”

“和女孩子出門總要帶足干糧。”若祺摸摸腦袋不好意思地笑了，“零食能讓人有好心情。”

心里的感動蔓延開來，和這樣的男生在一起，該不會落魄，不會絕望吧。

真想就這樣一直走，車子永遠不要來，若祺的包里永遠有掏不完的驚喜。

和眉眉說起這段經歷，眉眉問：“如果他對待所有女生都如此溫存，你會怎樣?”

“會難受，難受到骨子里，會恨死那些女生!”

“完了，你愛上他了。”眉眉總結，“而且，癥狀不輕，大概由來已久了吧。”

曉嵐很苦惱，從此以后，該怎樣面對若祺呢?

而眉眉也同樣苦惱，她似乎為那個成績不好、喜歡唱歌的男孩子失眠了。

班級一對一結對幫困，眉眉的結對對象是謙。當時班主任安排眉眉幫助謙，是覺得謙還是很有進步潛力的，只是太懶惰，花了太多時間在聽音樂上，努力一下，或許能上個不錯的大學。班主任偏愛謙，這誰都能看得出來，因為謙是她口中“漂亮的男小孩”，而班主任信任眉眉，也是眾所周知的，她常說“安排眉眉做事，放一百個心。”

謙平日和眉眉沒有來往，因為個子高，眼睛又好，他坐最后一排，他自習課聽音樂，不和別人講話，管班級紀律的眉眉從不理會他。況且，他長得確實漂亮，下課總有性格開朗的女生有意無意和他接觸，眉眉卻不可能和他有交集。只是偶爾，眉眉去男生宿舍檢查衛生，聽見他在宿舍抱著吉他練歌，心里會有些特別的感覺，腳步放慢些，想多聽會兒。他唱得不錯，可從不愿意在公開場合表演，是個固執的家伙。

“我真怕自己會讓你失望。”第一次放學后補習，謙很誠懇地對眉眉說。

“我也很擔心會讓你失望。”眉眉說得同樣誠懇。

沒有想到是這樣的開場白。但還好，尷尬的氣氛很快游走，眉眉拿出最新的試卷幫他分析和歸納。他領悟能力很強，而眉眉也盡量用更簡單明了的方式解難題，效果很好。

“留個電話給我行么?如果我晚自習遇到難題打電話給你。”末了，謙說。

“好，不過希望這樣的電話少些，你能自己克服難題。”眉眉說，說完又臉紅，不知道為什么。

每周一、三、五放學后留下來一個小時，陪他做作業，初見成效，他的成績有了些許進步，他的話也越來越多。有時會聊他喜歡的搖滾，對眉眉而言，那是完全陌生的領域，可是她喜歡聽，因為那時的他很自信，神采飛揚。有時趁他做作業時看他，奇怪，他的五官分開看都不怎么樣，可搭配在一起卻說不出來的舒服，造物主很神奇。靠近了，還會聞到他身上的運動香水味。眉眉不露聲色觀察著，有時想，這樣的男孩子心底會喜歡怎樣的女孩子呢?

“你喜歡怎樣的男生?”他突然抬起頭問。

“啊……沒想過，說不清楚，我也不知道。”眉眉語無倫次，臉又紅了，“你做完了么?我幫你檢查一下。”

他為什么會那樣問呢?

心里藏了疑問，可是眉眉不敢對曉崗說。喜歡一個男生，喜歡一個成績不如自己的男生，這樣的話怎么說得出口呢?還是，別說了罷。

若祺畢業后，曉嵐的生活又一如從前，心底的那些漣漪慢慢撫平了。有時和眉眉一起逛街，經過若祺所在的大學，曉嵐會停下腳步，過幾秒，又急速向前。

“想看見若祺，又不想看見他。”曉嵐說。

“為什么呢?”眉眉不解。

“怕看見若祺摟著某個女孩子。也許他已經有女朋友了，可是只要沒看見，我就可以當沒有。”曉嵐嘆了口氣，“眉眉，長大原來會有這么多煩惱，真沒勁。”

確實沒勁，眉眉也覺得沒勁，總有女生圍著謙打打鬧鬧，而他，也從不拒絕。她討厭那些女生，也有些遷怒于他。可是，她有什么理由阻止呢?

“我把她們都當哥們。”有一次補習，他突然抬頭說，“女孩子開朗一點，和男生沒什么區別。”

“怎會沒有區別，女孩的心思到底和男生不一樣的。”眉眉反駁。

“噢，我不懂。”他又埋頭做作業了。

他經常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讓眉眉揣測半天。

“不開心，陪我去操場練歌吧。”有一次，他把試卷都收起來。

“噢。為什么不開心?”眉眉問。

“不知道，就是覺得渾身沒勁。你等我一會兒，我去宿舍把吉他拿來。”他風風火火沖出教室，眉眉的身邊起了一陣風。

背著吉他到了操場，他突然又說：“不想練歌了，沒勁。”把吉他放在草地上，他玩起了雙杠，倒掛著問眉眉 “你吃什么長大的，成績那么好?”

“和你吃的沒什么兩樣。”眉眉喜歡這時的他，說話的口氣像小朋友。

“真小氣。”他繼續玩。

眉眉撥弄著吉他，問：“以后你會從事和音樂相關的職業嗎?”

“也許吧，不過我爸媽肯定不允許。唉，誰知道呢，先過了高考再說吧。”

“其實你只要稍微加把勁，還是有希望考上好大學的。”

“我知道。可是，我很怕讓你們，讓你失望。我最近在宿舍看書看很久，但成績提高得很慢，這次期中考試數學和物理又考砸了。”他坐在雙杠上，望著籃球場說。

很無辜的口吻。如果可以，眉眉真想把自己的好成績分些給他，不希望他那么無助。

“眉眉，你那么賣力幫那個家伙補課，他沒請你吃飯么?”曉嵐問。曉嵐喜歡叫謙“那個家伙”，曉嵐一向對成績差的同學不那么感冒。她一直覺得不可思議，為什么那么簡單的題目，就是有那么多人不懂。

“吃飯?算了，只要他成績能上去，我就知足了，可以向班主任有所交待了。”眉眉裝作若無其事。

其實，謙說過要請吃飯，但眉眉推說畢業時看到成效再請。謙送過眉眉一只大大的盆柿，他說沒有特別的含義，只是覺得紅紅的很可愛，像眉眉的圓臉。

“你說像這樣的男孩子，以后能干什么呢?”曉嵐用那種稍稍不屑的口吻問。

這是第一次，眉眉覺得和曉嵐有了分歧。謙盡管學習成績不好，但他會唱歌，長得又漂亮，以后應該可以干很多事吧?一個人將來怎樣，不是可以用成績來簡單定論的吧。

“不說他了，好么?”眉眉有些小小的受傷，她不喜歡曉嵐對謙的那種口氣，“說說若祺吧，他最近和你有聯系嗎?”

“嗯，發過郵件，他上大學后，依然在學校宣傳部做。下個學期，可能會競選學院學生會主席，挺忙的。”曉嵐悵然若失，“很矛盾，好像還是對他有期待。”

曉嵐本想考若祺所在的大學，可最后還是去了香港理工大學，父母覺得去香港讀書更鍛煉人。眉眉

也有機會一道去，當時報志愿和曉嵐都說好的，可臨了還是沒去。她想留在上海，因為謙說他想留在上海讀書，做音樂，留在上海機會更多些。

“眉眉，你以后肯定還會出國吧?你成績那么好。”最后一次補習，謙問眉眉，“然后有很輝煌的事業，嫁個同樣事業成功的人。”

“不知道。其實我沒什么事業心，我也沒什么崇高志向，只想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好好生活。”眉眉由衷地說。

“你喜歡怎樣的人?”謙問，馬上又說，“噢，你肯定說不清楚，你們成績好的人就是這樣，喜歡說話含糊，一點都不好玩。”

“你們”，謙總是把眉眉和他分得很清楚，其實，眉眉多么希望，她和他是同類人。

可終究成不了同類人。

謙高考成績不佳，去了西安讀專科。

眉眉上大學后，從家里帶出來的唯一的一張專輯是林肯公園樂隊的。有一次，聽謙無意中說起他喜歡這個樂隊，后來經過小區賣盜版碟的地方，就買了一張，可一直沒機會聽，就這樣放在書架上。高考結束后，眉眉搬家了，電話號碼也變掉了，本來想保有舊號碼，可電信局的人說，那樣每個月得多付12塊錢月租費，媽媽想想不合算，就換了。眉眉很不情愿，想起考完英語那天，謙說的哪天打電話給你，出來玩吧，謝謝你幫我補習。可是，他找不到她了。但，他也許只是說說吧，之前說會打電話問她題目，也一直沒打。他大概對每個女孩子都這樣說吧，自己怎么就當真了呢?室友有時會問她，怎么老聽這張專輯，是不是有什么故事，她笑而不答。

有時很想曉嵐，就給她發郵件。可是，她回復速度很慢，總是隔好多天。郵件畢竟不同于見面聊天，想說很多，但無法通過文字來全部傳達。偶爾在msn上遇到，曉嵐的狀態永遠是忙碌。

不知道怎么了，總覺得和曉嵐之間隔了層東西。似乎，兩人都開始有秘密了。

眉眉的秘密和謙有關。為什么要對他牽腸掛肚呢?他知道嗎?看報紙，看到西安旅游路線，眉眉蠢蠢欲動。她很想在西安的街頭，遇見謙，久別重逢，然后之前模糊的感情都明了，那有多好。她把壓歲錢都取出來，準備國慶長假去西安。可不巧，爺爺生重病了。

為了不能去西安，眉眉難受了好久，甚至也掉過淚。若祺問她，她不說。真是奇怪，如果和曉嵐對換，曉嵐該有多幸福。若祺確實是個溫柔體貼的男生，和他在一起不用操心，可以被小心呵護著。可是，眉眉并不需要。如果可以的話，跟著謙去流浪、賣唱都該比現在幸福吧?

圣誕節，曉嵐放假回上海，約了眉眉吃飯。

淮海路上人很多，逛了一會兒，曉嵐提議眉眉去她家，像從前一樣，擠一個被窩。

一樣的房間，一樣的被窩，一樣的人物，好久沒有重現這樣的場景了。

“眉眉，你好像瘦了。”曉嵐摸摸眉眉的手臂和背脊。

“曉嵐，我有秘密想對你說。”

“我也是，那你先說。”曉嵐握緊眉眉的手。

“我喜歡謙。”

“啊?那個家伙?”曉嵐尖叫，“難怪，他以前還問我，你是不是喜歡成績好的男生。”

“你怎么說?”眉眉心跳加速。

“我當然說是啦。可沒想到，居然不是!”曉嵐努努嘴，“那個家伙后來去哪里了?”

“去了西安。”眉眉黯然神傷，“曉嵐，憋了很久才告訴你，真不好意思，可是我一直開不了口，喜歡那樣一個家伙，是不是很丟臉?”

“怎么會呢?”曉嵐摸摸她的臉頰，“對不起，眉眉。我誤會你了，我以為你喜歡若祺。”

眉眉放棄了去香港的機會，進了若祺所在的大學，讓曉嵐以為她對若祺同樣心存好感。兩個人在一起久了，喜歡的人和事難免會雷同。后來，曉嵐又從同學那隱約聽到些若祺對眉眉萬般好的消息，心里還是難過的。她想成全，可過不了自己那關。

“曉嵐，什么時候開始，我們都有了秘密呢?”眉眉問，“我們曾是無話不說的死黨呢。”

“大概我們慢慢大了，總要留些空間給自己吧，再親密的死黨都該有隱私。”

“那，我們可以有隱私，但不可以有誤會，好么?”

“好呀。眉眉，若祺不錯，給他一次機會。”

“不，我想去找謙。”

“如果他有女朋友了呢?”

“那我還是不會輕易接受其他人。”

“……”

就這樣說著說著睡著了。

坐在去西安的飛機上，眉眉想起圣誕夜，還是覺得甜美并滿足，曉嵐幫她問到了謙的聯系方式和宿舍門牌號。

見到謙，說一句“好久不見”，哪怕只是隨便喝喝茶聊聊天都覺得心滿意足。眉眉永遠不會忘記謙在雙杠上說的那句話：“你是我中學時代最要好的女性朋友。”謙也應該記得眉眉說過的“你是我中學時代最要好的男性朋友。”

編輯 雨 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