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在高一暑假偶爾從學校借來蘇童的《少年血》,我也許永遠都誤以為“蘇童”是個女生,更不會如此著迷地收集他年輕時的短篇作品。我終生都會記得在那個長得發慌的暑假如何整日整夜閱讀,坐在地上一動不動仿佛被吸進異次元空間。
喜歡坐在地上看書,厚而柔軟的大墊子剛好被陽光烘得暖洋洋,或者恰好被一縷微風吹動了脆薄書頁,有節奏地掀起。有時慢慢臥倒睡過去,醒來后書角被壓了沒法展平的折痕,心里總是過意不去,好像辜負了作者。
但是看《少年血》的時候我總是很緊張,生怕漏掉一點暗示性的細節,不通篇讀完,根本無法讓瞌睡蟲靠近。既不是懸疑推理,也不是驚悚犯罪,卻能如此引人入勝,全賴蘇童瑰麗的文筆和層疊的意象。他不厭其煩描述著他的蘇州,他的城北地帶,出現在街頭的沉默少年和神秘陌生的異鄉人。香椿樹街的故事其實是任何一個內向敏感的少年殘留在心中的具象,有病榻上的恐懼。有突然的死亡,有莫名其妙的愛情,有街頭打斗的殘酷……這一切被蘇童用冷靜得似乎漫不經心的筆觸串連起來,勾勒出一個現實中透出詭異的世界。
我試圖跟同桌的女孩分享這些閱讀的樂趣,她和我一樣愛胡思亂想愛寫信愛發呆。可我們在這一點上未能達成一致,理由只是她不喜歡那本書粗陋的設計,“無法引發我的讀書欲。”我苦口婆心讓她仔細看蘇童的照片。反復規勸“你見過哪個男作家長得這么好看”。她卻不以為然甚至取笑我的品位。然而在以后的經驗中,有一條定律在我身上被驗證:判斷是否看一個作家的書先看他的外表是否美型(比如我是先看到陳染的照片才買了她的書);而決定是否要聽一個歌手的歌,先看詞曲創作是不是他本人,至于本該很重要的外貌反居其次(比如我先聽了伍佰的歌而后見到他的照片依然覺得這個人很棒)。
高中的圖書館側面有一條樓梯環繞而上,墻壁布滿鉛筆字,同每一所校園一樣,表層的呆板下定有暗流隱藏。那句“就這樣度過了我亂七八糟的青春”也許已經被更粗的鉛筆覆蓋,是我躲在那里背英語時寫下的短語,從蘇童散文里摘出的-句子。還有其他一些好看的圓體字,是朋友留下的紀念。遇見過一個男孩,他看到我的英語書說:“如果我高二時有這么用功就好了”,我望著他說:“是高一。”他的表情頓了一瞬又笑容漾開。雖然是陌生人,以后也沒再見過,但那個小雨天不曾離開我的記憶布袋,偶爾聳動便牽起諸多細碎的短鏡頭,像一劑藥引。
填寫高考志愿時用鉛筆寫了擦寫了擦,是我自己不夠堅定才沒有寫下“北京師范大學”幾個簡單的字。或許還是中毒不深,沒有冒險去當什么“蘇童的師妹”,后來得知有同學就讀北師大中文系,一再要求他去考證到底哪個宿舍里存放著蘇童“度過了亂七八糟的青春”的床鋪,哪間教室里安放著蘇童“寫不出歪詩就要踢它幾腳”的桌椅。
某次聊天才發現原來我們寢室六個人都曾經想要報考北師大,卻最終在另外一所學校相聚,而且相處愉快,也是難得。我的理由最荒唐。僅僅因為喜歡的作家曾經在那所校園生活過四年并且常在作品里提起,便當作圣地一樣。他生活的南京,據描述是一個不緊不慢梧桐茂盛的城市。有美味小吃和慵懶美景,被一同學形容為“暗戀了許久的城市”,現在他已經在那里讀了三年的書,仍然沒有完成我布置的任務一一遇見蘇童并告訴他:“你的《少年血》真好看!”
2006年末蘇童推出了長篇小說《碧奴》,重述關于孟姜女的神話,宣傳力度比以往任何作品都要大得多。然而我看到蘇童的成熟的同時,無可救藥地懷念起這本《少年血》,懷念起他細膩敏銳的洞察力和詭異的行文,懷念起遙遠的悶熱夏天和一個女孩捧著書本的驚心動魄。在大學無比陳舊的宿舍里,25瓦的臺燈不算刺眼,伴著三月末的雨聲,翻開新版本的蘇童文集,一直讀到第九篇小說,才猛然感覺到時光回溯的沖擊,激動得心臟躍起頂住了喉嚨,言語都被堵住。累積在一起經歷過好幾個四季,但那一刻它們都交疊錯落,與過去嚴絲合縫連接,回應我濕噠噠的青蔥歲月。
而這,算不算閱讀的意義?
(錢蕾 南開大學傳播系學生 音樂隨身酷專欄主持)
編輯 雨 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