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女司機為什么要開“霸王車”

5月的一天，一位自稱劉秀珍的女士打來電話，說有重要的內幕消息告訴記者。她是合肥公交集團女司機，她想講講作為職業女性的苦惱。就在此前的4月26日，合肥公交集團下屬的3路公交車將一名高二女生季潔冰碾死在上學路上。這是2007年以來合肥發生的第55起公交事故。引發了市民對公交車司機開“霸王車”的強烈不滿。當地媒體的“新聞熱線”被打爆，一些市民在網上將公交車司機稱為“城市野蠻人”。

我住在合肥市包河區，丈夫吳文成在搬家公司做搬運工，兒子吳俊杰上初一。我原先是一名出租車司機，2005年7月12日，由于母親生病急需一大筆錢，我低價將自己的出租車轉讓出去，一夜之間成了一名無產者。眼看著一家人的生活陷入窘境，我愁得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

那天，公交集團招聘司機，我急忙趕去應試，結果被錄用了。進行崗前培訓時，我們被告知，每輛公交車每個月都有規定的用油量，一旦超出限額。就從司機的工資里扣除。司機不能少跑公里數，每月都有指標，必須完成一定數額的營收任務，任何一項沒達到，司機都會被扣錢。比如請假，一天扣100塊錢。

參加培訓的人不少打了退堂鼓，覺得公交集團對員工的要求太苛刻了。我沒有退縮，因為我已經無路可退了：我只有開車這門手藝，出租車買不起，只能開公交車了。

我被分配到公交集團屬下的一條公交路線上，和一名同事共同負責一輛車。上班第一天，我開的是早班車，從早上6點到中午12點。第一趟車6點出發，6點50分必須到達終點站。公交車的行車路線一般都要經過市區，車多人多，車速慢得跟蝸牛爬似的。我暗暗著急，第一天工作絕對不能誤點，要是第一天就被扣了錢，那多難看啊。我不知不覺加快了速度，從路口突然躥出一個人，我趕緊急剎車，車上的乘客沒防備都往前；中了一下。當時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剛才要是沒剎住車……不敢往下想了。這一路上又出現了好幾次緊急剎車，乘客抱怨連連。在忐忑不安中，我終于把車子開到了終點站。

回到家，我累得快虛脫了，連吃飯都沒了胃口，真累啊，尤其是想到這樣的累不知道要延續至何年何月，心就忽悠悠地沉下去。后來想每月能有1000多元工資，我對自己說，現在這樣的工作也不好找啊。

第二天，我開車不再搶時間。到達終點站時，比規定的時間遲到了6分鐘。趁著驗票的工夫，我想去上廁所，剛走出沒兩步。站長大聲叫住我：“劉秀珍。輪到你出車了，趕快跟上!你上一趟已經遲到了，這趟還想遲到啊?”我看著離自己只有幾步之遙的廁所，嘆了口氣，松松褲腰又上了車。

一路上，我拼命忍著，但越忍越難受。長這么大，我第一次體驗到憋尿的滋味。車子行駛了一半路程，遇到堵車，看著前面幾十米的長龍，我真恨不得插翅膀飛過去。好不容易到了終點站。車還沒停穩，我就往廁所；中去。

一個星期過后，我明白了，開公交車很少有上廁所和吃飯的時間，更別說在站里休息。很多新來的同事都跟我一樣，為了完成公司規定的任務，只能一忍再忍，一憋再憋。其實，如果不堵車、不經過施工路段、車子不出故障，大家都能按公司規定的時間完成行車任務，可實際上總會遇到這樣或那樣的情況。要想擠出時間上趟廁所，真是難上加難。

最難受的要算丈夫了，因為我開早班車時，凌晨4點就要步行到離家最近的停車點去取車，然后開到所在路線的始發站，這樣才能確保6點準時發出首班車。冬天的凌晨，天亮得晚。黑咕隆隆的路途對女人來說很不安全，丈夫天天陪我取車，從沒有睡踏實過一宿。等到我開晚班車時，從中午12點到下午6點下班后，要把車開到指定地點檢修、加油，上交一天的營業收入，一直忙到晚8點。這期間丈夫已經把飯做好。我進門后常常是草草吃口飯。草草洗漱躺下就睡了。至于孩子的學習情況，我都沒有精神問一句。

終于等到了發工資的那天，拿到工資時我卻傻了眼。1200元怎么變成了890元?我問會計，會計把工資表遞給我。原來，我所在的路線是50分鐘一個單程，如果不準點，或少跑公里數，或多用油，或少交營業收入，或有乘客電話投訴等等，都要扣錢。由于自己行車速度太慢。老是不準點，七扣八扣下來，一共扣除了310元。

我不服，瞄了一眼別人的工資，那些老員工的工資一般都在1300元左右，沒有不準點的記錄。我心里越發感到奇怪，自己上廁所的時間都搭進去了，還達不到要求，那些老員工是怎么做到的呢?

下班后，我把一個老司機請出去吃飯，想跟他取取“經”。幾杯酒下肚，老司機的話匣子打開了：“你真傻啊!干我們這一行不能太老實。公司規定的汽油量，勉勉強強夠用，如果車況不好或者總是剎車，汽油肯定不夠。你要是不想超過標準，可以空檔滑行，能開快就開快點兒。有的小站要是沒人下車的話，可以不停。要想節約時間，能插就插，能超就超，反正‘槍黃燈’不扣分，你怕什么?咱們車子大，人家車子小，你擠他他也不敢跟你碰，逮著機會就到快車道上行駛，變道時不必瞻前顧后，小車見到‘大家伙’都乖得很。至于錢嘛，盡可能多拉點乘客，直到車里再也擠不進一個人為止。遇到大的站臺或從始發站出站時，停的公交車多，誰‘爬到頭’誰就是贏家。”

聽了老司機的話，我一下子開了竅。從那天起，我開車的速度提上去了，趕到紅燈亮時，不能過去也要搶到前面；沒有攝像頭的路口，即使亮了紅燈我也照闖不誤。至于隨意變道，那更是常有的事。車開出了一股子霸氣后，我不僅有時間上廁所，吃飯的時間也有了。還多次受到領導的表揚。

2005年11月的一天。剛好趕上下班高峰，車上已經擠不進人了，看著還有很多人站在車門口想上車，我讓乘客們都往里面走。人雖然都上車了，但乘客們背靠背、肩碰肩，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一名女乘客生氣地說：“這么滿了，還讓人上車，想擠死人啊!”正在這時。有人下車時不小心擠倒了一名老太太，老人家一下子跌倒在車門外，坐在地上好幾秒都沒爬起來。我想下車看看老人傷著了沒有，可～看表，離規定的到站時間只有7分鐘了。我顧不了多想，一踩油門就走了。

越急越容易出事。我在路口搶黃燈時拐到了左轉車道，黃燈沒搶著，反而造成其他車輛無法通行。交警讓我出示行駛證和駕駛證，我心里直打鼓。我突然記起老司機說的話——每個交警都怕公交車司機軟磨。于是，我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哀求：“您看，我這也是第一次違章，您饒了我這一回，下次我再也不敢了。”磨了三四分鐘。車上的乘客不耐煩了，嚷著說再不走，上班就要遲到了。我故意大聲說：“不是我不讓你們走，是交警不讓走，我有什么辦法!”乘客轉而朝交警嚷嚷：“交警同志，你就饒了她這一回吧!大伙兒都趕著上班呢。”說話間，公交車后面已排起了長龍。交警無奈地嘆了口氣，朝我揮了揮手。

有一次為了搶時間進站，我快速變道想超過前面一輛公交車，由于下著雨，我沒看到一個人正要過斑馬線，車子差點把那人撞倒，好在那人反應快，飛身退了回去，但仍被濺了一身泥。那人生氣地罵道：“你這個女魔頭，有你倒霉的一天。”這樣的話，我聽見不止一次了，每次都裝著沒聽見。

終于到第三個月發工資了。我的工資一下漲到1320元。同事笑著打趣：“劉秀珍，不錯啊!這么快就掌握了訣竅。”

轉眼來到公交集團一年多了，我每月的工資都在1200元以上。2007年4月21日，我肚子不舒服。丈夫讓我在家休息一天，我苦笑了一下：休息一天就要扣100塊錢，我一個月能掙多少個100塊錢啊?

當天上午，我急著上廁所，車速比任何時候都快。十字路口的紅燈突然亮了，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差點兒撞上了斑馬線上的一個小男孩，車頭離他只有一米遠的距離，小男孩嚇得哇哇大哭。小男孩的母親憤怒地拍打車門，罵道：“我看你們公交車司機是無法無天了，斑馬線上也敢撞人。”她不依不饒，要我帶他兒子去醫院檢查。眼看著規定的50分鐘行車時間就要到了，為了不遲到，我只好拿出120塊錢給那位母親。那位母親抱著兒子離開后，一位坐在前排的青年男子幸災樂禍地說：“師傅，虧大了吧，一天白跑了。”

下班回到家，我一句話也不說，感覺這份工作又苦又累，損失了錢不說，還被人冷嘲熱諷。我不禁抱著丈夫哭了起來。丈夫說這工作真不是人干的，辭掉算了。辭，辭，你來養家啊?我滿腹的委屈化作怒氣全撒到他頭上，難道我想受這份罪嗎?兒子放學回家。告訴我要交300元的興趣班學費；哥哥前天來電話，說媽媽的老病復發，需要住院，這些可都是需要錢的啊。

丈夫用被子把眼睛蒙住，一夜都默不作聲。凌晨，我爬起來趕著上班，他像往常一樣起來為我準備飯盒。我從后面抱住他，淚水代表了我的歉意。我告訴他。我有這么一個家很幸福，可以讓一天過后的疲勞得到休息，我知道他其實更辛苦。他沒有回頭，只是一個勁地嘆息著說。不上廁所怎么得了，那是會出人命的。咱不圖多少工資，咱一家人要相依為命，你可是不能倒下的呀。

我沒有告訴丈夫，自己現在每天都盡量少喝水，盡量控制不排尿。這樣憋尿的后果是我經常感到四肢及腰部冰冷，我開始以為這種癥狀與氣溫有關，可能是必要的保暖措施不夠，但是老司機們告訴我：你大概是憋尿憋得自律神經或內分泌系統出現了異常，這是咱公交行業的職業病。

后來我又痛經，情緒低沉。我專門找了一家醫院去看婦科，醫生說，你知道嗎，憋尿對女性造成的危害比男性更大，因為尿是腎臟代謝的產物，含有許多人體新陳代謝所產生的尿酸、尿素等代謝廢物和各種有毒物質，有毒物質在體內停留的時間過久，容易引起泌尿系統感染和結石，嚴重時還會導致腎功能損害。女性由于腹腔內器官結構較復雜，其泌尿系統比男性更容易遭受病菌侵襲，憋尿使膀胱充盈，充盈的膀胱便會壓迫子宮，使子宮向后傾斜。如經常憋尿，子宮后傾則難以復位，當膀胱嚴重壓迫子宮時，會妨礙經血流出，導致嚴重的痛經癥狀。按照醫生的說法，我應該立即換工作，可我唯有苦笑。

2007年4月26日，我上晚班接班時，同事心情沉重地告訴我：3路公交碾死了一名上學的女孩，是合肥八中高二的學生。當時，我感到有什么東西在心里狠狠戳了一下，疼痛，恐懼，我整整8小時沒有表情。

下班回到家里。兒子還沒睡，我問他為什么不睡，兒子用怪怪的眼神看著我說：“今天放學后，老師把我們留下來進行安全教育，要我們以后走路時多注意公交車，不要離公交車太近。同學們都說開公交車的沒有好人。我跟他們爭論。可他們人多，我爭不過他們。”兒子說著說著，委屈得差點兒掉下眼淚。我一把摟過兒子，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現在都講究社會身份的識別，我知道在兒子的眼里，我這個媽媽不僅沒有給他帶來殷實富足的生活，連職業也讓他抬不起頭來。

茫然中，我不知道怎樣整理紛亂的思緒。兒子的委屈、丈夫的擔憂、社會的惡評、職場的壓力。集齊到我的情感空間，擠壓，沖撞，膨脹。我的神經繃到了快要失去彈性，壓力、疲倦讓我常常心跳加速，伴有呼吸急促，胸部有疼痛感，頭發大量脫落。我想逃離這樣的職業、這樣的生活，因為我只是一個很普通的需要關懷需要呵護需要有寬闊胸懷溫暖的女人。但是我又很清楚，自己必須撐著，而且還要表現得很堅強，因為我是母親，是妻子，是這個家的支柱。

自從開起公交車，我的時間全部用于工作，除了上班就是加班。我是多么想按時下班回家，洗一個舒服的熱水澡，然后躺在床上聽著音樂，翻看我最愛看的雜志。其實，幸福的生活很簡單，只要有自己喜歡的人、有自己喜歡的東西即可，享受生活并不等于享受物質，重要的是要了解自己的需要。而我現在，過著什么樣的生活?

這種被各方壓力擠榨的生活，我過得好無奈，不知道還要過多久……

編輯 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