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川菁：游弋在城市中的“美人魚”

繁忙的都市，彩色勿勿的人們漸漸淡忘了那座海洋館的存在，何川菁，一位把自己封閉在冰冷水下的女孩子，對愛，對都市有著與眾不同的體驗，她在水中享受自尊、在魚兒那里得到慰籍，她的職業不僅僅是糊口的飯碗，更是能夠直達心靈的信念。

一

何川菁，這個美麗卻又憂郁的江西南昌的女孩子，小時候一次意外事故讓她的左腳微微有些傷殘。從上幼兒園開始，她就覺得自己跟身邊的人不同，左腳的殘疾慢慢地讓整條左腿都較右腿顯得細弱無力。上學后，校園里處處彌漫著金庸、古龍的武俠風，有同學拿她取笑，稱呼她為“鴛鴦腿”。

何川菁越來越離群索居，獨處對她來說就像呼吸一樣感到沒有壓力，她喜歡深深地隱藏于自我的世界，常常想像著要一個人在孤寂的環境里隱居一生。有一次，老師問同學們長大后的志愿，別人都說做演員、醫生、企業家，何川菁卻低聲回答說要去被大海波濤所環繞的孤島上，做一個守燈人。

當時，何川菁對生活的負面想法太多了，她獨立自在，又孤獨痛苦，直到高中畢業，她一直是鉆在書本里苦讀書，讀的不是應付高考的科班資料，而是讓自己沉溺在遐想中的言情小說。這個時候，她已經到了十八九歲的花樣年紀，同齡的女學生天天花大把時間和心思打扮自己，衣服、首飾、化妝品都是她們最喜歡聊的話題。何川菁也渴望那些展示自己靚麗青春的物品，但是她也知道自己連說一句話都可能是一場自討沒趣，徒然讓牙尖嘴厲的小女生們哄笑自己。或許是這個原因，漸漸造成了她與自己身體的疏離感，她討厭自己的身體，覺得自己很丑，連家里的鏡子都成了敵人——個青春少女，不愿意照鏡子，內心的苦楚該有多么深重啊。

2002年，南昌海洋館招收馴獸員，此時的何川菁已經考入南昌市郊一所不太知名的大學，她看到了海洋館的招收簡報，昔日那個在海島上做守燈人的夢想重新浮現，馴養海洋動物與守望的夢想很相似，那就是不用與人打交道，也不被世間所關注。何川菁報了名，一路考下來，她以迥異于這個年齡段少女的平靜沉穩的性格和廣博的海洋專業知識脫穎而出，邁入了海洋館。

得到消息的那一天，何川菁顫抖著手撥通了家里的電話：“媽，您什么也不要問，我就告訴您兩件事情，一是我要退學，二是我今后在一個我喜歡的單位上班。”了解女兒倔強性格的媽媽哽咽著，女兒既然已經做出了她人生最關鍵的選擇，那么一切就拜托老天保佑她遠離傷害，一路走好。

二

多年前，南昌海洋館曾擁有屬于自己的輝煌，這兒有讓南昌人興奮的當時華東地區最長的亞克力膠“水下隧道”，何川菁記憶中還保留著那些人聲鼎沸的時光。可現在，它安靜地藏身于城市地下，變幻的燈光、幽幽的音樂，陪伴它的只有那些孤獨的海龜、沉默的狗母魚和飄忽的海馬，當然還有一條僅在某些時刻出現的“美人魚”……

何川菁來到海洋館當馴獸員，她這才知道這個工作并不是站在水邊給海豹海豚拋投食物去喂養，而是為了突出娛樂性，人要進入水里，把食物直接送進海洋動物的口中，并且還要與它們一起玩嬉，讓玻璃墻后面的游人觀賞。

第一次下水，何川菁在水中撲通撲通高興地游了好幾圈，可什么也沒有看到，水冷冷地圍裹住身體。那一刻，一股暖暖的感覺涌上來，水如柔手啊，給她肌膚之親，滿足她卑微的擁抱饑渴。似乎時間停止了，世界消失了，她仰泳在水面上，感到非常非常幸福。

兩個月后，何川菁終于以“美人魚”的身份與“海洋館”簽訂了合同。那天晚上，何川菁一夜沒有合眼，“美人魚”，一個多么新鮮又多么令人羨慕的名字。之后，她抓緊一切時間苦練直體旋轉、單手倒立等技術動作，還學習了如何在海水里喂養動物的技巧，很快她就能獨立表演潛水了。

為了能在游客面前展示一條完美的“魚兒”，何川菁不能攜帶任何潛水設備，身上還要穿十斤重的“人魚”鮮殼。服裝的結構也設計得特別復雜，它是仿照“魚尾巴”的樣子，穿之前要先將腳蹼放在“魚尾巴”里，然后人鉆進去，游動的時候只能擺動腳蹼。一開始，何川菁要別人幫忙才能下水，后來經過刻苦的鍛煉，她終于能自己下水了。每天看到女兒身上因訓練而生出的瘀青，媽媽都心痛得不得了，不僅為她買補品，還要給她按摩，但女兒比她想象得要堅強。

在水里，何川菁本有缺憾的身體卻成了優勢——雖然左腿很瘦，但這恰恰減輕了她在水里的負擔，游泳的大量運動主要集中在上肢，所以她只要鍛煉好臂力，就能在水下自如地暢游。而且，游客雖然能夠看到她的身體，但是在水中游弋，誰會覺察到她身體的缺憾?從2002年到現在，海洋館每月給何川菁開1000多元工資，沒有任何獎金和福利，“美人魚”過著最簡單、樸素的生活。

這期間，由于經營情況出現了問題，海洋館開始虧損，人氣也越來越低迷。姐妹們紛紛離開，何川菁卻一直沒有走，老板也奇怪，問她為什么這樣沉穩，在海洋館恐怕沒有前途可以給她的。何川菁只講出心里的一個理由：“我相信我上輩子就是一條魚，我應該來自海洋，所以我才會這么喜歡水。”她還有一個理由沒有說出來，她私下稱老板是恩人：“恩人給了我機會，我最后面試時，他看出了我左腳的不適，也從我的眼光里看到了自卑。但是，恩人只是沉默了片刻，他決定給我一個機會，我要報答他。”

雖然海洋館經營不景氣，可每天一早，何川菁還是希望自己能帶給海洋館美麗與熱情。于是她仍舊穿上艷麗的朱紅色人魚服飾，蹦蹦跳跳地下水，這個時刻她沒有雙腳可以邁步，只能撲通跳下去。人們無法想像何川菁是如何入水的，而實際上她是通過一個秘密的通道，那是只有美人魚們才知道的密道。那個地方有些昏暗，有些潮濕，只有穿著美人魚服裝的何川菁獨自往來，對她來說那里是最安全的。這時候她不用在乎人們的打量和猜測，也不用在乎自己下水的動作是不是好看，只要潛入水中，她就是美麗的。循著狹長的“水下隧道”，何川菁終于出現在人們面前，她睜開眼睛，舞動雙手，張著嘴巴，拼命朝游人們靠近。游人們的雙手緊緊地扶在那道將空氣和水分割開的玻璃上，他們手里的電子產品也在拼命閃爍，爭搶著將有關美人魚的童話永遠記憶下。

三

每天早晨8點半，準備好魚食；之后，開始喂魚；早上11點、中午1點半、下午3點、4點一共4次下水，每次2。分鐘，5點半就可以離開了。這就是何川菁一天的工作流程，非常循規蹈矩。

海洋館里的水不到25度，有點冷。平時表演時，因為要模仿魚的動作，何川菁只能雙腳并攏，這很耗費體力。最難抗拒的還是寒冷，冬天水溫偏低，游久了身體會感覺特別冷，上岸后要在暖房里呆上十幾分鐘才能緩過勁兒。

但是，只要何川菁一穿上美人魚衣服，立即就有魚的感覺。在水里，有時她真的會產生幻覺，覺得這個世界特別美妙，心情特別放松，尤其觸摸著那些魚時，她覺得自己也是和它們一樣的。何川菁特別喜歡一尾小小的黑色魚，它沒有名字，但它喜歡跟她玩，她把手放在那里摸它，它也不走。何川菁說，其實人們永遠無法想象水中的世界，那是一個安靜和自由得沒有方向的世界：小黃瓜魚兒張大眼睛想尋找回家的路，赤鰻一次次想溜進珊瑚的懷抱，板著臉的大烏賊總是希望能找到一個知己，失戀的面包魚則垂著腦袋想著夜晚如何度過……在與空氣隔絕的世界里，何川菁只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這里沒有塵埃、沒有道路、沒有汽笛聲、沒有沖撞、沒有嘶喊、沒有酒精和煙草……洶涌的浪花中，何川菁的“大尾巴”在身后留下一片乳白色的水沬，她慶幸自己能成為水中的一員。

為了能在10多米深的水中與鯊魚共舞，何川菁要全閉氣游水，同時還要做出一些夸張的肢體動作。這樣才能游出魚兒的神韻，表現出魚的美麗，這要求她有很好的體能和很大的肺活量。在與鯊魚培養感情的過程中，何川菁發現這種生活在海底冰冷而兇猛的動物也有著復雜的情感和善良的本性。一次，何川菁見到一條如她從前一樣憂郁的護士鯊，它的老家在太平洋，兩年前和另外兩條護士鯊一起被送到海洋館，因為運輸途中遇到了種種困難，到了館中沒多久，另外兩條護士鯊就相繼病死了，剩下的這條越來越孤僻。何川菁總覺得自己與它有緣分，她決定和這個2米多長的大家伙多接觸，盡量讓它快樂起來，

何川菁多次潛水下去，拿著供鯊魚食用的小魚，用手輕輕地送到那張滿是鋸齒般利牙的大嘴里，護士鯊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很輕柔地叼住小魚，并迅速避開了何川菁的手。何川菁說當時好興奮呀，原來大鯊魚是通曉人性的，它分辨得出你是否友善。漸漸熟悉后，何川菁甚至拽住它的背鰭，沒想到大鯊魚還是一副沉醉的樣子，一動不動地享用著這個“美人魚”的撫慰……

何川菁在海洋館表演時，海水是清澈、透明的，不但外面的游客能看到她和魚兒們的一舉一動，她在里面也能清楚地看見外邊表情各異的游客，他們有的貼在玻璃壁上，她甚至能聽到這些游客們的聲聲贊嘆。一天中午，何川菁下水后習慣性地先去喂一只叫波波的大海龜，這時，她看見外面一個女孩的神情有些驚恐，原來在身后的裂龜突然妒意大發，沖了過來。何川菁知道，裂龜長相丑陋，但它是海里的霸王，體積和大沙發那樣大，平時連大海龜都不敢招惹它。這只裂龜想從后面偷襲何川菁，其他潛水員見狀，拼命來驅趕裂龜，突然只聽得劈哩啪啦一陣響，裂龜對著他們拉了一大坨屎，灰色的，呈煙霧狀，水中腥臭味頓時彌漫開來……這時，玻璃墻外的小女孩伸出一只手隔著玻璃使勁地抓撓著，想把何川菁救出來。看到小女孩伸出了手掌，何川菁也伸出手和她合印在一起，雖然隔著玻璃，但她明顯感覺到了小女孩內心的起伏。她在水中一邊用游動來表示平安無恙，一邊沖著小女孩伸出了大拇指，小女孩給她的溫暖讓她終生難忘。

在水中，何川菁常常會遭到各種魚類和龜類的“襲擊”。一次她結束完潛水表演，剛想上岸歇口氣，一個外地游客找到她說想多拍幾張潛水的照片，拿回家讓家人欣賞。何川菁覺得外地游客來一趟不容易，當即又潛入水中，看見金槍魚小淺游過來，她便捉住它擺出多個造型，供游客拍攝。小淺一邊配合著何川菁拍照，一邊尋找機會搶食吃。突然，小淺為了搶落在何川菁手邊的一塊魚食，竟然不小心咬了她的中指一口。由于何川菁急著下水沒有戴手套，中指立刻流出了鮮紅的血水。看到“美人魚”手上的血跡，小淺再也顧不上吃食了，呆呆地愣在那里。知道自己惹了禍，第二天淺淺竟然不吃魚食了，獨自躲在角落里，等到何川菁笑盈盈地來安慰它，小淺才試探似地緩緩游來，側轉著自己的身體，顯出一副很心疼的樣子……好在這樣受傷的幾率不高，大多數水底生物只是偶爾會“逗一逗”何川菁，咬咬她的長發。

四

至今為止，何川菁做過1000多場美人魚表演，僅2006年“十一”那天，她一下子就給游人們表演了10場節目，渾身都泡腫了。

這樣的生活好像還不那么枯燥，只有提起情感生活，23歲的何川菁掠過一絲憂郁和茫然：曾有一個男孩向她表達愛情，也許她在這方面太遲鈍了，她與愛情擦肩而過。其實，何川菁身材亭亭玉立，眉目嫵媚清秀，追求她的男孩子很多，而且沒有人看重她的殘疾。

何川菁的心目中已經定了一個標準，她喜歡高高大大的異國俊男。兩年前，她在海洋館外等公交車，當時外面正下著大雨。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青年從街口走出來，他穿了一身灰色西服，個子很高，手里拎著一個運動包，撐了一把藍色的雨傘。何川菁沒有看清楚對方的面部輪廓，卻被那偉岸的身軀、貴族般的氣質所震撼，但她沒有勇氣追上去，一直看著那個外國男人走遠。后來，每當何川菁在街上遇到英俊的異國男人都會情不自禁地想，會不會是他呢?那種感覺一直牽引著她，如夢似幻……

何川菁明白，自己今后的事情都要靠自己，她不需要別人的幫助，“美人魚”不可能做一輩子，日后她也許會做一個文員，她想嘗試嘗試。目前，何川菁正籌辦著一項健身計劃：將健美操、舍賓、墊上操和美體瑜伽統統放在水里，依照水中運動肌體的可塑性，借助水的浮力、阻力、散熱能力和按摩性，創造一套水中瑜伽的健身體操。何川菁相信，女人流暢優美的線條在水里更容易塑造，她對這個創意很有信心，年初還去了印度孟買的瑜伽學院拜師，回來后又研究揣摩了一番，只是老板現在對這個項目還不是很感興趣。

每當何川菁想到這些事情，眼中會浮現出一絲黯然，水中的魚兒好像理解她的心思，紛紛游弋聚攏過來。何川菁趴在池子邊，呆呆地望著它們，那眼神就好像母親看著自己的孩子。這個封閉在玻璃中的水世界，承載了她太多的愛戀和夢想，她無法計算在自己的生命中，這些迷幻般的水精靈們還將占據著她多少光陰。

編輯 魏 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