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成年,生于河西走廊中部祁連山腳下的一個村莊。寫過詩,也寫過小說和散文。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一些作品被《中外書摘》、《青年文摘》所轉載。出版有《世紀末憂患》、《魂系國脈》(與他人合著)、《中國足球大突圍》(與他人合著)等紀實文學作品六部,散文集《關于西部》、詩集《在高原》將出版。
成為葉駱駝女婿須過的三關
坐在對面的葉駱駝臉上的皺紋,像吹在沙丘上的紋理一樣清晰。他的皮膚看起來很干燥,估摸著用手去搓,會像牛皮紙一樣沙沙作響。
我有些拘謹。連續幾年,沒考上大學,年齡一晃大了,求媒人、找對象、相親成了那年夏天的頭等大事。那年夏天,我先后跟著七八個媒人游走在巴丹吉林沙漠南緣的村寨中,走馬燈似的一氣相了十幾個姑娘。咋還不動婚呢,這娃!老父嘆口氣,央求媒人說,煩你再給物色物色。在一次相親回來的路上,一個姑娘的身影蹦蹦跳跳地步入我的眼簾,鄉間長途班車已走遠了,我的目光還盯著那個地方。媒人問我,是不是看上那家的姑娘了,我笑著低下了頭。媒人說,那女娃是葉駱駝家的,葉家生了九個女娃,這是老四,放出話來要招女婿,你去吧。我只是笑,沒有接話。
“來,喝!”葉駱駝端起一個大號的酒杯——像南方人喝茶的那種陶瓷杯子,招呼我。
“伯,你先喝。”我雙手舉杯,謙讓道。
葉駱駝每次喝之前把杯子一舉,在空中略略停頓,意思是讓我喝。我實在是不能喝酒,只好小口小口抿著。葉駱駝看在眼里,便不再管我,竟自喝去,每次喝干,也不說話,將杯底向下亮一下,以證明自己喝干了。
老四的母親端上河西走廊經常吃的一種面食拉條子,盛面的老碗滿滿當當,一看就有些怯乎。我想把面挑掉一些,葉駱駝說話了:“小伙子,吃不上三碗拉條子,婚事免談!”我的臉頓時紅一陣白一陣的,悶頭吃了兩碗,說什么也吃不下去了。因為老四的婚事,已嫁出去的老大、老二和老三都趕來了。老大看出了我的窘態,說:“不能吃就不吃了吧。”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紅著臉推開碗,悄聲細氣地說了聲:“吃飽了,吃飽了。”
“小伙子,沒有把子力氣是做不了我女婿的。”葉駱駝看了我一眼,邊說邊轉過身子,趴下,手腳觸在炕上,腰身弓起,“來,你若能攔腰把我抱起來,手和腳只要離開炕一扎就算過關。”
這哪像相親,倒有點像摔跤。我不愿意去做,但葉駱駝固執地等著,趴在窗口上的九個姑娘投過來九束目光齊齊地盯著我。我瞅瞅他,不會超過二百斤吧。或許是酒的力量,我突然俯下身子,手臂箍在葉駱駝的腰間,使出平生的力氣,猛力向上一抱。葉駱駝的身體晃了晃,腰部隨著我向上的力量向上聳了一下,但手腳仍觸著地。再用力,竟然紋絲不動了。在一片哄笑聲中,我坐到了原位置。
“葉伯好身體。”我打著哈哈,受到了鼓勵的葉伯哈哈大笑,又出一招:“這樣吧,你趴在我身上,只要你掙下來,也算數。”“不行,我不行。”我的頭搖成了撥浪鼓,老四的姐妹們笑彎了腰。但是,葉駱駝不由分說,左手抓著我的右手,右手抓著我的左手,一掄,便褡褳一樣將我搭在了他的肩上。
我拼命地掙脫。我每向后掙一下,他便抖一下肩膀,我始終穩穩當當地搭在他的肩頭。如是幾次,我才被放下來。他不看我的表情如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年輕人,還差一大截呢!”我的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片斷,關于駱駝和狼的:不知深淺的狼想吞吃駱駝,趁駱駝熟睡時一口咬定了駱駝的駝峰,被疼醒的駱駝馱著狼專揀沙梁狂奔,狼想松口都無法。經過幾十分鐘的折騰,狼早已沒了聲息,身體卻還掛在駱駝上,因為牙齒已被駝峰的毛和膠一樣的脂肪粘著,牧駝人用鐵家伙生撬,才能將兩者分開。
那天之后親事暫時擱淺,媒人從中再三撮合,葉駱駝卻一直搖頭。葉駱駝堅持說,姑娘要嫁,必須過這三關。老四的母親埋怨老頭子:“你這是啥規矩!”“你懂個屁,沒有好的飯量,說明沒有好的胃;沒有好的胃,就沒有好的身體;沒有好的身體,咋能到沙窩窩里放駱駝!”
我沒有去沙窩窩,沒有去放駱駝。鄉上招文化專干,我祖墳冒青煙,在眾多應考者中被選中。此后多次央請媒人去求親,有機會我也常去他們家軟磨硬纏。全家人都勸,你看老四人家都愿意,你就松了口吧。葉駱駝先是態度堅決,硬得像塊石頭,繼而保持沉默,不說行,也不說不行。
我終究成了葉駱駝家的四女婿,招女婿、進沙窩放牧駱駝的重任,跟著交給了老五。
村支書說起葉駱駝
這狗日的沙漠,也只有駱駝才能生存,我平生最服的就是駱駝。
老葉說,駱駝可以不吃不喝地行走十幾天,甚至二十幾天。它背上的駝峰像一個皮袋子,裝滿了油呀脂的,少說也有八九十斤吧。天涼爽有吃有喝時,駝峰飽飽的,摸著也舒坦;大熱的天,狗呵哧呵哧直喘著到處找食時,駱駝不慌不忙,它的駝峰像兩個裝滿吃喝的口袋,油和脂會一點一點地倒出來,一直到駝峰像倒空了東西的袋子,向一邊倒下去。駱駝這家伙,能在一根煙的功夫喝下兩大桶水,撒的尿卻稠稠的,拉的糞也干干的,一天尿出的尿瞅著也就一瓶子。別以為駱駝身大頭小,笨頭笨腦,其實賊精著呢!這家伙有好幾個胃,平時把水存到那幾個胃里。吃的東西也盡挑些有刺的東西吃,粗嚼一下就咽進肚里,在趕路或者臥下休息時,又把胃里的那些東西倒騰出來細嚼,這樣才不至于挨餓。一般的天,駱駝不會汗流不止,只有太陽把人烤得頭昏眼花時,駱駝才會流汗。流汗前身上摸起來燙得嚇人。冬季里,駱駝早長了一身濃密濃密的毛,再冷的冬也能熬過去;到了春天,沙漠上的草冒出綠芽芽時,駱駝身上濃密的冬毛又開始像害了疤的一樣,一塊一塊地脫落掉,直到賊光溜滑。
放駱駝是一件苦差事,睡哪里都沒有個準兒,今日個在這個沙丘后面,明日個又在一堆沙米棵中間。有時一連幾天連個人影也見不到,晚上看到的除了星星,就是沙漠深處燃燒的磷火。如果碰到人,那一定也是牧駝人或者牧羊人,土蒼蒼、灰怵怵的,像是自己面前立了一面鏡子。放駱駝開始時大家輪著做,但是輪來輪去總不是個事,尤其是駱駝走丟了常常得動員好多人去找。村里確定找個長期放駱駝的人,記的工分比做其他事情高三倍。即使這樣,那年秋收結束,駱駝都該趕到沙洼洼里吃草了,仍找不到人。召集村上的人開會,干部一再給大伙說,放駱駝是累人,但總得有人去放,而且給記三個工呢。一片死寂中,葉駱駝悶聲悶氣地背起了放駱駝時用于盛水的皮囊,走進沙漠,一放就是幾十年,就是到后來駱駝承包給每家每戶,他依然跟駱駝們在一起。
駱駝喜群,孤零零的也行。駱駝群放出去,起初是在一塊的,時間一長,駝群就三三兩兩的了,甚至是一峰駱駝孤零零地吃草。駱駝力氣大,一峰駱駝套上一只犁也不費力,還有耙地、拉肥、擺種等家活,都要等著用駱駝。春天時,牧駝人要把駱駝吆回來。幾百峰駱駝撒在大沙漠里,就像是把幾粒石子扔到米缸里,輕易找不到。駱駝長時間沒人看管,膽子就變得越來越小,稍有響動就會火急火躁,伸長脖子,機敏地看著四周。一有人接近,駝群便驚恐萬狀,四散奔逃。葉駱駝有辦法,像平時喂食般的大聲吆喝起來,這熟悉的吆喝聲喚回了駱駝的記憶,散去的駱駝開始重新聚攏,一個個變得溫和順從。葉駱駝像往常一樣輕輕拍著駱駝的頭,給駱駝一一套上繩索。
那年春天,葉駱駝找遍了沙洼洼,就是沒找到最后的一峰駱駝。他想再找找,走進沙漠深處,遇上了大風。沙漠中的風是常見的,但那樣的大風卻不常見,風卷起漫天黃沙,遮天蔽日。一直找到天黑了,也沒有找到。平日里,和駱駝在一起,睡覺時牽過幾峰駱駝,圍成一圈,他躺在中間,背靠著其中一峰駱駝的腹,暖哄哄的。不用擔心駱駝會壓著自己,駱駝會盡量保持一個姿勢,讓牧駝人安睡。即便是要動,也小心翼翼的。但那晚,沒有駱駝可依靠。葉駱駝把自己包裹在一塊帳篷布中,狂風裹挾著沙粒還是鉆進來了,臉和手放在篷布中,還是被打得生疼,眼睛里鉆進了塵土,痛澀難忍。耳孔、鼻孔、嘴巴里更是塞滿了沙塵,呼吸困難。艱難地捱過一個個夜晚,天明了繼續找。費盡千辛萬苦找到那峰駱駝時,干糧沒了,水也沒了。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掙扎著爬上駝背,走了不久就昏迷了掉下駱駝,腰也被摔壞,痛得不省人事。那只駱駝跪下身子,用唾液一下一下噴著他的臉。他醒了,卻再也沒力氣爬到駝背上。駱駝將脖子整個的貼在地上,呃呃地叫著,似乎是在召喚他。他抱住駱駝的脖子,吃力地爬上去,感覺牢靠了,駱駝才小心翼翼地直起身體。他像褡褳一樣,搭在駱駝的脖子上,隨即又昏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水的氣味沖入葉駱駝的鼻子。駱駝把他馱到了一水洼處。水洼邊上葦花飄揚,白色的水鳥穿梭如織。喝足了水的葉駱駝,抱著那峰駱駝的脖子,流著眼淚,像抱著一位失散多年的親人。
對父親葉駱駝的記憶
半夜,一棵樹訇然倒下,非常清晰地倒在我前半夜的夢中。曾聽別人說,后半夜的夢有時也不準,但前半夜的夢靈驗得很。樹倒倒親人,哪棵樹要倒呀?
再見到父親時,是在一家醫院。巴丹吉林沙漠把多年的風塵寫在他的臉上,父親臉色黝黑,但仍掩不住從體內透出的蠟黃。
還是早點回去吧,有好吃的就給吃上,有好喝的就給喝上。大夫勸我們。大夫說,已經太晚了,做了也沒啥意義,所以打開的腹腔仍然縫上了。
不久,一個牧駝人離開了他念念不忘的巴丹吉林,離開了他絮絮叨叨的雅布賴,離開了他繪聲繪色描述的沙洼洼,也離開了他的妻子和九個女兒。
我決意要走進牧放了父親一生的巴丹吉林沙漠,還有雅布賴,去看看駱駝,去看看那些讓父親牽掛了一生的駱駝,去看看那些和我父親一樣放牧駱駝的人,還有那個看管鹽池的老漢。家里的人,還有其他人,都勸我別去了,但我知道,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我。
沙丘一個連著一個,沙紋一波連著一波。沒有一只鳥,沒有一絲云。沙漠在烈日的烘烤下,像要燃燒起來。在一座沙丘上,一只蜥蜴探頭探腦,待我走近時倏然間隱遁得無影無蹤。
喏,那就是我們放吃頭的地方。循著引領我走進沙漠的一位叔叔的手指的方向望去,還是一樣的沙丘,一樣的枯黃,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父親和其他牧駝人一樣,進沙窩前一次就得拿夠半年的食糧。除了磨好的面粉外,主要帶的干糧就是“燒殼子”。那是一種從炕洞灰中燒的吃食,絲毫不松軟,表皮硬得可以砸核桃。只有這種干糧,才能在沙洼洼里存上半年不壞。牧駝人把帶進來的食糧埋在沙窩里,把鍋碗也埋在沙窩里。走哪里尋駱駝時除帶少量的干糧外,并不帶太多的食糧。他們會在另一個地方刨出其他牧駝人的食糧,還有鍋碗瓢盆,吃完之后,依舊埋好。埋到哪里,只有牧駝人他們自己知道。
如果找不到其他人埋糧食的地方,那不得餓死嗎?我不無擔憂地問。
哈,咋會呢。哪個地方埋著糧食,看看周圍的沙丘,看看沙丘上的植物,就知道了。
總得有個記號吧?
有,肯定有。記號在放駱駝的人心里。
太陽懸在頭頂久久不移一下,烤得我們渾身冒汗。但從頭上流下的汗珠,還沒來得及掉下又被蒸發了。“日頭日頭落落,我給張家放駱駝,張家給了一個捻線坨……”兒時的一首歌謠,驀然在耳邊響起。那首從沒深想過含義的歌謠呀,一定被像父親這樣的牧駝人,在戈壁灘、在沙洼洼孤寂難耐時無數次詠嘆過,那里面蘊藏著多少無奈,多少惆悵呀!
在雅布賴鹽池,找到了看管鹽池的老漢。他聽到我父親的消息時,燃水煙鍋的火柴在他手里顫抖著,劃了好幾根火柴才將那鍋煙點著。屋子里很靜,靜得只能聽到他水煙鍋咝咝的響聲。離開看管鹽池居住的小屋時,從身后傳來一聲裂帛似的哭聲,我看到太陽猛地顫了一下。
火燒云把戈壁的天空染得絢麗多彩,天空先是金黃,后是赤紅。當赤紅的云彩漸漸暗淡下去時,我終于來到父親和牧駝人經常聚居的一個地方。白日里像燒紅了的烙鐵的沙漠,此刻熄滅了它的光焰,冰冷冰冷的像冬夜里置放在院子里的一塊生鐵。牧駝人揀了些梭梭柴、沙米棵、駱駝刺……圍著那堆篝火,幾個人聽我講述父親最后的日子。
一個牧駝人用牙磕開了一瓶酒,高舉著,瓶酒在沙灘上倒了一個半弧形。沒有酒杯,牧人們咕咚咕咚喝一大口,隨手一扔,瓶酒就到了另一牧人的手中。不一會,我帶去的幾瓶酒就沒了。
葉駱駝!葉駱駝!一個牧人突然對著西天大聲喊。
野駱駝!野駱駝!其他牧人也跟著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