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尋找與求證者

六圭河畔透著大山羽翼籠罩下的神秘和寧靜。比如這屏障之中靜臥的茶店小鎮和下河灣村寨，夏秋時節總在蟬聲和攆馬漢子的山歌里，據說那里的人都有山一樣的堅強水一樣的柔情，而且熱愛生活。六圭河畔居住著許多能歌善舞的民族，尤其是苗族和布依族自古便有對歌的傳統。在對歌這一幕里，最不可缺的道具便是層層的青翠大山——柔曼女子的身影在其間忽隱忽現，婉轉的歌子回音裊裊，漢子們阿妹們熱烈的山歌能把一河兩岸沸騰……這是讀中篇小說《下河灣以西》最初的感覺，也因此開始關注從六圭河畔走出來的貴州作家柯真海。

柯真海有個網名叫馬幫漢子。聽著就夠颯爽，令人想起艾蕪先生筆下《山峽中》的趕馬漢子。交流以后，知道他的人生經歷注定了他有許多故事要講。進入社會的第一站，他在一個叫林東的煤礦井下做了兩年的礦工。二十出頭時他曾經為一家媒體的“社會寫真”撰稿，混進一幫乞丐北上南下，歷時三個月，飽嘗存在之艱難。后來又因命運的變故，而立之年后他又奔赴南方，從海口到廣州，從北京到上海，最終又從上海返回貴陽，真正開始將寫作納入存在于世間的使命之一。

“我只是覺得有話要說……”喜歡研讀《道德經》和《黃帝內經》的柯真海，面對世事眾象只這樣恬淡地一笑。這是我從他的散文中想象出來的畫面。小說不是用來講道理的，即使最后讀者把蘊涵在其中的道理端了出來，高高地捧在手中，寫小說的人依然不能用道理去做一篇小說。世界的原本是渾沌背后的清明和韻律，陣腳嚴密，卻又溫情脈脈，含蓄地拈花微笑——比如鋼筋水泥城市中一株墻邊的野花，頑強從容地挺立身姿。它只想著到了秋天就結籽，到了初冬就讓這籽離開母體，去天空尋覓下一個春天扎根的地方，到了冬天便隨著冬雪歸于沉寂。而我們大約總是想得太多，反而眼花繚亂，不知所以，不知被掩蓋流卷地活著的好處都去了哪里。但是柯真海不會——走出去，被拋入命運和心靈的深淵，傷痕累累，再回來，到陽光溫暖之地。于是他對自己說，這世界這生命是善好的。他在尋找與求證過后依然滿懷感動：酸甜苦辣一一歷透，終能找到生命善好的方向。波德萊爾說過，真正的藝術不需要指控。柯真海在小說《站在河岸看遠方》（《鴨綠江》2007·11）中說，我只是走入了對岸的燈火中。

一個偶然的機會讀到柯真海的短篇小說《今夜無人入睡》（《當代小說》2003·7）。那時的他得意滿滿，生活滋潤，懷抱著生活詩意的畫卷，站在山之巔上看人生。這篇小說的筆調讓我想起《挪威的森林》或者《麥田里的守望者》。潔凈的文字，敘述緩慢悠閑，情節推進中不經意的詼諧，還有蹲在暗處的冷靜的一雙眼，壓制驅趕著襲來的欲望。讀后令人神清氣爽。

后來陸續讀了他的中篇小說《下河灣以西》（《今天》2007）和《界鎮》（《紅巖》2007·5），似乎他開始轉向沈從文的唯美與川端康成的“新感覺”。“我最喜歡沈從文和川端康成。”柯真海說。我恍然，他正是以唯美與“新感覺”的筆調投入創作中的，特別是他的散文。他把詩的意象和散文的雋麗及他性情里與生俱來的溫情細膩和敏感帶入了獨特的敘述。

“那是多年前的舊作了。”談到他的短篇小說《沒有落葉的秋天》（《紅豆》2003·3），柯真海淡淡地說。仿佛隔了一個世紀那么長。那些年到現在，他的人生曾經走入一片寒冷黑暗的低谷——事業的挫折，家庭的變故，失明以至把做父親的責任作為人生的第一要義的新的里程碑的開始，說起那段日子，他似乎還累得氣喘吁吁。如今，在這多少有些驚心動魄的險峰上一路行來的他坐在南明河畔自家的窗前，在酣睡后的子女均勻的呼吸聲中，真正開始了以一盞燈照亮他的文學創作和新的生活。

還記得六圭河畔的父老嗎？還記得礦井深處黑漆漆的日子嗎？還記得井口眺望丈夫回家的女人瞭望的身姿嗎？還記得生命在塌陷中歸于死寂的不眠之夜嗎？當然記得，不然為何我這胸中總是在燃起一場大火。這火讓我窒息，讓我想要落淚，讓我穿透生之迷霧，被那晶瑩的心靈深處的一朵小花感動，而如此地熱愛那片群山懷抱的土地。我相信，柯真海會這樣說。這喜歡深思的山里漢子摒棄了半生的憂患與奔波，開始以手中的筆尋找與求證命運艱辛的旅程。就是在命運善好愿望的推動下，《燥熱》（《福建文學》2002·10）、《恍惚》（《鴨嘴獸》2003·9）、《銹蝕的羞澀》（《歲月》2004·4）《迷人的結局》（《遼河》2005·3）、《雪花芬芳》（《百花洲》2007·4）、《路的前面一片蒼茫》（《福建文學》2007·9）等一系列反映礦區人生活的小說在他的筆下細致從容而出。弱小生命之光感人肺腑，讀之感到酸楚的溫暖，讓人擊節叫好的正是他對苦難本身犀利的穿透和溫情的呵護；也因為如此，才有了《下河灣以東》、《下河灣以西》、《界鎮》以及本期與讀者見面的《沖喜》等以六圭河畔為背景的故事。

《沖喜》是一個單純的，不可思議的，卻又在完全的預計中的故事。之所以說完全的預計是因為文革使人心變得麻木。政治對人性的泯滅司空見慣。人性的惡可以在特殊的年代得意膨脹地張揚和為所欲為，而純真人性與邪惡勢力強權勢力的沖突，釀成多少大眾化普遍化的悲劇。《沖喜》一定就是其中之一。小山村也難逃文革的洗劫，集體意識凌駕于個人命運，毫無尊嚴而言的“拉郎配”——這是個為得了花癡的抗日英雄彭幺爺沖喜，分配已為人妻的蔣琴和安二妹做彭幺爺的女人的故事。兩個女人的丈夫分別是在勞改隊改造的“反革命”和地主惡霸的后代。男人已被強權壓制屈服。女人尚以柔韌之軀做最后的挽救和等待。強權人物正以此為要挾手段迫使她們做沖喜的工具。觀察時代最幽密的角落，揭示政治的馬敷衍對個體的人造成的災難，是柯真海文革題材小說的真諦。返回孱弱人性的臨界點，返回命運對人性的拷問，返回人性變異后的扭曲，才能把握人性的真正要義。我們在《沖喜》中咀嚼歷史的傷痕吧！但愿警鐘為所有人敲響。

“這些苦難對我來說已經不算什么，我相信這是寫作者注定的必經之途，命運正是藉此來讓我的生命備受磨練而依然激昂。”柯真海雙目復明之后，開始更加深刻地體察小人物日子里的苦楚和無奈。一路向前走，“但愿我能找到這樣一個地方，那里人們所關心的不再是我們一向所關心的那些，而是美，是自然，是彼此仁愛相待。但愿我能找到那座遠處的青山！”（摘自柯真海中篇小說《心里有青山》，《芙蓉》2007·4），他心里總懷有光明和希望。

避暑之都貴陽，這座群山懷抱的都市，它的美不僅是表面的，旅游熱潮下的美，還有地域文化的，傳統的，將要突破絕望的美已經開始光彩奪目，就像《心里有青山》里那些善好的細節與美好的愿景，正如南明河無聲流溢向遠方。

柯真海的小說有較強勁的說服力，讀完每一篇都會讓人感到酸楚的溫暖。他在結構上謹守古典文學創作規則，語言上追求新的嫻熟的敘述技巧。人物的一句對白，一舉手，一投足，無不在從容的敘述過程暗藏激昂的潛流。最終這潛流將讀者裹挾，讓人驚嘆于這簡單的本真單純的卻又如一張網似地收束的人生。大愛無言，大道無象，頗熱衷道學又能把《西游記》讀六十六遍的柯真海自有智慧和意圖在他的創作之中。

社會轉型期間，人們對弱者的生活的關注已經漸趨麻木，柯真海的小說用關注生命的藝術取向構造藝術情境，像一盞盞燈溫暖著讀者冰冷的夜晚。我相信，不論天涯海角，人們都在等待一場涌動著春的暖意的季風刮起。不論這風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沿途的人們終會駐足仰首。

交流中柯真海常說：“為了生命的太極圖最大限度地圓滿，人們都在不停地尋找與求證溫暖，寫作者靠的是手中的筆，是作品，沒有第二條路。”

這時已是二零零七年最后一個月，我感動地讀到了柯真海的短篇小說《沖喜》。感謝《歲月》雜志把它獻給更多的讀者朋友們，為生命中那份酸楚的溫暖和善好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