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詢當年晉商的販運路線,不難發現,晉中(包括平遙縣城)正居于由福建到恰克圖那漫長商道的中樞。山西素稱“表里山河”,少有外來民變騷擾,拿今日以沿海和平原為樞紐的交通格局相較,當年對販運路線的選擇在隱蔽性和安全性上確實更有保障。而晉中商人所以能取代地處晉南的世代鹽商,除了這層考慮,也還有晚明淮南海鹽興起,徽商競爭,失去了傳統的產品優勢,轉而進行“綜合經營”的一層緣故。明人沈思孝曾描述說:
“平陽、澤、潞,豪商大賈甲天下,非數十萬不稱富。其居室之法善也。其人以行止相高,其合伙而商者,名曰‘伙計’。一人出本,眾伙共而商之。雖不誓而無私藏。……且富者蓄藏不于家,而盡散之為伙計。估人產者,但數其大小伙計若干,則數十百萬產可屈指矣。所以富者不能遽貧,貧者可以立富,其居室善,而行止勝也。”①
與沈思孝同時的李樂,在師從唐樞的時候曾記了這樣一個細節:
“先生宗侄將為賈,苦于無本,商之先生。先生曰:‘汝往市中,問許多業賈者,其資本皆自己有之,抑借諸富人乎?’侄還白:‘十有六七借人者。’先生曰:‘富人由本,只欲生利,但苦人失信負之耳。汝未暇求本,先須立信。信立,則我不求富人,富人當先覓汝②
可見三吳商賈亦同此道,且強調開首起家即須“無信不立”。無論是合股(搭股)經商,長途販運,還是常年合作,或者巨額交易,“信義”都是最重要的人格保證和信譽標志。晉商和徽商所以雄踞數百年,都是秉此一念之誠。從純粹經濟學意義而言,“信義”既是節省管理、交易以及風險成本,發揮持久效率的基礎,又能最大限度減少商業風險,還是商家賴以立身安命的寄慰。故晚明商風驟開,“信義”即成為重要因素。
其實在海禁弛開之初,海貿重鎮泉州崇奉關羽及增修關廟之風,已上層樓。何喬遠《閩書》卷三十八據《清源志》記載:
“泉中上元后數日,為‘關圣會’,人賽神像,妝扮故事,盛飾珠寶。鐘鼓震鍧,一國若狂。”
萬歷三十一年(1603年)李光縉又說:
“今天下祠漢壽亭侯者,遍郡國而是。其在吾泉建宮,毋慮百數,獨我儒林里中廟貌為勝(按指通淮路關廟)。詢之故老,不知創所由始。相沿至今,上自監司守令居是邦者,迨郡薦紳學士,紅女嬰孺,無不人人奔走,禱靡不應,應靡不神。”
這里雖然沒有明確提到商家,但是當地的“監、司、守、令”無不靠海貿發家,已是公開的事實。值得注意的是李光縉碑記中特別強調奉祀關羽之由,實為重視“信義”之表征:
“夫古今言‘義’者,皆屬之君臣,而于朋友則言‘信’。然近于‘義’而言始可復,則‘信’亦‘義’之符也,雖謂朋友為‘義交’,可矣。乃若兄弟未有言義者,其親本乎父子夫婦之生,其倫秩乎胞乳先后之序,乃天之所洽,非人之設,安得言義?兄弟而以義言,則自劉先主于關、張始也。……夫自古未有非輕大利之人,而能與人成大利者。壽亭、西鄉以君臣之義,完手足之好;武侯釋兄弟之好,完君臣之義。或先弟而后臣,或先師而后臣,則先主以義始,而三臣以義終。武侯亦自表于先主:臣死之日,不使內有余帛,外有余財,以負陛下。其見大義而忘利如此。嗟夫!使人而皆能見義以忘利也,使恩誼之情篤,而身家之心輕矣。以處君臣、兄弟、朋友之倫,何所不可哉?余故特表而出之,以為世之臣弟友者勸焉。” ③
不但從“義”出發,論及“大利”之所在,闡述了一種儒家形態新型的“義利”觀,而且強調以“義”為“君臣、兄弟、朋友之倫”,以“義”貫穿始終,進一步又將“義”的倫理擴大到國、家和社會交往的各個側面。雖然口不言商,但經商之道,實已寓于其間。這也正是晉、徽兩商幫遵循的理念。
無獨有偶,鄰近的漳州港口也有古老關廟。據今人繪聲繪色介紹說:
“漳州東門外浦頭港碼頭附近有座關帝廟,額題‘崇福宮’(俗稱浦頭大廟),始建于宋孝宗淳熙四年歲次丁酉(1177年)。這座崇福宮有別于官府敕建的武圣廟。因為這是民間崇祀商界武財神的祖宮。
“漢壽亭侯關云長,當年精工數算,為追隨兄長劉皇叔,他掛印封金,單騎護送二嫂夫人,過五關斬六將。臨行之際,將曹丞相饋贈之金銀布帛等悉數留下,還附上一本依照原、收、出、存四項記載得清清楚楚的賬冊,是為后世商家傳統使用的簿記法,簡明日清簿的創始者。為此,歷代商界遂尊崇關帝為武財神,而浦頭港在明清之際正是漳州進出口的大商埠。各地商旅,云集于此,各行各市百業興隆,浦頭港內,日集千帆,四通八達;貨物裝卸,四個碼頭日夜不停,一派繁榮興旺的景象,以故過往商賈、船戶,途經浦頭,無不入宮參拜,祈神保佑,因而香火暴盛,百年不衰。
“廟內壁龕里還供奉檀越藍理的祿位,這是因為藍理賤時,曾寄身廟里,與窮哥兒們過著‘五人三條褲’的艱難歲月。不過他的把兄弟,并非世傳的吳田、柯彩、許鳳、陳龍等一輩‘五虎將’。藍理出世較晚,順治四年丁亥歲次(1647年)出生在漳浦縣赤嶺畬族鄉,是石椅村‘種玉堂’的酋裔。他身材魁偉,武勇過人,善追奔馬,能拽其尾倒行,時人嘆服。少時習武,不務正業,為族人所輕。曾在浦頭金城好漢街浪蕩數年,后立志上進,率領五十徒兒,與海匪對陣,格殺匪酋盧質,迫使群匪投誠,想以立功進身。不料反被官所誣,投入死牢監禁十幾年。直到康熙十三年三藩叛亂時,耿精忠下令開監釋放死囚,要他們為耿軍效力。藍理不依,從間道投奔康親王,愿作響導。平叛中立殊功,為施瑯賞識,調去平臺作先鋒。血戰澎湖時,他盤腸作戰,‘破肚將軍’名揚天下。官至福建提督,衣錦還鄉后為答謝神恩,乃修建宮寢,增其舊制,雕梁畫棟,煥然一新。并題‘江漢以濯’金匾,高懸圣殿之上以酬神恩,又愛烏及屋,疏浚浦頭港,拓寬新行街,使四鄰鄉里皆沐神恩,而崇福宮歷數百年風雨迄今香火不斷,此皆藍理將軍之功行也。至今岳口街頭,康熙御筆題寫的‘勇壯簡易,所向無前’的石牌樓仍高聳屹立,旌表其功,不可沒世。④
亦猶斯意,不過由儒學倫理改作武將豪氣。臺灣習俗
以關公為創立帳簿之始的說法,或者也源于此。
注:
①沉思孝《晉錄》。按沉思孝(1542~?)字純父,嘉興(今浙江嘉興市)人,隆慶二年進士,授番禺知縣。殷正茂總制兩廣,欲聽民與番人互市,且開海口諸山征其稅,思孝持不可。萬歷初為刑部主事,與吳中行、趙用賢、艾穆激烈指斥張居正守喪“奪情”,被杖八十,戍神電衛。后歷光祿、太常少卿,尋遷順天府尹。宦途多故,屢遭貶抑。復歷右僉都御史,巡撫陜西,大理卿,右都御史,協理戎政。素以直節高天下,然尚氣好勝,動輒多忤,屢遭物議。《明史》列傳一百十七有傳。
②《見聞雜記》影本,745頁。據卷前夏爋《臨川李先生傳》,李樂嘉靖時曾為新淦令,“初至庫金才數百耳,積至(在任)末年而十倍之。”亦稱理財能員。又唐樞(1497~1574)字惟中,號一庵,師湛若水,黃宗羲《明儒學案》卷四十《甘泉學案四》稱其“慕陽明之學,而不及見”,可得其人之概。
③《重修關帝廟記》。載道光《晉江縣志》卷十六(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年7月)。按萬歷四十年之《重修泉州府志》(《中國史學叢書》三編,臺灣學生書局1987年影本)尚無關廟記載。又干隆年間官獻瑤才會道及通淮關廟的建造時間:“按廟之建不知何時,所可考者,修于有明萬歷癸卯(1603年),為之記者李君光縉”(同上)干隆《泉州府志》卷十六《壇廟寺觀#8226;關帝廟》則曰:“明嘉靖間長史李一德重修。”應當也于“抗倭”佑民有關。按李光縉(1549~?)字宗謙,泉州人。萬歷十三年解元,著有《四書要旨》、《中庸臆說》、《景璧集》等。
④漳州《掌故大全》(http://zzt.xczc.zzptt.fj.cn/htm/zgdg/qw73.htm)按藍理《清史稿》列傳四十八有傳,略謂藍理字義山,漳浦(今屬福建漳州市)人。少桀驁,膂力絕人。入清后長期負責清剿“海寇”,施瑯征臺灣,奏署右營游擊領舟師為先鋒官,澎湖之戰曾中炮“腹破腸流出,為掬而納諸腹”,猶大呼殺賊。臺灣平,敘功仍授參將,加左都督。移鎮天津時請開墾水田百五十頃,歲收稻谷,民號曰“藍田”。官福建提督,政行于鄉里。捕治盜賊,遂及諸豪家。修橋梁,平道路,率富民錢,益積怨。泉州民繪虎為榜,列理諸累民狀,以是得罪。上念其舊功,終矜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