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神”現象與中國傳統商業文化觀念的流變

不少朋友一再問及:關羽怎么就成了中國的商業護佑神或者商業道德神的？其實，這有點像探究財富按照幾何級數迅速增值的奧秘，是個讓人感到有些“神奇”的問題。

這里，我想申明我的一個觀點：中國人從來就不乏對于“快速致富”的幻想。但“財神”這一人格化形象的創造性想象，恐怕還是來自佛教的一些靈感。

由于史籍并無明示，我們無從斷定上古至西漢以前，中國的商人有無商業信仰以及信仰什么。有史書記載，到了西漢，有人鑄造了“搖錢樹”。三星堆一號坑出土的銅樹所指代的是什么，學界雖尚無定論，但近年來三峽地區大興工程，已陸續有銅制的“搖錢樹”出土為證了。

到了唐代中期，有將商業行為比作“青蚨”的說法。《太平御覽》這樣說：青蚨似蟬，其味辛美，可以食用。產子于草葉之上，子如蠶繭。如偷偷將子拿走，母一定會飛來，且能知道子之所在。殺母涂在錢上，殺子涂在穿錢的繩子上，用錢去買東西，一會兒錢就自己回來了。將母子之情與交易之錢自動回歸聯系在一起，可見當時商人真是很有想象力，簡直就是那時產生的期票“飛錢”的神話版。錢鐘書先生曾經論及這一觀念，并把這一商業文化現象從古今中外的淵源上剖析了一番，寫入了他的《管錐編》。

宋人重商，也有了版刻的財神像。《東京夢華錄》記載：每年農歷十二月接近年節的時候，市面上都要印賣門神、鐘馗、桃板、桃符以及財神、肫驢、回頭鹿、馬、天行帖子這些東西。供奉版刻“財神”的習俗，有可能起源于北宋。

到了明代晚期，商業已經處于繁盛階段，供奉財神也越來越普遍。與當今中國經濟發展過程中，各路“財神”大行其道，在原因上也有幾分仿佛。只不過關公之所以為財神，他的作用、意義比起比干、趙公明、五顯神來，卻有所不同。

關羽與佛道兩教供奉的財神其實早有淵源。關羽成神之初，實際上是取代了唐代時印度佛教密宗虔奉的天竺毗沙門天王戰神的職能，同時也預伏下了具備毗沙門“財富保護神”的職司。我曾在專著中證明過“周倉”的原型應為南宋時道教財神“五顯神”的陪祀，并對“五顯神”的來歷傳說、傳播渠道及祀奉演變作了比較詳盡的考探。然而關羽正式為商家敬奉的財神，還是應當聚焦于晚明時期。

中國人現在知道的幾位“財神”，在起源上既繁且雜，功能也各不相同，但在本質上都反映著當時社會中人們對財富的心態。對于財富的追求本來是很自然的事，但佛教夸飾了西天極樂，常連篇累牘地形容極樂世界中財富之無限。宋人筆記中曾敘及李后主佞佛，宋太祖遣僧“以導其侈”：“陛下不讀《華嚴經》，安知佛富貴？”談及佛經中對于財寶描寫鋪張，錢鐘書先生這樣評價：“夫《華嚴經》反復描摹‘佛富貴’，不過以琉璃、摩尼珠、瓔珞、寶華諸物，張大其數，至百萬千億……更可笑者，復以此等物堆迭顛倒，如云：‘五百寶器自然盈滿，金器盛銀，銀器盛金’……”

歷代佞佛之君主，每以大量金銀珠寶制為寶器，供張佛堂，以表其誠，同時也表示對于佛教彼岸的向往。盛唐佛教流行，大量珠寶也用于佛堂供張。宋初《藝文類聚》特設“寶玉部”搜羅外方珍寶，也是不厭其煩。蒙古黃金貴族禮佛，動輒萬金。為止阻凡人覬覦之心，特造經文，以表毗沙門天王為其財寶的護衛神祗。所以佛教的“財神”，多是財富的“保護神”，而不是“創造神”。隨著毗沙門天王在中國佛教中漸隱，其職司便逐漸為關公取代。關公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成了后世財神。

道教摹仿佛教造神，為求簡捷，造出了投合信眾需求的各路財神。這類財神可以是普適性的，如“都天至富財帛星君”，實際上是“北斗七星”之一，不問發財理路，唯許“招財進寶”，且能夠與“福祿壽”三星組合一體，自然是皆大歡喜了；也有功能性的，如以“五路神”、“五通神”以適應商家希冀信息和客源暢通無阻，“眼觀五路，招財八方”；還有尋求財運公平的，如比干“無心”，趙公明“無眼”，以示待客如一，童叟無欺；更有特立名目的，如“利市仙官”以討口采，“招財童子”以示吉祥，“和合財神”以示“和氣生財”等等，不一而足。值得品味的是，這類財神都是財富的“創造神”，這一點有別于佛教的財富觀念。

此外，還有像“回回進寶”、“波斯進寶”等年畫，也有“財神”的某種功用。這些年畫，講的是唐宋元以來，常有波斯胡、色目人攜帶奇珍寶物來華貿易的事。“波斯胡鑒寶”每每為唐人津津樂道，他們別具慧眼，能發現華人不識之珍奇與埋沒不彰之異寶。《樂府雜錄》有一段“康老子”，講一個老太太手拿著陳舊的錦褥要賣，波斯商人認出那是由“冰蠶絲”所織，“暑月陳座，可致一室清涼，即酬千萬”。在這人棄我取的背后，反映出當時不同地域價值觀念的不同，也為貿易的存在與發展提示了一個充分的理由。

作為世俗神，“財神”的出現并受到頂禮膜拜，是對中國人是否缺乏“牟利沖動”的一種有力證明。趙公明騎虎揮鞭的道士形象，簡直可與張天師執符仗劍像配為一對。最初，趙公明也擅于“驅雷役電，喚雨呼風，除瘟剪瘧，保病禳災，元帥之功大焉。至如訟冤伸抑，公能使之解釋公平；買賣求財，公能使之宜利和合。但有公平之事，可以對神禱，無不如意。”

商界有這樣一個基本思路：如不能取得行業壟斷地位，就退而希望公平競爭。競爭公平，可以說是古今中外商賈普適性的要求。所以中國的商人要給財神找“公明”二字。如果現實世界難以實現，就祈望神明世界中能夠得到公平保障。萬一有欺心瞞騙等事，就讓趙公明發“雷神”之威，懲惡揚善了。

為了把趙公明與關羽聯系在一起，明代在江南的有些地方還產生了以趙公明為“趙子龍之堂兄弟”的說法。明成化年間有本《姑蘇志》，其中提到：“玄壇廟：在玄妙觀前。神姓趙名朗字公明，與關羽同時，即趙云子龍之從兄弟也。”以后也有很多類似的說法。這種刻意的誤讀雖然淺陋，卻從另一方面證實了江南地區在明清兩代對關羽的崇拜。

此外，關羽崇拜在北宋的西北邊境興起，本來關羽是作為戰神、軍神供奉膜拜的，以后歷代相沿，直到民國。有記載說，北宋西北邊軍南渡臨安以后，不少人很快因經商暴富。《建炎已來系年要錄》“臨安府累經兵火之后，戶口所存，十裁二三。而西北人以駐蹕之地，幅臻駢集，數倍土著。今之富商大賈，往往而是。”這是否意味著，關羽作為戰神的功用，由軍轉商了呢？

編者附注：

《搜神記》曰：南方有蟲，名暾（音敦。）禺，（音隅。）形如蟬大，味辛美可食。其子著草葉如蠶種。得其子則母輒飛來，雖潛取必知處。殺其母途錢，子途貫，用錢去貨，旋則自還。

《淮南萬畢術》曰：青蚨還錢。青蚨，一名魚，或曰蒲。以其子母各置甕中，埋東行陰垣下，三日後開之，即相從，以母血途八十一錢，亦以子血途八十一錢，以其錢更互市。（置子用母，置母用子，錢皆自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