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壯的橡樹

三年前，陳久在美國俄亥俄州一所大學(xué)攻讀碩士學(xué)位。暑假，陳久決定去打工。一個家住西弗吉尼亞山里的同學(xué)告訴陳久，可以到他老家做臨時伐木工，一個月可掙三千美金，還管吃住，陳久便動了心。

搭乘一輛破舊的諾亞牌轎車，一天一夜后，陳久才到達(dá)布蘭克鎮(zhèn)，伐木場就建在山腰，一眼望去，到處是粗壯的橡樹。一個叫馬克的大個子男人接待了他。馬克是伐木場老板聘用的“場長”。當(dāng)聽到陳久是一位中國留學(xué)生時，馬克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第二天一早，陳久隨幾十名伐木工人進(jìn)了山，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來伐木的幾乎全是當(dāng)?shù)赝辽灵L的人。于是，他這個個子最矮、體重最輕也最秀氣的東方人顯得特別扎眼。不知為什么，陳久覺得那些“土著”人對他雖無惡意，但眼光中總透著懷疑

一臺臺小型的用發(fā)動機(jī)帶動的油鋸，像行李車似的被工人們拖進(jìn)了林中。在油鋸的轟鳴聲中，一棵棵粗壯的橡樹在他們的身旁倒下。陳久對馬克說，讓我試試。但馬克卻著搖頭說，動鋸的人得懂得如何鋸，鋸多深，樹會向哪個方向倒，除了安全，樹倒下的角度和位置還直接關(guān)系到下面運輸?shù)男省ｊ惥脠?zhí)拗地?fù)屵^馬克手中的鋸，馬克只好示意他去試試一棵小樹，但陳久卻走向林中一棵最古老最粗大的橡樹。

那第一鋸，至今仍讓陳久記憶猶新。油鋸剛一挨上樹，劇烈的震動就讓陳久左搖右晃。他沒有想到橡木有這么強的韌性，鋸子一上去就跳，陳久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把它穩(wěn)住。不一會兒陳久就一身大汗、氣喘吁吁。這時，好多工人都向他圍過來，還不停的笑他。陳久暗自告誡自己，陳久呀陳久，一定要挺住啊，不能丟臉！

那時候，馬克吆喝著叫人換下陳久，但陳久拒絕了。他發(fā)狂了不顧一切地往下鋸，心里只有一個念頭，爭氣呀陳久，你這個東方的小個子男人！終于，\"嘩啦\"一聲，樹緩緩地向路邊倒去，周圍人\"咿呀咿呀\"地叫喊起來。陳久聽得出，那\"咿咿呀呀\"的聲音，是伐木人獨特的喝彩聲。是的，他們在為陳久叫好！

黃昏的時候，工人們都回家了，馬克也走了。累了一天的陳久獨自坐在小木屋前，吹起了口琴。這琴跟了他十幾年，伴著他度過了太多太多的寂靜時光。此時此刻，林海濤濤，琴聲如訴，陳久想起了俄亥俄州的同學(xué)們和遠(yuǎn)在中國的父母，想到與他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心中涌上太多太多的孤寂。

突然，廚房里有個人影在晃動，陳久一看，原來是雪莉。雪莉是馬克唯一的女兒，二十來歲的樣子，清秀得像個高中生。

你怎么在這里啊？陳久問。雪莉說，我給你做了三明治，還有，你們中國人最愛吃的醬鴨子，做得不好，別笑話啊。陳久的心便暖了起來。雪莉還說，她父親覺得陳久一個中國人，千里迢迢來這兒伐木，不容易。

看到雪莉遠(yuǎn)去的身影，陳久的眼中頓時涌下淚來。他說不清是一種什么感覺。

很快，陳久和那些當(dāng)?shù)厝舜虺闪艘黄踔梁退麄冮_著粗野的玩笑。有一天他還示意馬克把手上的煙讓他抽一口，馬克不給。陳久就是要抽，馬克便火了，說這是大麻，你抽得慣嗎？陳久心中震撼了，他本以為他們自己卷煙是為了顯示牛仔的酷，原來是大麻，他們怎么會好上這玩意兒？馬克苦笑著說，山里的日子，只有這樣。是呀，這些人除了抽煙，還喝酒。喝伏特加、威士忌，他們什么也不吃，一杯一杯地干，直到身體一段段地軟下去變成爛泥。難道這也是在驅(qū)除寂寞嗎？陳久不敢想。他真想問問他們，你們?yōu)槭裁床蛔叱龃笊剑瑸槭裁葱母是樵概c大麻、烈酒為伴？

暑假就快過去了。臨走的前兩天，陳久去見馬克，他正抱著酒瓶。你就打算長期呆在這山里嗎？今后有什么想法？陳久問他。馬克指指伐木場說，我在這兒生活了一輩子，還能怎么樣？這兒有太多太多的木屑，我想要將它們?nèi)炕厥眨瑝撼蓧K兒建個木屑板生產(chǎn)車間，只可惜缺少資金。陳久發(fā)現(xiàn)，馬克的目光中透著無望和空洞，這個美國伐木工人的內(nèi)心一定在掙扎。

那晚月光皎潔，陳久剛躺下，窗外沙沙作響，他想是鹿群來尋找食物了。這里的鹿非常多，來來往往，旁若無人。但突然有一聲女子在呼喊，他奔出門外。月光下只見急匆匆地向他跑來的雪莉渾身泥水，衣衫凌亂。她哽咽對陳久說，她父親馬克喝醉了酒，車撞到樹上馬克也受了傷。

在這深山老林里，根本無法呼叫救護(hù)車。陳久拉起雪莉就向馬克出事地點跑去，她冰涼的手，一點點地在陳久的手心里暖和起來。他們趕到出事地時，馬克已是血肉模糊。陳久把襯衣撕成條，再用樹枝將他的傷腿固定住，他們好不容易才把馬克弄到鎮(zhèn)上醫(yī)院。

陳久離開伐木場的時候，已是三天過后了。那時，馬克永遠(yuǎn)告別了那個伐木場，去了另一個世界，連同他的建個木屑板生產(chǎn)車間的夢。雪莉和幾十個伐木工人來送行，陳久問他們，往后的打算？他們誰也沒說話，滿臉是呆滯的神情。過了好一會，雪莉說，爸走了，在這里，我也無牽無掛了，說不定，我會去紐約或者華盛頓，要是去俄亥俄州，我就去找你。陳久深情地點了點頭。

天色已晚，陳久把地上的鋸末裝了一小袋揣進(jìn)懷里，然后揮手向大家告別。晚霞中整座山都深厚起來，幾十名伐木工，在夕陽的余暉下，揮著手，靜立著，宛如一尊尊橡木雕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