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進了高尚社區
那年夏天,我揣著一張嘴和兩袖清風就從學校滾出來了。
我本來還應該帶著一張大學畢業證書,誰想到最后關頭給玩兒丟了。那是四年級的下學期,一天晚上,我跟女朋友在學校的湖邊轉悠,為了給大學最后的時光留下些回憶,我把女朋友拉進了樹林。結果,我們赤條條的還沒動作呢,就被這幾天正在大搞嚴肅校風運動的校衛隊抓了個正著。
就這樣我被開除了,在大學即將畢業的最后幾個月。
這件事兒,我沒對父母說,實在沒臉說,非得把他們氣死不可,好歹先找一個工作,在北京站住腳了再說。
首先,我一鼓作氣,埋頭在找房子的運動中。便宜的太遠,近點兒的太貴,動不動就是兩千上下,我手里的錢加在一塊兒,也就三千多,只夠在北京生活一個月的。
或許是我運氣好,第三天就找到了張大爺家。
這是新建的一個小區靠里的一幢樓,五層,開門的是個老頭,六十多歲。老頭瞇著眼,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就開始問話了:
姓名、年齡、籍貫、來京目的、職業……老頭問了一大堆,那架勢就跟警察審犯人差不多。
下面就說租房的事兒,原來他出租的那間,就在這套房子里。兩室一廳,一個大間,一個小間,大間他自己住,小間租出去,每月一千。
我往里面一瞧,十平方米,一張床,一個桌子,此外再沒別的了。我趕緊要交錢,結果老頭數也不數就推回來:“不夠?!蔽艺f:“不是一千么?”老頭說:“押金兩千”。
我看著屋里僅有的兩樣家具,真是哭笑不得。床是木板床,桌子是三合板桌子,怎么看也值不了兩千塊錢啊。
老頭聲如洪鐘:“這兒是高尚社區!高尚社區連兩千塊錢押金都不值?高尚社區沒有高尚社區的規矩?”
這天晚上,我就在老頭的房子里睡了。沒被子沒褥子,我窩在光板床上。好歹有個安家的感覺了,心里比在旅館的時候舒服。連窗簾也沒有,我看著外面的大月亮,心里想,誰知道能不能在北京混下去呢。
這個業主不高尚
房子問題解決了,接下來最重要的就是找工作??傻搅舜蟠笮⌒〉恼衅笗?、人才市場才發現,現在大學生真不值錢。我是學歷史的,沒有畢業證,老師、公務員就別想了,其他的小報編輯、野雞公司文秘之類的,也得有兩年工作經驗。
跑了一天又累又餓,拖著兩條腿剛到家門口,就聞見一股沖鼻的香味兒。原來是張大爺在廚房燉肉呢。張大爺滿面紅光,叼著一支煙,一邊兒做飯還一邊兒唱戲呢。
為了讓自己把方便面吃下去,我關上了門,可沒過多久,燉肉的濃香還是從門縫滲進來了,老頭居然在我門口的空地支上桌子吃起來了。我扒開門縫,看見他脫了個大光膀子,面前是冒尖的一盆紅燒肉,手邊一瓶二鍋頭,“呲嘍”一口,“吧嗒”一嘴,那叫一個美。高綰著褲腿,腿上爬了條蜈蚣樣的大疤。這不是成心饞我嗎?
那頓飯我吃得叫一個痛苦,越吃越餓,沒過一會兒眼淚就下來了。都怪自己不好好上學,要不怎么會在這兒受一個老頭的氣。
這一天總算有了收獲。應征到一家銀行做信用卡的銷售員,一個月底薪八百,此外賣出一張卡有兩塊錢提成。
第二天,我開始上班了,穿著公司發的白襯衫,奔向各大寫字樓,挨家挨戶敲各公司的門:“先生辦信用卡么?小姐辦信用卡么?信用卡是身份的象征吶?!?/p>
當然大部分情況,我們是讓人轟出來,有的時候連寫字樓的門都擠不進去。經過幾天摸索,我找著了一些竅門。
到了樓里面,我也不進公司的門。我在廁所蹲著,專等有人來撒尿,他剛一解褲子,我就沖上去:“耽誤您半分鐘,反正閑著也是閑著?!?/p>
就這樣,我在嘩啦的撒尿聲中推銷出不少信用卡。
就這樣,到了月底,發工資了。我拿到了兩千多塊錢,收入在我們小組里算高的。
終于,可以吃一頓奢侈的晚飯,可一個帶著水煮魚味道的嗝才打了一半,老頭發現了,他把一張紙往我桌子上一拍: “跟你說個事兒?!?/p>
“什么事兒?”我說。
“下個月的房租,還有上個月的水費電費電話費煤氣費物業費你得給我結了?!?/p>
我再一看單子,又是七竅生煙:房租倒是沒變,可水費電費煤氣費總共二百,還有電話費二百。物業費二百。這分明是要多收我六百塊錢啊。
我據理力爭: “水費電費哪兒有這么多,而且我用過煤氣么?我打過電話么?物業費有那么多么?你這單子是手寫的,又沒有發票!”
“高尚社區!”我說,“我看你一點兒也不像高尚社區的人,你太欺負人了!,'
“高尚社區的人什么樣兒?”老頭突然發火了,臉紅脖子粗地吼叫,嚇得我一哆嗦,“那幫丫挺高尚在哪兒?高尚在哪兒你說?反正就這么多錢,你不交就走人?!?/p>
人在屋檐下,有再大的委屈也得忍著。
第二天,我把房租和額外的六百塊錢交給老頭,他什么也沒說就收下了。
沒了這些錢,我本以為有所好轉的生活又陷入了窘境。洗臉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臉色越來越差了。大熱天在寫字樓之間奔波,有的時候還會感到一陣頭暈。
有時回來得早了,我也不想上樓。坐在花壇上,我看著小區里進進出出的車。這個小區基本上家家都有車,好的是寶馬和凌志,差的也是尼桑和現代。我也想:什么時候我也能買一輛車呢?
他為何恨汽車
人總有轉運的時候,尤其是聰明人,轉運得比一般人快點。
那天在一個寫字樓的廁所里,我碰到一個中年人。他衣著筆挺,一副財大氣粗的模樣,我上去問:“先生辦卡么?”
那人一愣,饒有興致地說:“辦什么卡?給我介紹一下。”
我就對著小便池說開了,把我們賣的這種卡的性質優點促銷優惠等說了一溜夠。說完了那人還沒尿完,敢情是一前列腺炎患者??此袥]聽夠的意思,我只好微觀宏觀兩頭說。從個人消費說到金融市場的大局勢,那些信息都是我從報紙上看的,還有公司培訓講的,只不過我記性好,所以這時候才有這么多說的。我一邊說,一邊心里嘀咕:這人是不是讓我給他小便伴奏呢?
足有二十分鐘,那人也沒有辦卡的意思,遞給我一張名片:“想換工作的話找我?!?/p>
一看名片,是個有名的房地產老板,這是什么運氣啊?我總算伺候到偉人了。
我當天晚上就給那個老總打了個電話。他聽出是我,笑了一下,說:“好好做,有心人就有機會?!?/p>
對于我這種能言善道的人,新工作真是如魚得水。我第一個月就賣出去兩套大戶型,提成足有六千多。有了錢,心情也好了,我到飯館叫了一桌子菜,叫老頭跟我一塊兒吃。
老頭咂吧著嘴說:“小子,混好了?”
我說:“還差得遠呢,也就是湊湊合合?!?/p>
看得出老頭的眼神是羨慕的,對我說話也不粗聲粗氣了。
我喝了一瓶啤酒,老頭又是半瓶二鍋頭,住進來兩個多月了,我們才頭一次聊了天。
這小區原來是個果園,屬于集體的,住戶除了老頭,還有幾家京郊農民。因為附近開發區的發展,這兒被規劃成了小區,給每家二十萬,別人都同意搬走了,只有老頭不同意,也就只有他在這兒弄了一套房子。
聊到夜里,我才知道,老頭還有個女兒,嫁了個不爭氣的女婿,不務正業,而且好上了賭博。女兒在城里當菜販子,天天躲著城管查抄,可半個月的收入還不夠女婿輸一把呢。老頭不同意要錢,也是怕女婿把拆遷錢騙出去賭。
一邊聊天,我一邊琢磨著自己的事。生計問題解決了,我開始著手另兩件事:一是解決居住環境,二是解決感情問題。于是我向老頭提出,要搬走了。
老頭聽了倒不吃驚。只是問了一句:“嫌這兒不好了?”
我說:“想換個舒服點兒的地方?!?/p>
老頭眨巴眨巴眼,突然轉過身,打開他自己的屋門:“你看這間怎么樣?\"
他的屋子比我的大多了,而且有空調,有電視,家具也是全套。
我說:“合適么?”
他說:“這有什么不合適。反正你現在有錢了,我住小間就行。”
我最終還是同意了他的建議,每個月多給他500塊錢。我看得出來,這段時間老頭缺錢。還不能沒有我這筆收入。
當天,我把房子收拾好了,正式搬了進去。這么做的時候,我倒有些尷尬,可老頭卻像沒事兒人似的,該吃吃,該喝喝。
而夜里一兩點鐘,老頭像平日一樣又出門遛了一大圈,這次回來得格外晚。
事情就是這么巧,過了幾天,愛情也來了。我沒想到會和原來的女朋友重逢。她現在是一家小報的記者。
我們迅速走到了一起。每天下班之后,我們都要約會,晚上再送她回住處。約會了幾次,生疏感飛快地消失了,我們又找到了當初在學校小樹林的感覺。
那天晚上,我沒送她回家,而是把她帶回了住處。
可是歷史往往會重演,剛到關鍵時刻,砰砰砰,門響起來了。我嚇了一跳,打開門,見老頭橫眉豎目地站在外面,臉上又掛出了當初那種審視的表情。
我說:“您有事兒?”
老頭哼了一聲:“這是誰?”
我說:“我女朋友啊?!?/p>
“女朋友?”他又哼了一聲,“有結婚證么?”
我一愣:“沒有怎么了?”
老頭的聲音又大了起來:“你當我這是什么地方,我這兒不能亂搞男女關系!”
我當時心里那叫一個生氣,覺得這老頭是不是就想跟我過不去呀?
送女朋友回家已是半夜了,剛一進小區大門,看見老頭晃晃悠悠地在前面走。我帶著多日來的疑問跟在后面,想看看他每天半夜出來到底于什么,只見他四下望望,忽然響亮地咳嗽了一聲,從喉嚨里運出一口痰來,啪地一聲吐在一輛汽車上。再往后,老頭慢慢挪著腳步,一邊走一邊運氣,吐痰,所到之處,沒有一輛車幸免。月色下老頭臉上盡是滿足的笑。
老頭走回樓道門口的時候,我從后面拍了拍他。這一次輪到他不言語了。不過看得出來,他又慚愧又心慌。進了家門,他先對著壺灌了十好幾口水。老頭喝飽了水,才慢悠悠地說:
“我恨汽車。你看見我這條腿沒有?”他指了指腿上螟蚣一樣的疤,“那時候天都黑了,我從我女兒那兒回來,剛一進門,就被車撞了。當時就暈了,等到醒過來,撞我的車早跑了,我腿也殘了。我就在地上,一邊哼哼,一邊躺著看天,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讓掃垃圾的看見了?!?/p>
我說:“那司機抓著了么?”
“沒抓著?!崩项^突然站起來,指著窗外說,“不過我知道那孫子就在這兒住!”
我沒說話,老頭卻說開了似的往下講:“我心里當然恨了,到了后來,我從恨一輛車,變成恨這小區所有的車了,看見它們橫沖直撞趾高氣揚下雨天濺人一身水,就覺得車上是撞我的司機。后來腿好了。于是就每天隨便到哪兒吐兩口。吐兩口就痛快了。就這樣。吐上癮了,每天不吐就難受?!?/p>
“你覺得我沒出息吧?我也覺得我沒出息,只敢夜里找人撒氣,在外面被別人欺負沒脾氣,只能欺負你這個小孩兒。”
老頭忽然笑了:“以后估計連你也欺負不了嘍?!?/p>
這天以后,我跟老頭達成了協議:我為他保密,他允許我女朋友來過夜。
每天我們躺下了。老頭就照常出門。我仿佛聽見他往車上吐痰的聲音。不知道為什么,這時候我總是覺得心慌。
沒過幾天,老頭出事兒了。
那天夜里,老頭正吐得高興,被人抓個正著。一轉眼來了幾個人,把他團團圍住,不知是誰踢了一腳,正中老頭的傷腿,又把他的腿踢折了。我跑下樓的時候看見黑暗中的幾個人,正在對地上的老頭又踢又打呢,還有人往他的身上吐痰!
不知道那些陽光下如此斯文的人。在黑暗中為什么會如此兇狠。
我把老頭扛到屋里,已經快天亮了。他的腿又折了,渾身是傷,臉上全是痰跡和土,嘴也歪了,不時打著擺子。
我找出她女兒的電話:“張大爺快不行啦!”
到了上午,張大爺的女兒開著農用車來了。把老頭從五樓背下去,放到農用車的車斗里,和一些蘋果、白蘭瓜一起拉到醫院去了。
這件事情以后,我不得不搬到了別處去住,因為老頭的女婿和女兒趁機住到這套房子里來了。
我又見到了張大爺
再以后的六年,我仍然在開發公司上班,一直做到銷售副經理。手里有了積蓄和經驗后,我單飛出來,自己開了一家房屋中介公司,賺了點小錢,和女友也結了婚,買了一套房,準備生孩子。
有一天,我在門面房里接到一個單子,是一家回遷戶要賣房。到了對方告訴我的小區,卻覺得分外熟悉。那不是我住過的小區么?
而出售的房子,正是我住過的那棟樓,我住過的那一層,我住過的那一套。是張大爺的房。敲門的時候,我的呼吸屏住了,竟然有點緊張,似乎不愿重新看到許多前塵往事。
開門的是張大爺的女兒,她已經不認識我了,只是帶著我先在客廳里看,然后又看大臥室。小臥室的門一直鎖著。
我說:“小房間能看么?”
她說:“有病人?!?/p>
我說:“老頭還活著?”
她說:“你怎么知道是老頭?”
打開門以后,我見到了張大爺。他已經邋遢得好像一塊抹布了。臉上全是口水和臟東西,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惡臭。
她女兒說:“一直癱著,幾年沒下過床了。”
我不理她,走進床邊,對著老頭說:“張大爺,是我啊。”
老頭睜開眼,看見我。眼里竟然閃出一絲亮光。他竟然認識我。我說:“您怎么成這樣了?”
他說:“你也不來看我?!?/p>
我有些辛酸,眼眶差點濕了。于是假裝開玩笑說:“您還吐么?”
老頭居然豁達地笑了:“讓人打成這樣,我到哪兒去吐啊?”
我沒話可說,老頭卻突然說:“把我扶起來,讓我再吐一口?!?/p>
我把老頭扶了起來,打開窗戶。這時他已經輕了很多,身上的味道就像化糞池。他伸著脖子,努力“咔咔”幾聲,終于噴出一口濃痰。那口痰飛得非常遠,銀光閃閃地甩了個拋物線,正落在樓下的一輛車上。
老頭心滿意足地說:“吐了個新車。”
我也笑了:“那是我的車。”
老頭的房子被我經手賣掉了。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張大爺,只是我偶爾還會想起他來,這老頭有一張強勁的嘴,還有一條斷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