５月最后一個星期二

多年來，我從沒有在地上撿過一分錢，也沒有在幸運抽獎里抽中過任何獎，卻在加拿大5月的街頭撿了一段愛情……

1

我在公園撿到一只透明公文袋，里面是一些建筑設計草圖。公文袋里掉出一張Robert的名片，墨綠的字印著公司的名字和他的頭銜：AD國際建筑師事務所的高級建筑師、城市規劃師。我按照名片上的號碼撥通了Robert的電話，沒有人接，留了言，決定親自送去。那是5月最后一個星期二的下午。我本想在前臺留下公文袋就走的，前臺小姐讓我等一下，Robert就在辦公室。Robert身材高大，穿著黑色仔褲、軋著白線的黑色工裝襯衫，再往上是一張略帶滄桑的白人臉。頭發鬈曲，栗色，長長地披在腦后。打過招呼后，Robert說：“謝謝你給我送來。這是我們剛接的一個項目。本來想去公園里找些靈感，結果卻忘在那里了。

“我可以給你買杯咖啡嗎?如果現在不是特別著急回家的話。”我們在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里找了一張小桌坐下。燈光讓他的膚色更增添了一種男人的滄桑感。我們自然而然地閑談起來，一談就是一個多鐘頭過去了。分手的時候。Robert遞給我一張名片，我借口說我沒有帶名片。他說沒關系，他等我電話。

2

第二天，回家的時候坐過了站，只好換了路線回家。第三天，下班和女友去shopping，很晚才回家。第四天是周五，正常下班，坐了地鐵再去換公車。剛剛爬上地面，Robert就站在那里，原來他也要在這里換車，只是我去東面，他去西面。“Ginger，我都在這里等你三天了，你說過要在這里換車的，我想今天再試試運氣，看來今天的運氣真不錯。

“我們可以到街角的CoffeeTime(咖啡時刻)小坐一會兒嗎?”我猶豫了一下。“其實呀，Robert……我已經結婚了!”我不知道怎么冒了這么一句。“那又怎樣?我也結過。”Robert看了看我，又說：“6月3號，就是下周一，我要出差，去中國的上海，我們在那里中了標，我要去那里工作一個月。”Robert有些懇求地說。

我答應了。

3

我每天都能收到Robert從上海打來的長途電話。他不會中文，不會砍價錢，每天都去同一個小店買一張面值一百元的電話卡打到最后一分鐘，他從來不看小店的牌子：電話卡八五折。這個冤大頭一共買了三十張電話卡，一天一張，整整給我打了一個月的國際長途。國際戀愛的成本是要高很多，所以取得結果的速度也要快些。一個多月后的一天，Robert從中國回來了，我的心也被這個陌生的男人給擄去了。女人和女人是很難談這種事的，總是有太多的東西需要隱瞞。我七繞八繞的，還是和女友肖梅說了這件事。我一開始就先檢討自己的“不檢點”，覺得這樣很對不起先生。

肖梅聽后先是一陣笑：“你可真幼稚。哪個男人不偷腥的，說不定你老公那頭也經歷著呢。大家都是成年人，保護好你自己，保護好你的家人，別傷了別人，別傷了自己就OK了。愛情來的時候，你躲也躲不掉的。”

肖梅真是我的摯友，多復雜尷尬的事她都能用最通俗的道理給我解釋清楚。有了肖梅的愛情哲學做后盾，我不再感到內疚，反而有了一種少女懷春的激動。

4

整整一個夏天里，每個清晨，我和Robert分別搭公車到地鐵站會合，一起乘地鐵去上班；每個傍晚又會合，一起乘地鐵到Finch站各換各的公車。下班早的時候，我們坐在安大略湖邊的長椅上。夕陽下，我舉起祖母那把古色古香的小手鏡。我們靠在一起，看著鏡子里兩個依偎的腦袋——中西合璧!他給我唱愛爾蘭的民歌，我給他唱《哭砂》：你是我最苦澀的等待……Robert看我的時候總是很專注。眼睛里冒著綠光。我給他起了一個特別的名字：大灰狼。Robert兩年前和妻子分居了，兩個孩子都已自立。和Robert的愛是自然滋生的，沒有半點扭捏，這愛讓我們覺得彼此不可缺少。

每天回到家中，照例還是做飯、洗碗、干家務，只是腦子里怎么也揮不去Robert的影子。這個單身的白種男人讓我體會到了十足的紳士風度，我們在一起享受藝術，享受音樂，享受建筑，卻唯獨沒有sex。Robert的眼里總是充滿了情人間的柔情，而舉止卻又克制而尊重，一直讓我捉摸不透。一天傍晚，公司有一個宴會。Robert說等宴會完了，他開車來送我回家。回家的路上，我們說著笑著，路過一片墓地的時候，Robert把車子停在了一個安靜的地方。他順手打開了CD，蘇格蘭民歌《一朵紅紅的玫瑰》在夏日的夜空中回蕩開來。

月光中，Robert的眼睛閃閃發亮，高大的身架散發著迷人的溫柔。他在低沉的樂曲中給我講他的建筑設計，他說有一天他要帶我去看他設計的每一處樓盤；他說他要趁施工水泥未干時，把我的名字刻在建筑的第一級臺階上……我信任地傾聽著他的“演講”，不知疲憊地忽閃著大眼睛想象著那些美妙的畫面。

那一瞬間，我完全沉浸在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浪漫之中。我微微地閉上了眼睛，盼望著他能夠吻我。然而我聽到的卻是：“Ginger，我……非常非常……喜歡你，從我見到你的第一天起……但是，我是一個虔誠的教徒，我的信仰不允許我這樣做，你知道的。我還沒有辦理正式的離婚手續。我一直想在主的面前證明一件事，我可以不受情欲的誘惑。我一直很努力地克制著自己，一直……我是愛你的，但我更愛我的上帝……”我相信他說的話，因為神甫在《荊棘鳥》中也是這么對麥琪說的。我的激情在他一遍遍的懺悔前一點點地減退，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所措……

5

我還是每天和Robert在地鐵見面，就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一樣。有一天他繃不住了，深情地對我說：“Ginger，我是愛你的。愛人的方式有很多種，有一天，我要帶你走，我要的是愛情，是自由后的愛情，不是偷情，你明白嗎?”Robert沒有把我帶走，他自己倒是要走了。要走那天，Robert把他那寬大的手放在我的肩上，垂頭喪氣地低著頭。

“Ginger，我……非常非常……愛你。我在北京接受了一個很好的聘請，我一直很猶豫……”

“現在呢?”

“我還是決定去。你知道建筑師在四十多歲正是出作品的年齡。中國在發展，到處都是工地。上次我去上海出差，住在浦東的酒店里，早上推開酒店的窗戶一數，近近遠遠的居然有50個工地。多倫多大建設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這十年都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作為一個建筑師，我覺得我各方面的素質都具備了，就差機會，而中國的發展就是我的機會。Ginger!這是上帝給我的機會，我一定會成為很棒的建筑師的!”

“那我呢?你曾經說過，認識我也是上帝給你的一次機會，你的上帝也太關愛你了吧。”

“我想去北京還有一個原因。我想去你的家鄉，想去看看你成長的城市。我會每天給你寫E-mail的，就像現在一樣，你永遠永遠在我的心里，等我那邊好了，我要帶你走。”那天晚上，我們在大街上的一家小酒吧里坐到天黑。分手的時候，當我們從彼此溫熱的懷抱中離開，我切實地感到一股寒意襲滿全身。

6

Robert走了，等待的滋味不好受，每天瘋狂地查閱電郵信箱，一遍又一遍地刷新屏幕。Robert的信總是在多倫多的午后，帶著北京凌晨的寂靜悄然而至。第一個月，Robert的信里充滿了委屈和孤獨。

親愛的Ginger：

我已經到這里48小時了，沒有你的聲音，沒有你的笑容，我的心感到萬分寂寞。這個城市是你的城市，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接納我這個老外。此時此刻。我是多么想念我們在一起的時光，想念那在多倫多的分分秒秒……第二個月，Robert的信里充滿了自豪。

親愛的Ginger：

我沒有想到我的工作在這里開展得如此順利。中國人對我非常熱情，每次和客戶開會的時候，他們說什么，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但中國人總是讓我做總結性的發言。我在加拿大的時候只是高級建筑師，作品也沒有署名權。而到了中國，我被升為首席建筑設計師，連不是我設計的作品也讓我簽名，中國人說一定要有外國人的簽名才能通過客戶的審批。

第三個月，Robert已經在中國混得如魚得水，他的信里開始有些張狂。

親愛的Ginger：

我的設計屢屢得獎，除了設計我經常要參加很多學術會議，還要發言，我從來沒有想到我是這樣富有演講的才華。我和很多重要的領導都握過手，他們很喜歡和我照相。現在報紙上經常可以看到我和某位領導的合影，而我們公司總裁的腦袋卻常常被裁掉，因為報紙不想要太多的中國臉。廣播里也經常聽到我的名字：原加拿大AD首席設計師主理……

又過了幾個月，Robert給我寫了一封很長的信。

親愛的Ginger：

我想我在北京學壞了。

在多倫多的時候，你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中國女孩，到了北京才發現，中國的漂亮女孩太多了，個個都不亞于你，而且她們都很熱情。我去談項目，甲方公司的姑娘就喜歡上了我；我去大學演講，一個漂亮的女學生又向我示愛；我租了房子，就有姑娘搬到同一個樓來，天天來幫我做家務……我以前認為中國的女弦很保守，像你一樣，沒想到她們一點也不保守，還具有奉獻精神。她們都說她們什么也不要，只想和我在一起，甚至想給我生個孩子。我告訴她們，我的孩子都大了，我不想再要bahy了。

Ginger，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一個人在一個陌生的國度，我孤獨，我需要愛。但我永遠永遠認為你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一段經歷，我永遠永遠會把你放在我的心中，你永遠永遠都是我的女孩。

我突然平靜下來，仔細想想，我和Robert從相識就是在等，在車站等，在中午等，在路上等。在加拿大和中國等，究竟能等到什么，我們也不知道。我和Robert交往的時光實在太短暫。還沒有經歷過激動人心的往事。我是一個已婚的中國女人，而他是一個等待離婚的白種男人，愛與不愛都是他的權利。我留在了他的城市里，而他去了我的城市。我在他的城市里的故事結束了，而他在我的城市里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我掏出祖母的小手鏡照了照，鏡子可以見證我的傷感。和Reben這個加拿大建筑師在中國的光芒相比，鏡子里的我是那樣小，那樣暗，那樣不起眼。

(選自《女友》200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