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她一起到楊德昌濟南路的家。黑夜里,楊德昌出來開門,他那高高瘦瘦的身形遮蔽了蔡琴。他把那淺藍色的女孩圈進臂彎里,關(guān)上了他家的紅漆大門。之后,兩人就結(jié)婚了。
我跟蔡琴認(rèn)識的時候她還在念中專。那時候她已經(jīng)唱紅了《恰似你的溫柔》。我家住大直,剛好在她學(xué)校旁邊。她上學(xué)之前老是會到我家來繞一下。那時的蔡琴有兩個,一個是來上學(xué)前帶了水果面包跑來我家聊天的蔡琴。
另一個就是晚上在西餐廳里駐唱的蔡琴。在我家呆著的大學(xué)生蔡琴,人非常樸素。大半穿件大襯衫,牛仔褲。戴眼鏡。總是身上東一袋西一袋背著。西餐廳里駐唱的蔡琴就非常華麗了。穿著小禮服,頭發(fā)蓬蓬梳上去。
那時候她正和楊德昌在談戀愛。兩個人我都認(rèn)識。楊德昌剛拍完《海灘的一天》,如日中天。他是個小瞇瞇眼。又滿臉橘子皮,不過就是很有“導(dǎo)演氣質(zhì)”。人瘦高,長腿,總穿緊繃的牛仔褲,剛從美國念電影專業(yè)回來。
楊德昌那時留長發(fā),在腦后扎著小辮,人筆直。戴金邊眼鏡,笑起來有點點小酒窩,不大講話。帶點羞怯感。
他是個很丑、可是很迷人的男人。我結(jié)婚很早,后來開始寫小說,出一點小名,于是交了一堆女朋友。都是單身。結(jié)婚的只有我,至少在表面狀態(tài),我有一個屬于我的男人,是“愛情成功者”。那時候年輕,大家都年輕。不知道有丈夫不代表成功,婚姻的存續(xù)不代表你的愛情美滿,甚至不代表有愛情。
因為大家都不懂,我便因為結(jié)過婚的緣故,成為了那個“最懂”的人。蔡琴老是來跟我聊楊德昌,問我:“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他這樣做是什么意思?”我那時也寫完了《自己的天空》,大概多少也覺得自己懂吧,于是就從自己那其實很有限,卻憑著想象無限延伸的愛情經(jīng)驗里找話語給她“開示”。愛情是最讓人頭昏的事情,任何人站到愛情面前都變成傻子。我現(xiàn)在回想,我給蔡琴的建議和指點,大約任何一個路人都可以做到,全世界的每一個人都可以比她清楚比她聰明,因為我們是“局外人”。楊德昌那里有沒有愛情顧問不知道,但是蔡琴這里是有的。而顧問的最大功能,現(xiàn)在想來,不是解決問題,甚至也不是提供答案。顧問的最大功能其實是做救生員。談戀愛,如果真的是心放在上頭的話,就像洗桑拿,絕對是忽冷忽熱的。陷在感情里的那個人,絕對是心律不齊的。顧問的功用就是在心房緊縮的時候打氣。心房膨脹的時候警告。那天又跟著蔡琴去看她駐唱。她穿著淺藍色小禮服。束腰,腰以下微微蓬著。當(dāng)然。小禮服及膝,她站在臺上時,露出直直長長的、筆直并著的小腿。我在臺下看她。那一場是十點多,唱完非常晚了。那陣子她特別地不安定。
因為直到那時候仍抓摸不住楊德昌什么心思。
唱完了我和她回她的住處去。
蔡琴跟我說她受不了,已經(jīng)給楊德昌發(fā)了最后通牒,如果這男人還不給她個明確定位,她大約就要走掉了。她怕得要死。她在去餐廳前跟楊德昌說,等他想清楚,叫他留話在她的答錄機里。我還記得那小小的客廳,藤編沙發(fā),米白色沙發(fā)墊,透明的淺青色玻璃茶幾。答錄機就在茶幾上放著。蔡琴進了門先去察看,看到答錄機上顯示了有留言,她立刻整張臉煞白,像要昏倒。她說:“我不要昕!我不要聽!”“完了,完了!他一定是來拒絕我的。”她自言自語。然后她開始走來走去。穿著那淺藍色小禮服,像一團移動的水。走了半天坐下來。看著答錄機,發(fā)呆。然后說:“我不要聽了。我要洗掉!”我勸她不要洗掉,也許是好消息。“那你幫我聽。”可是我不會操弄她的答錄機呀,萬一不小心洗掉了,那不是很可惜嗎?于是蔡琴坐下來,我們一起盯著那答錄機,好像那是個怪獸。沒人敢動它。后來。蔡琴Call機響了。她看一眼號碼,馬上跳起來。楊德昌Call她。她問:“我要不要打過去?”
“打啊。”我說。蔡琴說:“不行,我還沒有聽他答錄機里的回話。”
“那就聽啦。”
“不行,他如果拒絕我怎么辦。他如果……那我就會……”蔡琴預(yù)想了一大堆“諾斯特拉達姆斯”預(yù)言里才會發(fā)生的事情,同時又很實際地問我:“你今天可不可以不回去?”她說要是沒有人陪的話,這個晚上她過不去了。這時候電話響了。蔡琴去接。我這旁觀者看來,她很沉穩(wěn),鎮(zhèn)定,正常。她說:“我剛回家……好,等下我再打給你。”放下電話她才說那是楊德昌打來的,楊德昌問她聽答錄沒有,叫她去聽。
這時我們才去動答錄機。按了“play”之后,毫無聲響。那靜默至少也有一分鐘之久。之后,是一聲長長的、長長的嘆息。然后,那個必須作決定的男人說了話:“你叫我怎么說呢?”這就是楊德昌的全部答復(fù)。蔡琴進房間去給楊德昌打電話。出來的時候臉潤潤的,眼睛發(fā)紅,跟我說她要去楊德昌家。我陪她一起到楊德昌濟南路的家。黑夜里,楊德昌出來開門,他那高高瘦瘦的身形遮蔽了蔡琴。他把那淺藍色的女孩圈進臂彎里,關(guān)上了他家的紅漆大門。之后,兩人就結(jié)婚了。
報上刊出楊德昌過世的消息。也同時刊出了他對他與蔡琴婚姻的八字評語:“十年感情,一片空白。”然而這個空白的感情,不也是從那樣美好的階段開始起步的嗎?在這十年里,一段感情是如何從呵護和擁抱,變成了一片空白的呢?我深信,在那個夜里,楊德昌把他水藍色的女孩圈進臂彎里的時候;在蔡琴,讓自己順從那男人隱沒入紅色大門的時候,兩個人都不是為了讓面前的十年一片空白的。但是,依舊空白了。我只是忍不住又想起蔡琴在我家里用彩線編織的畫面,想起她編了幾下之后跑去洗手,因為那色線很嬌嫩。如果手上有手汗,就會沾上汗?jié)n。
可惜婚姻不能像編織,只要用潔凈的手維護,就可以永遠鮮麗美好。手承諾了潔凈,絲線便承諾永不變色。大約是因為手和絲線都無知吧。無知,不知道這世界可以變異。不知道這世界可以不必永遠。
(河南方芳選自《世紀(j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