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黑房

早上7點30分從宿舍樓出發，走到拘留所剛好7點50分。接下來的十分鐘，我會翻看夜班交接記錄，有時候派出所晚上會送來十幾個人，有時候拘留室晚上會發生斗毆……總之，這里從不平靜。厚厚的值班記錄本里，能在15天拘留期內走出去的人很少。我是這所拘留所的管教，工作就是登記看押派出所送來的嫌疑人，15天拘留期后再把他們轉押到看守所。被拘留的人里有很多稚嫩的臉孔，他們有著正在茁壯成長的身體和青春，眼神里流露出錯綜復雜的內容，有著不屑、好奇、恐慌，或者悔恨。有時他們會小心翼翼地問我：“我什么時候能回家?”我沉默不語，因為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

某個夜晚，狂風暴雨突然襲擊這座城市，市區派出所送來一個女孩，入室盜竊，被警察一直追到八樓樓頂給逮住了。派出所記錄年齡那一欄上，寫著19歲，她出奇地安靜，面無表情，看樣子，應該是慣偷。第二天早上巡號，看到女孩鼻青臉腫，昨晚一定是被“練”了，關到這里的人都有被“練”的經歷，遇到管教巡點時都會鬼哭狼嚎地報告，但她還是異乎尋常地平靜，分明是很適應的陣勢，這讓我有些惱火。而更讓我暴跳如雷的是，半夜三點多，從關押室里傳來女孩們驚恐的尖叫聲，鐵門被拍打得哐哐直響，監控錄像的畫面里，女孩正死死掐著另一個高個女孩的脖子。我打開關押室，氣急敗壞地把她拎了出來，狠狠刮了她幾個耳光。她捂著紅腫的臉，眼睛望向別處。經驗告訴我，越是安靜的人越是絕望，但是她才19歲。

每天巡點的時候，透過小小的鐵窗，可以看到她呆呆地坐在墻角，一點活下去的生機都看不到。在押送女犯去看守所時，為了嚴防她有意外舉動，我沒有讓她同別的女孩一樣戴著手銬關在車廂里，而是和我坐在警車的后位上。車子駛出拘留所大門時，她把臉緊貼著玻璃窗，死死盯著窗外。“我會判幾年?”她問我。“兩三年吧。”我有些意外，她竟然開口說話了，“好好表現，可以減刑的。”我們總是會把量刑說得盡量輕一些，以此給他們更多活下去的希望。她回過頭來看我一眼：“你們說只判兩三年的時候通常都要判個七八年。”我轉過頭去，看窗外。兩個月后，有位衣衫襤褸的老人找到拘留所，說是女孩的奶奶。老人駝著背，拄著木棍，銀發凌亂，她握著公安局的通知函，老淚縱橫：“妞妞從小很聽話，怎么會犯法呢?”接待她的同事說，老人從遙遠的偏僻山村到這個南方潮濕的城市，坐汽車轉火車問了很多路，輾轉十來天才到。在老人的請求下，我們帶她去看守所看望女孩：女孩是戴著腳鐐出來的。看守所管教說。沒辦法，她老打架。老人號啕大哭。撲通一聲，女孩跪在老人面前：“奶奶，你罵我打我吧!奶奶!”老人對女孩說：“妞妞，奶奶等你回家，奶奶一個人太難過了。”這場面讓人難受，70歲的老人從未出過遠門，該是怎樣艱辛地跋涉到這里。而無論孫女做了什么，老人都相信她始終是聽話的孩子。我決定和女孩聊聊。我問她：網絡上曾風靡過一款電腦小游戲，叫“逃出黑房間”，你玩過沒有?她看著我，點點頭。那你一定知道，要想走出這間黑屋子，需要找到一把藏在墻壁里的鑰匙，每個人都要費時間和苦心，才能最終達到目的。你現在只是暫時被困在黑屋子里，而困住你的人就是你自己……女孩沒說話。走的時候，我掏出兩百元錢遞給她：“留著在看守所買些必需品，在這里很多人都沒有什么親人，你可以把我當成叔叔。”她遲疑了一下，把錢接過去。

三年后的元旦，我收到一張兩百元的匯款單以及一張賀卡，賀卡上一行娟秀的字體：我獲得減刑，提前出獄了。謝謝您，叔叔!落款處的簽名是：三年前的那個絕望的女孩。

每個人的青春里都有可能出現這樣那樣的意外，在經歷過絕望、悔恨之后還能看到人生更多意義和希望才是最難的。在一次工作報告中，一位退休的老獄警對我們說：絕望的人，就好比是處在一間黑房子，點一盞燈才可以看見光亮，點燈的人是誰?只能是自己。而我們要做的就是讓所有失去自由，正在絕望的人，能早點把那盞燈點亮。

(選自《女報·時尚》加07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