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酒三味

紅學專家，著名學者，84歲高齡的周汝昌先生，對酒文化情有獨鐘，但他耳朵失聰、眼睛也近乎失明，這使我的采訪讓人難忘。

他讓我坐在沙發上，自己順手拉了只小椅，面對面坐下來，膝蓋剛好頂住我的膝蓋。他說：“你問吧，你可以在我耳邊嚷嚷，我基本上能聽到?！边@樣，我一下就放松了，這哪里是采訪，分明是一次名副其實的促膝談心。

采訪是開門見山的，周老說：“談到我的酒緣，可追溯到1950年，那時大收藏家張伯駒先生在北京西郊的展春園自結創辦庚寅詞社，始則二十余人，長幼咸集，后來又發展到外省，人也多至百余人。在這個詞社中有蕭勞、柳倩、孔凡章、潘淵若、袁寒云、馬里千等許多其時的大名家，我則以而立之年續其后。

“這個詞社的活動很豐富，傳統的味道極強，每至除夕還有大家飲酒賦詩填詞、除舊迎新的活動，酒助人性，詩興大發，當年蕭勞先生就有：‘從碧齋中醉步兵，那堪回首憶蓬瀛。餞將除夕夢無跡，吹入東風春有聲。對客已伴高燭盡，歸家獨上小車行。長街寒襲棉袍透，爆竹漸稀天欲明。’適逢過年，菜自然是豐富的，酒多是白酒和黃酒，都要燙一下再飲，黃酒中則還要放入幾粒話梅來調口感，以白酒為例，在冬天里，究竟吃溫酒好還是吃涼酒好，就很值得探討一番。

“《紅樓夢》里是主張吃溫酒的。第八回寫到，大冷的天，下了半日的雪，賈寶玉在薛姨媽這兒。薛姨媽拿出了糟鵝掌，留寶玉吃酒。寶玉說：‘不必燙暖了，我只愛喝冷的?！σ虌尩溃骸@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寫字手打顫兒?！@時，薛寶釵又過來，對為什么不能吃冷酒作了一番理論上的說明：‘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散的就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拿五臟去暖它，豈不受害?從此還不改了呢。快別吃那冷的了?！瘜氂衤犃擞械览恚惴畔吕涞模钊藸C來方飲。

“以上這段描寫有多少科學道理，且不去論，用它作為飲酒的參考，多不為過。喝酒的人都知道，如果酒能夠很快地從身上散發，或很快向下走，就不易醉，如果酒下肚后不散發，憋在里面，就會被神經系統充分吸收，容易醉人，上頭，傷身體。所以，散發得快還是慢，應該是喝酒時首先要考慮的。越是喝酒環境不好，身上冷，這時就要特別記住，要喝溫酒；但是切記一條，冷溫酒不能摻著喝，摻了準會醉?！?/p>

周老說，其實《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也是一生與酒有緣的。曹雪芹祖父曹寅，生于豐潤城內咸寧里，官至通政史，事管江寧織造，能詩文詞曲，他與其兄曹頷常聚一起飲酒賦詩，“何日對床聽漉酒，疏花零葉繞東籍……?！贝嗽娰澕揖浦?，敘久別之情。曹寅在任江寧(今南京)織造期間，曹頷從家鄉豐潤送去家酒后，遂立宴昆友，即席賦《飲浭酒》。詩云：“春言酌昆友，陶然知水奇……。此詩歷陳浭酒來歷及神奇之處，又充分表達兄弟相見和懷念故里的欣慰之情。

曹雪芹青年時期就酷愛飲家酒，且以酒助詩文．中年時期的曹雪芹因家道衰落，直到晚年以賣畫和朋友接濟度日，但他生性倔強，不為生活窘迫而消沉，他以家酒為伴，十年寒窗，著書《紅樓夢》，淋漓盡致地揭露封建社會的黑暗與腐朽，描繪出封建社會“忽啦啦似大廈傾’的歷史畫卷。

曹雪芹故里的人們繼承了曹氏家酒的古老遺方，一直釀造著獨具風味的曹雪芹家酒，到清朝后期，沿浭水河(今稱還鄉河)兩岸便有十幾家私人燒鍋釀造浭酒，并沿浭水河南運到煙臺、南京等地出盡了風頭，有“浭酒飄香兩千六，能解人間萬事愁”之說；清朝廷督學大臣韓宗伯督軍行至左家塢，暢飲浭酒，頓感味道奇特，遂贊不絕口，稱：“色、香，味三絕，為燕酒第一也?！?/p>

1945年底，私人燒鍋被冀東邊區政府接收，組建成冀東邊區第一家國營酒廠。當時，干部職工克服重重困難，迅速恢復生產，產品和所盈款項有力地支援了解放戰爭的勝利，并有幸作為開國大典的專用喜酒送往北京，更為首都人們增添了歡慶氣氛.

談到飲酒的氛圍和品德，周老認為：飲酒如同做人，不可失了德性。因為酒若喝到好處時，不僅可以助興怡情，還可以激發靈性、渲染氣氛、增添友情；但若飲酒無度，也可導致酒多亂性，酒后無德，甚至因酒肇事、因酒傷身、因酒誤國，這種事例可謂多不勝數。因此，作為飲者，不可不對自己在飲酒上的行為和德性有所把握，有所講究，甚至有所追求。在此，雖不敢對飲酒真諦妄加評說，但對飲中情趣和滋味倒不妨略有品評，權且叫做飲中三“味”吧。

一曰“品味”?，F今的人們對生活和做人都越來越講究，喝酒是許多人生活中的一部分，既然大家都在追求高品位生活，那么喝酒也應當喝出些品位來。過去酒桌上那些狂喝濫飲，吆三呼四的陋習將會在現代人的生活中逐漸被人們所摒棄。因此我們在喝酒的場合和形式上應當追求一種文明高雅的時尚，營造出輕松愜意的氣氛。在這樣的環境和氣氛里，或親朋聚會，或好友相邀，舉杯敘情，以酒助興。這樣的酒喝起來舒心，也喝出了“品味”。

二曰“趣味”。對許多人來說，喝酒已不僅僅是一種物質生活享受，而且還是一種精神生活享受。這一點從中國古代的飲酒習俗中也可見一斑。歷代的名人雅士，每逢飲酒，并不是只知享受美酒佳肴，或吟詩作賦，說古論今；或借景抒情，各有佳句。即便是一般世家子弟也知道行令投壺，增添樂趣。所以，在我們現代人的酒桌上，更應少幾分粗俗，多幾分情趣；少幾分浮躁和功利，多幾分自然和灑脫。雖然，我們不再像古人那樣飲酒作賦，但酒桌上若能增添一些詼諧調侃，說幾句連珠妙語，談一些珍聞趣事，借著酒意加深溝通和交流，而不是七杯八盞，一醉方休。這樣的酒喝起來才有無盡的“趣味”。

三曰“人情味”。在酒桌上常常一些強勸別人飲酒或自恃有幾分酒量爭強逞能的人，自己喝多少，也強求別人喝多少，不依不饒，也不管別人身體如何，酒量大小，恨不能一下子多灌倒幾個才顯得自己英雄。結果致使一些身體不適或酒量有限的人免為其難，苦不堪言，或酒多失和，或大醉傷身，弄不好還鬧出人命來。其實這種強行勸酒的做法，是缺少一顆寬厚仁愛之心的。因為每個人的身體狀況和對酒精的適應能力是各不相同的，所以飲酒也應以“各盡其能”為好，讓大家在一種寬松隨意的環境里量力而行，使得酒中透出一種朋友間的關懷體貼，充滿“人情味”。

總之，喝酒不論多少，若說真正喝的好，還是應當喝出“品味”，喝出“趣味”，喝出“人情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