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目前國內企業的企業公民意識大都還處于一種樸素的、自發的狀態,所以才會有企業認為履行社會責任是一種負擔。只有把社會責任理念與企業戰略發展融為一體,企業才會成為成熟的企業公民。”
第一次見到汪紀戎女士,是在寶鋼股份有限公司向中華環保基金會捐資的捐贈儀式上,她以中華環保基金會副理事長的身份在致詞中講述了3年前帶領國家環境友好企業考察組對寶鋼進行考核的事。那時候的汪紀戎擔任國家環境保護總局副局長已達8年之久,再之前的十幾年里她是山東省棗莊市的副市長。
此時坐在記者面前的汪紀戎女士,是全國政協常委、農工民主黨中央副主席、全國婦聯副主席。在這樣的一串頭銜之下,她的率真、平易近人和對一些問題的見解都是在人意料之外的。就好像你看到擺放在她寫字臺上的一個木制的改善了閱讀傾斜角度的“健康讀書架”,你絕不會想到這是汪紀戎女士的發明,并且她向工廠一次就訂做了30多個,送給朋友和同事們分享。事實上,她1967年畢業于上海同濟大學路橋系之后,成為了一位橋梁工程師。這是一個細節,卻很值得玩味,因為女人的感性與理工科背景的理性交融在了一起。
在感性與理性的視角下,汪紀戎女士如何看待“企業社會責任”、“企業公民”、“公益捐贈”、“慈善文化”這些為眾人所關心的話題呢?近日,就這些問題她接受了本刊記者的專訪。
“正確認識公益捐贈”
訪談更像是對話。“有什么問題可以交流,我也希望聽聽你們看法。”一開始汪紀戎女士就這樣說。記者問她對于“責任競爭力”的看法,(“責任競爭力”即企業運用自身的專業優勢參與解決社會、環境、員工等方面的問題,使得企業履行社會責任的同時,經濟效益也得以提升。)汪紀戎女士說,她很贊同這樣的提法。“將企業社會責任與自身經營業務相結合確實是比較高效的社會責任,而公益慈善捐贈則顯得比較簡單。”
“但是總體來看,當前還是要提倡和肯定公益捐贈的。”汪紀戎女士表示。因為公益捐贈,其意義不僅體現在直接受益者身上,更重要的是有助于平衡貧困階層的失衡心理,從而有助于建立和諧、和睦、和氣的社會氛圍和心理。這樣的社會氛圍,受益者無疑是每一個社會成員。
中華慈善總會曾有一個統計:中華慈善總會所獲捐贈的70%都來自國外和港臺地區,內地富豪的捐贈不到15%。另一個來自國家發改委統計是,國內工商注冊登記的企業超過1000萬家,但有過捐贈紀錄的不超過1%。對于這些數字,汪紀戎表示,“統計能說明一些問題,但是統計未必是準確的。隨著經濟全球化的發展和中國企業實力的壯大,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中國企業開始進行慈善捐贈活動,通過實際行動來回報社會。值得注意的是,在近日公布的‘胡潤百富榜’上15位企業家捐贈過億,這顯然是一個很好的態勢。”
然而,汪紀戎指出,“一俊不能遮百丑”,有些企業在生產過程中還在污染環境,連最基本的法律責任都沒有履行好,這是公益慈善捐贈無法彌補的。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汪紀戎解釋說,企業社會責任分為法律責任和道德責任。兩者是有層次的,法律責任是第一位的,也是最低義務標準;而道德是企業自愿去履行的義務,公益慈善捐贈屬于道德義務中的一部分。
“責任與透明是企業社會責任的雙重概念”
在汪紀戎看來,企業社會責任包含了“責任”與“透明”的雙重概念,“責任”是指企業活動應該把員工、客戶、投資方、供應商、社區公眾以及合作伙伴等利益相關方的利益融入其商業目標與行為中。“透明”是對社會、經濟、環境三重底線信息的公開透明。汪紀戎說,企業把自身的做法與實踐寫成可持續發展報告是一個值得提倡的做法。
無獨有偶,今年4月,環保總局出臺了《環境信息公開辦法(試行)》,并準備于2008年5月1日起施行。該辦法規定有環境違法行為的、經檢查發現超標準排污的企業必須接受強制性公開環境信息。汪紀戎女士說,該辦法的目的就是要讓企業置于社會和公眾的監督之下。“以前企業幾乎從來不會披露自己的信息,或者要么是做假,要么就是只說好的不說壞的。十幾年前我就給排污嚴重的企業掛過黑牌,被掛了黑牌的企業很著急,要求別掛在工廠外邊,掛在里面的辦公樓上。我就說,黑牌就是要掛在外面給老百姓看的,只有調動公眾和社會來監督,企業才有壓力。結果這些企業的排污現象大都得到了改善,他們要求趕快把黑牌摘掉。”
“對于即將施行的《環境信息公開辦法》,我想會發揮它的作用的。以后互聯網都可以公開企業的這些信息。現在老百姓逐漸懂得捍衛自己的權益了,這是一個鍛煉成長的過程,也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汪紀戎說,應當建立消費者和第三方監督機制,形成對企業社會責任的監督,讓那些不負責任的企業承受巨大的社會壓力,沒有市場機會。而對于自覺履行社會責任的企業,社會應當充分肯定,國家則應當給予法律上的支持。
“中國企業履行社會責任意識有待加強”

當問到“如何評價中國企業履行社會責任現狀”時,汪紀戎女士表示,不好一概而論,同時她也坦言,“中國企業履行社會責任意識有待加強”。
“中國的行業、企業應該學習國外行業、企業的優秀社會責任意識。”汪紀戎告訴記者,美國化工行業為了規范相關企業,由化學協會國際理事會(ICCA)在2006年擬訂了《責任關懷全球憲章》,即通過提高簽約公司化學產品的安全、健康、環保等性能,以及鼓勵共同利益合作者間的對話溝通,從而促進簽約公司的可持續發展。《責任關懷全球憲章》中的一個原則是對產品監管作出更高承諾,旨在實現風險評估、風險管理與產品信息及其安全處理方面的長期改善。“美國化工行業自愿實行比國家標準更嚴格的行業標準。這值得我們學習。企業的社會責任除了用法律加以規范外,我認為制定我國的社會責任標準對企業加以引導也是一個好辦法。不能疲于應付別人的標準,那樣我們就被動了。”汪紀戎表示。
汪紀戎女士還談到她去一家老牌家具廠參觀的事。為了銷售到世界各地的家具便于維修、翻新和回收,這個家具廠在各個零件上都標明了產地、材質等信息便于區分。汪紀戎說,“這家工廠承擔了一個產品從孕育到搖籃,從消失到再生的整個過程。這樣的企業誰要求他這么做了?是他們自己的社會責任意識決定這些負責任的行動。當然這也為他們最終的發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這不是簡單的覺悟,而是成熟的理念。”
“相比而言,再看看我國的企業。就拿這幾年的特大責任事故來說,2003年重慶開縣井噴事故、2004年沱江川化集團特大污染事故、2005年吉化爆炸引發松花江水污染事故。這些事故的根源,都可以歸結為企業社會責任的缺失。更可怕的是,這些事故造成了比事故本身更嚴重的社會后果。”汪紀戎進一步說,“2003年我是到過重慶井噴事故現場的,實際上井噴事故就是由一連串的違規操作引發的。中毒遇難的243人中,只有1人是川東北氣礦的工人,其余都是在礦井附近居住的農民。鉆井隊的人都開車撤離了,可是28個村莊的幾萬老百姓遭殃了!就像沉船的時候船長不能光棄船逃跑必須堅持到最后一個離船一樣,有井場應急知識的鉆井隊必須承擔救人護己的責任。”
汪紀戎說:“通過這些特大責任事故,我們的大企業、中央企業是不是該好好反思一下這些問題呢?是不是應該把企業文化、企業的終極目標與企業的社會責任相統一呢?近年來,很多大企業忙著收購和兼并,如果管理跟不上機構兼并的步伐,那就會外面掠地擴張、內部消化不良,最后屢屢引發責任危機。”
“理念決定一切”
在汪紀戎女士看來,理念決定一切。她說,“優秀的企業公民有其成熟的社會責任理念、策略、內在驅動力,他們將履行社會責任與企業的發展戰略和商業利益緊密聯系在一起,形成了一整套規范化、制度化的運作機制。”
企業社會責任就是企業公民理念所體現出的行為。汪紀戎女士舉了三個人的例子。福特汽車公司董事長比爾·福特認為,“一個好企業與一個偉大的企業是有區別的,一個好企業能為顧客提供優秀產品和服務,而一個偉大的企業不僅能為顧客提供產品和服務,還竭盡全力使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可以用“富可敵國”來形容的李嘉誠直言:“富貴兩個字,必須分開解釋。這句話可能得罪了人,但是其實有不少人富而不貴。”他認為,真正的富貴是要懂得運用個人財富為社會做好事,幫助有需要的人,盡一點義務和責任。而洛克菲勒家族的第三代傳人勞倫斯·洛克菲勒,最讓人難忘的不是他在福布斯世界超級富豪排行榜上的排名,而是他運用自己的財富、影響力和社會聲望為環保事業作出了一系列貢獻,建立和保護了一大批美國國家公園,并創立了美國環境保護協會,還贊助其他多個環保組織。可以說,他的聲譽是這樣為人們所熟知的。
“從這三個例子可以看出,這些企業家都有成熟的企業公民理念,因此他們以及他們的企業才會受到公眾的尊敬。”汪紀戎告訴記者,成熟的企業公民理念有一個標志,就是客觀為他人、主觀為自己,最終作為企業可持續發展的基石。
汪紀戎坦言,目前國內企業的企業公民意識大都還處于一種樸素的、自發的狀態,所以才會有企業認為履行社會責任是一種負擔。只有把社會責任理念與企業戰略發展融為一體,企業才會成為成熟的企業公民。令人欣慰的是,目前這樣的中國企業在逐漸增多。寶鋼集團就是一個很好的典范。寶鋼集團在發展戰略中明確提出,要努力回饋社會,服務社會,實現企業效益和社會效益的協調統一;實現企業和員工的共同發展;堅持綠色環保,體現寶鋼價值取向和高尚道德,以實現企業所有者、員工、用戶和社會各方利益的和諧統一。
“慈善文化決定了公益捐贈的內在驅動力”
汪紀戎女士認為,“中西方慈善文化的差異性決定了不同的內在驅動力,公益捐贈也需要理念的支撐。”
在當今的西方社會,慈善捐助已經蔚然成風。在美國,福特基金會、洛克菲勒基金會、蓋茨基金會早已譽滿天下,受益者不計其數。前不久,巴菲特決定,把大部分財產都捐給蓋茨夫婦創立并掌管的慈善基金會。至于蓋茨夫婦,他們早就宣布把99%以上的財產捐獻給社會。基金會對于西方社會發展進步的巨大作用,已成為共識。舉例來說,美國的一流高校如哈佛大學、斯坦福大學等都是由私人捐助建立的。誰能說清這些教育和學術機構,對美國乃至全人類的貢獻有多大?
據汪紀戎女士分析,美國特有的慈善文化基于基督教精神中的“原罪文化”。在基督教的傳統中,慈善是一種精神寄托和終極價值的體現。富人只是財富的社會管理人,在法律層面上看,財富是私有的;但是在道德和價值層面上看,超過了生活需要的財富就是社會的。19世紀美國的鋼鐵大王卡耐基有一句名言:“在巨富中死去是一種恥辱”。卡耐基還認為,處置多余的財富并使它真正有益于社會是一種本領。況且,西方社會認為,且不論重重的遺產稅,給子孫留下太多的財富并非好事。被喻為“股神”的美國超級富豪巴菲特就認為,給子孫留下巨額財富會使他們失去生活的熱忱、做事的成就感,甚至喪失自尊和毅力,導致墮落。
再來看看中國企業,他們的捐贈理念主要是“回報社會、造福桑梓”,做了慈善好像是恩賜和施舍,沒有一種終極關懷在里邊。想想看,施舍和企業自身的發展、利益是不掛鉤的。因為慈善捐贈與企業發展戰略不掛鉤,所以這樣的理念一定有局限性。“國內很多企業公益捐贈的隨意性太強,甚至只是由企業家的喜好和心情而定。不要說民營企業,國有大企業也是一樣。”汪紀戎表示,“以后需要引導企業將社會責任理念、慈善理念與企業的長期發展戰略結合起來,與提高企業競爭力結合起來,與社會的可持續發展結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