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慕群：寂靜與堅強的藝術

對于20世紀中國美術歷史來說，賀慕群這個名字幾乎是一種歷史性的“缺失”。很長時間里，在國內美術界的活動中見不到她的身影，她在海外的藝術活動消息也因為封閉時代的關山阻隔未能傳遞回來。真正的藝術固然不會因歷史的遮蔽而褪去光彩，但卻會讓人失去及時觀賞與交流的機會。好在時代轉換，國運昌盛，賀慕群老師于晚年回到了祖國，她和她的藝術開始為人所知所識。9月18日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她的畫展，讓我們得以近距離地欣賞她的作品，也得以接近她的心靈世界，這似可稱為一種歷史的獲得和發現。

賀慕群早年即旅居海外，從巴西到巴黎，幾十年來她堅持不懈地在自己的藝術之路上行走和探索，并取得了斐然的成就。實際上，賀慕群選擇的是一條寂寞而彌顯寂靜的藝術道路，因為沒有同行的道友而顯得寂靜，她就像一個孤獨的“行者”，沉潛于自我的藝術理想，默默地耕耘著自我的藝術世界，但是這種對藝術執著的、一如既往地堅持和追求都是可詠可嘆的！細觀她的作品，方能夠體味到一個女藝術家寂靜的內心世界以及她對世界萬物的特殊的觀察視角和思考方式，同時又能感受到她筆下的生命的形與色，當然她的藝術風貌也陡然顯現。

從賀慕群早期的作品可以看出她是一位才華早露并有著極好藝術天賦的畫家。在現存屬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人物速寫和水彩作品中，一種極富表現力的線條和混沌敷染的色彩體面相結合，畫得何其放松、大氣、不俗，完全是大藝術家手筆！她能夠緊緊抓住對象的動態，可見她對于生命形式的極度敏感；而不受教條拘束的感性表達，特別是線條和體面兩種語言因素的靈活運用，則奠定了她藝術整體上的表現主義趨向。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的表現風格漸次從外露走向含蓄、從奔放走向凝重、從流暢走向堅實，最終形成了自成一家的結構式表現主義風格。

賀慕群藝術感人的根本之處，在于她傳達了自己對生命世界的獨特感受和體悟。她是一位不斷向內心走去的畫家，敏感于現實的喧鬧，卻對現實作冷靜的觀察，用自己的畫筆構筑起一方與現實關聯但避世超俗的精神空間，并且長期地駐守在這個空間里。她的人物畫表現的多是都市的一角，在那里，普通的人物以平凡的狀態生活著，在她的筆下只是一些樸素的身影。她的代表性主題是靜物，一塊面包，一個南瓜，幾個蘋果，數只香蕉，這些在生活中不被關注的“靜物”，卻成為栩栩如生的生命代言人。生命賦予她一雙特殊的觀察世界的眼睛，而她又將我們帶入她所描畫的生命的世界中。賀慕群正是以生命的自覺畫出了生命的本質，她這種對景物的描畫也即是荊浩所說的“畫者，畫也。度物象而取其真”。那些被放大的靜物似在言說著生命開花、結果并落華成為成熟果實的真諦與自豪，畫家用近觀的方式傳達了自己與它們同在的生活狀態和與它們對話的生命需求。“畫”與畫中之“話”相輔相成，相得益彰，交織成一種視覺欣賞和感同身受的愉悅。那些有意味的“玩具系列”更能見出賀慕群老師筆下靜物所特有的靈動的生命氣息。在她的眼中，玩具亦生存于屬于自己的世界。“玩具系列”的表現方式一如她的“人物系列”，畫家試圖清晰地描畫自己觀察到的這些事物，但呈現給我們的卻是模糊的圖像。畫中的“人物”或者背向觀眾，或者低頭沉思，是生命的團塊和堅定的存在。相對于靜物和人物系列，賀慕群老師的少量的幾張風景畫卻是另外一番氣象——寂寥的窗外，白云在浮動，大樹在呼吸，椅子在說話，沒有人群的騷亂，也沒有繁雜的喧囂，沒有人作為主角的世界沉浸在一片靜謐之中。這些風景就像生命中與我們驀然相遇的某個場景，寂靜而感人，因此能夠深深地打動觀畫之人。這不僅是一位女性對生活和生命細膩的感懷，也不單是一個畫家對生存環境的遐思，而是她藝術之旅中不凡的思考和行走的痕跡。

我們很難-一一讀解賀慕群筆下每一幅作品的動因，也很難揣摩她在那些十分尋常的花卉、瓜果和風景面前的實際心情，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除了對自然生命的摯愛之外，她在面對尋常事物的時候，她的心靈和情感一定處在一種超越性的狀態之中，也就是說，在描繪現實物象之時，她的感受決不只是對眼前物象的感受，更是一種對超越現實的大愛情懷。她在用筆、色、形、線塑造物體之時，她塑造的是一種情境，追求的是一種心理和情感的歸宿。否則，我們就難以理解她為什么能夠幾十年重復地面對屈指可數其類的幾種物體。對于她來說，這些物體是一種永遠不會衰老也永遠不會褪去其生命光彩的精神象征。在西方現代藝術史上，凡·高專注于來自大地的向日葵，莫蘭迪專注于畫室中的瓶瓶罐罐，都被視為精神的楷模。前者熱烈，后者冷峻，都是在表達生命情態的感人方式，最讓人生發共鳴。賀慕群老師的作品，就兼有這兩位先賢的方式、氣質和情采。

無論在作品風格還是內涵上，賀慕群的藝術都為20世紀后半葉至今的中國美術增添了獨特的篇章，從而使她成為一位屬于藝術史的畫家。例如：她旅居海外的藝術生涯，飽含了中國畫家在直接與西方藝術文化碰撞的遭遇中求思自立的艱辛探索，值得作展開和比照的研究；她的風格形成特別是風格中的西方現代藝術形式來源于中國傳統藝術觀念的淵源，也值得作深入的探究；更何況她的人生往事和今事本身，就有許多可以描繪的故事。

在賀慕群畫展于北京舉辦之際，她將她的一批作品捐贈給了國家，由中國美術館永久收藏。在今天藝術市場日見興盛、藝術品價格急劇攀升的形勢下，她的這種奉獻精神尤其顯得超凡卓立！這就像她用真誠的心靈溫暖著她所畫的生命形象一樣，她的藝術也將溫暖著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