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散文處處彌漫著一種成熟的女性意識,不僅表現在她純粹站在女性立場觀察描摹人生,以女性的感性深入生活內部,捕捉生意盎然的細節,更為重要的是,她關注女性的生命形態和存在地位。張愛玲對女性的性別角色有一個完整明確的界定,對女性的異化處境有清醒的認識,并以自己的文字和獨特的話語向社會向文化向人性宣言,顯示女性對自己生命本體的特殊性和本質性的認識以及對女性人生價值的思考,狹窄而細致,冷靜而客觀。
張愛玲首先強調女性與男性的差異。在《談女人》一文中,她說:“男子偏于某一方面的發展,而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環,土地,生老病死,飲食繁殖。女人把人類飛躍太空的靈智栓在踏實的根樁上。”又說:“超人是男性的,神卻帶有女性的成分,超人與神不同,超人是進取的。是一種生存目標。神是廣大的同情,慈悲,了解,安息。”“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即在此時此地我們也可以找到完美的女人。完美的男人就稀有。”
張愛玲對女人最本質的認識是:《大神勃朗》中的地母才是女神。“一個強壯、安靜、肉感、黃頭發的婦人,皮膚鮮潔、健康,乳房豐滿。胯骨寬大,象一條神圣的牛。有自身的永生的目的。”“女人縱有千般不是,女人的精神里面卻有一點地母的根芽。可愛的女人實在是可愛。”“翩若驚鴻,宛若游龍”的洛神不過是個古裝美女,世俗所供的觀音不過是古裝美女赤了腳,半裸的高大肥碩的希臘石像不過是女運動家,金發的圣母不過是個俏奶媽,當眾喂了一千余年的奶。”古今中外眾多女神全被張愛玲打入了凡間,無一神圣。在她心目中“大眼睛像做夢一般反映出深沉的天性的騷動”的地母才是女神。(《談女人》)
然而,張愛玲并不想為她們塑造神像創造女性的神話。在張愛玲眼里,神就是真真實實的女人。而且,“在某種范圍內,可愛的人品與風韻是可以用人工培養出來的,世界各國不同樣的淑女教育全是以此為目標。”(《談女人》)張愛玲認為教育能培養和發揮女性的神性,包括自己在內,張愛玲身邊幾個非常重要的女性都是受過教育的知識女性。她們身上閃現著神靈的智慧和光輝。一種是她的母親和姑姑:一種是她的朋友炎櫻和蘇青。她們不溫柔也不敦厚,卻妙語如珠,一針見血,是真女子,非好女子,具有女性獨特的人格之美。
母親,對張愛玲有著極大的吸引力,母親的美麗、活躍、勇敢、女性化都是吸引她的因素。但是在父權體制社會下長大的女孩。很少感受到足夠的母愛,不管母親多么愛她并且為她勇敢地戰斗,童年的張愛玲還是被迫與母親隔離,感受不到父母的親情和家庭的溫暖,母親給予張愛玲的是遼遠、浪漫的懷想。因此,張愛玲將這份渴望投射到與她親近的女人和對女人的寫作上,這種情感上的連接可以填補她與母親的距離,并充實作品的內容。
姑姑是與張愛玲最親密接觸的女性之一,獲得張愛玲的深切認同,姑姑給張愛玲提供家族的故事與生活的智慧,張愛玲欣賞她清平的智慧和利落的個性,更向往她那獨立無倚的生活方式。
炎櫻是張愛玲最好的朋友。可以說是她生命的另一半,從大學時代她們幾乎形影不離。她與炎櫻的“一體感”極為深切,張愛玲的衣服、發型、照片都是她一手打理,張愛玲經常在炎櫻身上尋找創作靈感,并喜歡共同合作。她們的雙聲合作既和諧又動人。
張愛玲與蘇青既是創作上的對手又是文學上的知己。張愛玲看蘇青“她就是女人。女人就是她。”她不單是“象征了物質生活”,更像是一個點了胭脂點的糕餅,充滿喜慶氣,是一個有著“健康底子”的女人,而且是一個既要新式女子自由,又要舊式女子權力的完全的女人。很容易哭,多心,也常常不講理,但她像一個小紅泥爐子一樣,熱烈、熱情、善良、單純而有存在的獨立意義與價值,寫真心實意的書,豪爽大方,是“亂世里盛世的人”。
張愛玲自稱是“拜金主義者”,她的物質世界是個“精密而完整的世界”,它自有潔凈的秩序,并與心靈相通。她寫衣服、寫金錢、寫居所。都涌現著發現新大陸般的欣喜。她大膽地將物性與人性并列,有時物性還凌駕于人性之上,物質的親愛甚于骨肉的親愛。她對于物質生活對于生命本身,具有比別人更多的明了和愛悅。“她也是一個純女性化的女人,對服裝、發式、衣料、色彩等,見解獨到。從她的散文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她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女人。她向人們展示的是一個五彩繽紛的女人世界。”(陳若曦《張愛玲一瞥》)“張對日常生活,并且是現實日常生活的細節,懷著一股熱切的喜好。”“她喜歡的就是這樣一種熟埝的,與她共時態。有貼膚之感的生活細節。這種細節里有著結實的生計和一些放低了期望的興致。”(王安憶語)“她走進一切的生命里去,一切有情無情在她的作品里也“各正性命”,得到一個完全的安靜。所以,她的文章是溫暖的,有莊嚴的華麗,也有悲哀,但不是凄涼、凄厲,所謂“眾生有情”。對人間是有著廣大的愛悅的。”因此,張愛玲周圍較為親密的女性都是具有獨立意識。并且熱愛生活的知識女性,在張愛玲眼里,她們就是活生生的人,是人性至高的表現。這種人性到了張愛玲的筆下就是真實熱鬧的生活,在瑣細人生中感悟人生冷暖,在世俗中顯示精致與可愛。庸常生活到了她的筆下妙趣橫生,活靈活現。張愛玲是帶著一種好奇和冷峻的面孔來張看世俗人生的本相。這種描繪有發自于內的親近感,是基于她對女人角色的認同,她。是一個俗女子的心性和口氣,嘟嘟嘟地嘮叨不已。又風趣又刻薄,要離開又想聽。是會說是非的女狐子。”(賈平凹《尋找張愛玲》)
然而。擁有自然博大、健康完整的女性在男權社會長期的遮蔽下逐漸消失。女性被嚴重異化。張愛玲以女性獨特的警醒深深地同情和關注著女性凄慘悲涼的命運,并且用女性細膩的筆觸為我們剖析世人的心態。剝離人生的偽裝,在瑣碎的生活中,探究生活的底蘊,展示大時代生活的眾生相。張愛玲最大的關切是:“在急劇變動的以男性為中心的中國社會里。中國女性的地位與自處之道”(高全之《張愛玲的女性本位》)對父權牽制以及男子文明進行徹底的批判。
長期以來女性一直生活在男權統治下。處于社會的最低層,在這種壓迫之下。女人漸漸養成了妾婦之道,女人的生存處境是卑下的,正是由于這種男權的極為強大,所謂的男女平等根本是一句空話,有的只是性別歧視。“高度的文明、高度的訓練與壓抑。的確是以斫傷元氣。”女人就象“傳統的中國人加上近代高壓生活的磨練”的上海人一樣,在“新舊文化種種畸形產物的交流”中,表現出“無奈、容忍與放任——由疲乏而起的放任”。就象電車上的標語“公婆有理、男女平權”。一向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說不清楚的官司。就公婆都有理了?!“男女平權,鬧了這些年,平等就平等吧!”張愛玲《到底是上海人》)其實女人是沒有權利可言的。因為在傳統的男權社會中,女性毫無主體性可言,只是父親的女兒、丈夫的妻子、兒子的母親,沒有父權之外的身份,也沒有獨立存在的價值和地位,女性實際上是男人的工具與玩物。
不幸的是,許多女性意識到這一點,而依然以男性為中心,甘愿從屬于男人,女性對于身處劣勢應有責任,卑弱的女性歷史有一半是她們自甘為奴的。“女人當初之所以被征服,成為父系社會的奴隸,是因為體力上比不上男人,但男子的體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在物竟天擇的過程中不曾為禽獸所屈服呢?”“是何樣的人,就會遇到何等樣的事。”張愛玲以對女性的深切同情和關注去孜孜于女性凄慘、悲涼命運的講述,顯露出帶有民族文化心理深層中普遍的國民意識,把探詢女性不幸的目光內轉到女性自身,從女性本體出發揭示那個時代集體無意識的種種表象,展露女性深層意識里頑固而持久的“原罪意識”,從女性自身的性格悲劇。從人性墮落的角度挖掘出女性不幸的根源。張愛玲以女性的直感和善悟去臨摹掙扎在心獄煎熬中的世代女性心理。張愛玲似乎更懂得女人,懂得女人過去沉重負荷。也懂得女人處在現實中的種種屈抑與苦楚。
在男權專制的社會氛圍中,女性自身的怯懦與惰性是造成這種異化的主要原因。她們從物質到心靈甘愿依附于男人,甚至變成了女奴,在家庭和社會中扮演著“片刻的裝飾品”的角色。在這種氛圍中,女性選擇社會定位與自我發展的愿望和努力始終與社會為她們規定的賢妻良母角色相對立。“最恨的事是聽到一個有才華的女子忽然結了婚。”(汪洪聲《記張愛玲》)張愛玲作品的意義在于,對幾千年來女性作為弱者和男性的附庸流傳下來的心理積淀進行剖析與揭示,讓人們看到了男權社會中女性在屈辱的地位上形成的扭曲的心態與難以根除的影響。
閱讀張愛玲的生命圖形,可以看出女性被壓抑、被歧視是共通的經驗。她早年的生活強行分裂為光明和黑暗各一半,父親和母親也各占據她心靈的一半,母親是神性的光明,父親代表男權的黑暗社會。愛情與女性情誼滋潤并擴大她的創作能源,她所承襲的文學傳統與現代意識。使她成為一個“集體的人”——一個攜帶著人類無意識心理并賦予它以表現形式的人,張愛玲寫出在新舊夾縫中陰黑的女性集體潛意識。張愛玲對自我的洞察和調侃,夠建了“大俗即雅”“小惡即真”的特殊觀點。她描述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是:“微黃的長長的臉,淡淡的眉毛,窄瘦的紫襖藍褲,低著頭在街沿,油垢的頭發一縷縷披到臉上來,和一個朋友研究織絨線的道理,我覺得她有些地方很象我,走過的時候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她非常高興的樣子,抽掉了兩根針,把她織好的一截粉藍絨線的小袖口套在她朋友腕上試樣子,她朋友伸出一雙手,左右端詳,也是喜孜孜的。她的絨線一定只夠做這么一截小袖口,我知道,因為她很象我的緣故,雖然一路走過去,也沒回頭,卻稍稍有點悲哀。(《氣短情長及其他》)這個寒酸自得的小女孩并沒有長大。也不會長大,她是包括張愛玲在內的所有中國女性的寫意。男性權力的長期支配,已使女性本能地發展出一套求生的策略,女性“夷然”地活下去。但張愛玲并不自憐,而是把自己的悲哀銜接著無數人的悲哀,變成一種廣大的同情。使這種感情成為永恒。女性也完成了從自然神性到社會俗性的過渡,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對于男女之愛:“對于大多數女人,愛的意思就是被愛。”“如果男女的知識程度一樣高,女人在男人之前還是會有謙虛,因為那是女性的本質,因為女人要崇拜才快樂,男人要被崇拜才快樂。”張愛玲自己就是這樣的女人——在生活上她是現代的,住公寓,在愛情與婚姻上是古典的,對老一點的男人懷有“父性的崇拜”,這使得她在感情上一開始即占了弱勢。她送胡蘭成的照片上的題字是:“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張愛玲一生所接觸的男性非常有限,影響最大的都是較為年長的人,她的父親、戀人和丈夫。
張愛玲的散文《愛》是直接談論男女情愛的典型之作,這個詩意感傷的故事映照出千百年來女性的悲劇,說明在男權統制下的世界,女性毫無自主性可言,不能自主自己的愛情和婚姻,身心都在別人的掌握之下。更可悲的是,此種情形下的女人,卻依然寄一生的希望與思念于男人,生生世世為男人哭泣,做男人牛馬。或者力爭去做牛馬,這才是女性解放自身的障礙。探究女性悲劇的根源,最大的悲劇就在她們自身——張愛玲對女性生來具有的奴性看得透徹清涼:“女人,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有女同車》)這種女人讓張愛玲感到悲愴。她們的幸福和其自身生理、心理及經濟力量有密切關系。女人要想獲得幸福必須自立自強。
母愛,其自我犧牲是神圣的美德,可張愛玲認為“這種美德是我們的獸祖先遺傳下來的。我們的家禽也同樣具有——我們似乎不能引以自傲。”(《造人》)“母愛這個大題目,像一切大題目一樣,上面做了太多濫調文章。普通一般提倡母愛的都是做兒子而不是做母親的男人,而女人,也標榜母愛的話,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只尊重她這一點,所以不得不加以夸張,渾身是母親了。”(《談跳舞》)張愛玲認為母愛這種感情最初是神圣的,但是在世俗的社會中是被戲劇化的,因而也是不真實、不健康的,是男性套在女性身上的枷鎖。
其次。對于婚姻:張愛玲認為現代婚姻是女人發明的一種保險,而不是愛情的自然結果。“多數女人選擇丈夫遠不及選擇帽子一般的聚精會神,慎重考慮。”(《更衣記》)結婚以后的女人“她的生活情形有一種不幸的趨勢,使人變成狹窄,小氣,庸俗,以至社會上一般人提起“太太”兩個字往往都帶著點嘲笑的意味”,“然而實在是更不近人情的。這種心理似乎很費解。如果她有任何偉大之點,我想這樣偉大到在于她的行為都是自動的,我們不能把她算作一個制度下的犧牲者。”“她們的歡樂里面永遠夾雜著一絲辛酸”。(《太太萬歲》題記)在《氣短情長》中描寫一個女人被她的穿長衫的男人一路扭打著過來,眾人不平,要送他到巡捕房,而這女人哭到:“我不要他到巡捕房去,我要他回家去呀!,’又向男人哀求到:“回去吧——回去打我吧!”這就是結了婚以后的中國女人,她們只是男人隨意毆打和驅使的動物。張愛玲對于婚姻是恐懼的,父母的婚姻和她最初的婚姻都是不幸的,在家庭里找不到幸福。而那些從《娜拉》學會出走的人往往是為了自己戲劇化地做了一個“蒼涼的手勢”,在黑暗的社會里同樣也找不到幸福。
再次,對于工作:張愛玲揭示女性悲劇的根源在于她們沒有經濟上的獨立,也就是沒有可以在社會上立足的職業,只好依賴于男人。因此。張愛玲認為妓女沒有什么不好,她們和普通的女人一樣:“以美好的身體取悅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也是其普遍的婦女職業,為了謀生而結婚的女人全可以歸在這一項下。這也無庸諱言——有美的身體,以身體悅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悅人,其實也沒有多大分別。”
最后。對于女性心理:張愛玲徹底消解有關女性的神話,不僅還原女性日常的本性生活形態,而且還原凡俗真切的女性心理世界。她不承認女性有普通和高貴、娼妓和貞女之分。“普通女子對于娼妓的觀感則比較復雜,除了恨和看不起,還又羨慕著,尤其是上等婦女,有著太多的空閑和太少的男子,因之往往幻想妓女的生活為浪漫的。”(《忘不了的畫》)這自然說到了部分女性的最痛處,也更接近女性的某些本性。洞悉女人心,是張愛玲散文的一個視點。表達了她的深思,渴望女性掙脫歷史的、文化的、生理的、心理的桎堀,爭取自身的解放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