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

早上五點多，我被一個噩夢驚醒，于是裹上厚厚的大衣，想到外面走走。打開房門，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和屋子里熊熊燃燒的爐火形成鮮明的對比。北方農村的冬天果然不是蓋的，凌晨更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候，凜冽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在臉上割著，紛揚的雪花落在臉上，輕輕的，四周寂靜無聲，只有遠處影影綽綽的山上籠著一層華蓋，白茫茫的雪光在黑夜里特別晃眼。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才記起今天的氣溫只有－18℃到－8℃，心里頭這么一靈醒，就回想起了來寧夏支教的這段日子。

不一樣的生活

準確地說，我們——復旦大學第八屆研究生支教隊一行十三人，是2006年8月26號來到寧夏西吉——這一片“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區的”。來到這里之前，西吉，這個名字我只嘗試過在中國地圖的某個角落里面找到。即便是之前曾經接受過多次培訓，讓我在心里已經對這個地方已經有了感性的認識，但是在經過從上海出發的三十多個小時火車的長途跋涉之后，現實生活中的一切還是徹底打破了我的所有想象。

首先是冷。8月底的上海，還是秋老虎肆虐的時候，30多度的氣溫下我們身上還是單薄的夏裝，當我們到了固原市，一下火車就被凍得瑟瑟發抖，夜晚10℃不到的氣溫加上山區特有的大風，首先給我們這些遠來的客人一個下馬威。于是對這個地方的第一印象就是：冷！2006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時候來得更晚一些。今年的第一場雪，是在11月中旬下的，據當地老師說，整整比去年晚了兩個半月，敢情我們經歷的還是個暖冬！雪，一下就沒完沒了了，氣溫，也從之前的十幾度驟降到零下了，早上起來，眼前的一片全是白茫茫的，能見度很低，當地老師說，這不是霧，而是霜！我向來以為霜是在地上或者墻角附著的，從沒想到有白天還懸浮在空中的霜，真長見識了。要說冷，冷到什么程度呢，比如說，早上起來，我的臉盆和刷牙的杯子里都是冰塊，要用熱水才能燙化了；做飯的時候，我們買的花生油都凝固成半流體，要使勁搖晃才能倒下來；出門的時候，要把自己裹成一個粽子，脖子里裹緊圍巾，才能抵擋嚴寒的侵襲。

水無疑是最重要的。西海固地區之所以被稱為“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就是因為缺水，我們任教的三合中學，位于西吉縣的邊遠山區，不通自來水，原本吃水是要到一公里以外的河里去挑水的，后來到這里的前幾屆復旦支教隊，看到一千多名師生吃水這么困難，就想辦法聯系贊助給學校修了一座水泵，前人栽樹，后人乘涼，這樣，我們在學校校門口，大約距離宿舍300米左右的水房就可以打到水了，而且是水質不錯的地下水，雖然有點咸咸苦苦的味道，已經相當好了。即便如此，水還是很寶貴的，不能夠隨便使用，每天定量供應三個小時，我和同宿舍的支教隊員胡歡同學，每天清早拉著小輪車，排半個小時的隊，打回一個汽油桶（約25公升）的水，這便是一天兩個人吃喝洗用的全部了。

上縣洗澡吃肉

寫下這個小標題的時候，委實有些不好意思，大家一定會說，你真的好沒有追求啊，就光是口腹之欲了。不錯，我很坦然地承認，每周周末望眼欲穿的進縣城，對我來說最大的誘惑就是洗澡和吃肉。

我們所在的三合中學距離縣城的公路里程只有43公里，但卻全是盤山路，就是這四十多公里，班車的正常車速要開一個半小時。每次進城坐在副駕駛看司機開車是一件刺激又驚險的活兒，真真是山路十八彎，明明前面看去就沒有路了，司機一個大轉彎，就柳暗花明了。還有一次更夸張的“過山車”的經歷，怕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那是一個周末，我們從縣城回來，趕上了末班車，路上很不順利，行程一半的時候，由于前方交通事故封路了，司機沒奈何，只好從蘇堡鄉繞小路走。這可真是“小路”，之前的路雖然窄（僅是雙向單車道），但畢竟還是柏油馬路，靠近山崖還有一排隔離墩，可這條小路就是一條已經許久廢棄不用的土路，路面窄到我們這輛大客車剛剛放得下，而車的左面就是懸崖，一點遮擋都沒有！每每在拐彎的時候，我的心就懸到嗓子眼里，更要命的是，由于土質疏松，有段路面靠近懸崖的地方，汽車輪子壓過去，我們都聽得見撲殳殳的土石掉下山崖的聲音，而我們的心臟，也隨著車子上下顛個不停。由于路況不好，車速只有10公里／時左右，從縣城開回村里整整開了三個半小時，到學校時天都黑了，在車大燈的引領下，我們緩緩走近學校，心里還兀自驚魂不定，我發誓，以后再也不坐這樣的車了，寧愿露宿田頭，也不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即便是這樣麻煩，我們還是每周上一次縣城，就是為了洗澡和吃肉。學校沒有自來水，村里也沒有浴室，但是大家都是酷愛干凈的，習慣了每天一沖涼的日子，洗澡就成了大問題。根據上屆的經驗，我們選擇每周到縣城的北大寺對外浴室淋浴。西吉縣是回漢混住地區，回族大概占人口的一半左右，所以在縣城隨處可見清真寺。北大寺是西吉最大的清真寺之一，回族同胞非常愛干凈，所以它就有對外開放的浴室，兩塊五洗一次，水還是不錯的，又大又熱，身體每周才有一次和水親近的機會，大家都是很珍惜的，洗澡的時候我就在感慨，想想在復旦的時候，本部浴室就隔條馬路那么近都懶得去，現在想想真是慚愧啊。

再說吃。西吉是回漢混住區，所以在大街上是沒有公開出售豬肉的店，我們要吃豬肉，必須去專門的大肉館子（豬肉在這里諱稱為大肉），雖然學校門口的“川梅餐廳”的蹄膀和豬蹄味道是不錯的，但只有那一個味道時間長了也吃不消，所以上縣就是我們打牙祭的好日子。不過話說回來，除了在縣上能吃到大肉的菜以外，這里的牛羊肉正經不錯，中國的“四大名羊”有兩種就產在寧夏，而回族同胞做的手抓羊肉和蒸碗羊羔肉那叫一個贊！還有我們每次上縣早餐必吃的興隆牛肉包和靜寧燒雞，都是人間美味啊！相比較平時六天的清湯寡水，這些美味就更成了我們上縣最大的理由。寫到這里，我的口水都要流下來了，因為下雪封山，我們已經兩個禮拜沒上縣了，不知道這個周末老天爺做不做美。當然，上縣城的同時，還要到銀行取錢，給手機充值，到郵局寄東西，并購買一些生活必需品，畢竟鄉下地方沒有這些服務。

學為人師

談了那么多雜七雜八的生活點滴，也該說說正事了。我們來這里的目的是支教，也就是當老師。寧夏西吉三合中學是一所完全中學，從初一到高三一共20個班，一千多學生，但專職任課老師只有不到80個，教學壓力很大。學校尤其缺英語老師和高中的地理老師，于是我們到三合中學的支教隊員就挑起了大梁，有三個隊員代英語，兩個代理化，兩個代地理。我的教學任務是高一一個班和高二文科班的地理課。

地理這東西，自從高三畢業之后就沒碰過，乍一拾起來還真不習慣，但現實逼迫在這里，我要是不代課，這兩個班的地理課就得上自習。沒奈何，只好硬著頭皮上，不過還好，地理這門課雖然比較難，但是卻有規律可循，而且我高中學的是文科，稍微一琢磨就開竅了，教學也是有模有樣的。人這東西真是奇怪，很多東西只有自己親身經歷才會深切體會。我在中學當學生那會兒，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也沒少讓老師操心，真正自己這會兒執起教鞭，面對著百十號學生的時候，面對著一個又一個頭痛的問題的時候，我才真正明白自己上中學時候老師的良苦用心。

孩子們都是可愛的，絕大多數的學生都是用功的。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農村的孩子知道學習的機會來之不易，那股學習的勁頭真讓我佩服：凌晨6點多，天還沒亮就起來了，點著蠟燭學英語，白天6節課加上早晚自習和下午自習，一天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的，十點半晚自習之后還要點上蠟燭或者就著路燈繼續讀書。冬天到了，外面是出奇的冷，我們的宿舍點著爐子，孩子們的宿舍和教室卻冷得像個冰窖，每天晚上下晚自習后，就在這點點燭光下，孩子們搓著凍紅的手，捏著筆學習，看了都讓人心疼。(12月份以后，教室和宿舍陸續裝上了爐子，環境改善了很多)

孩子們的生活是非常可憐的，因為剛好有一筆資助的款子經手，我特意找了兩個小姑娘聊聊家里情況。讓我震驚的是，一個小姑娘一周的生活費只有1塊錢！為了省錢，她每天只吃兩頓飯，每頓飯都是涼水泡饃（學校沒有熱水房），就點咸菜，每個月都來回步行5到6個小時從家里帶一麻袋的雜面干饃，作為一個月的糧食，就這樣，她一個月連5塊錢都花不到，還要省下錢來買墨水等文具。在這樣的生活環境里，小姑娘非常要強，每次考試都是全班第一！真是讓我既震撼又慚愧，想想自己在大學里，窗明幾凈，冷熱都有空調，還不認真讀書，真是太過分了。

再說穿用，現在已經是數九寒天，但是很多孩子買不起棉衣，平時就是一件薄毛衣，外面套了一件單薄的校服，一出教室，都冷得發抖。好多孩子連棉被都沒有，大冷天就蓋一床單被和夾被！有好多孩子都感冒了，生了病以后更麻煩，雖然門口就有診所，但是買不起藥的孩子都在硬扛著，一度我上課的時候出勤率大減，一問班長才知道由于天冷和喝涼水（沒有熱水房）的緣故，好幾個女孩子都生病倒下了，躺在宿舍里休息，此情此景，怎不讓人心疼！于是我們支教隊員就想方設法幫助這些孩子，我們比平時多打一些水，一天二十四小時在爐子上燒著，隨時為孩子們提供熱水。我們還動員復旦的老師同學和社會上的好心人捐款捐物，給孩子們物質上稍作補充。還有，來之前復旦團委為我們支教隊員準備了全面而大量的藥品，比如感冒藥、消炎藥、拉肚子藥等等，當孩子們生病買不起藥的時候，這些平時在大城市很平常的東西就解了燃眉之急。

當然，無論在什么地方，有懂事的孩子，也有調皮的孩子，尤其是男生，當地重男輕女的思想很嚴重，男生從小就是家里的寶，有姐姐妹妹照顧著，有的男生就吃不了苦，讀書很不認真，玩起來倒是一套一套的。對于這種學生，我絕不姑息，軟硬兼施，下課找他們單獨聊，上課在他們走神或者睡覺的時候嚴厲批評，也許我看上去比較兇一點，他們還是怕的，一個多月下來，真的有所收斂，也能靜下心來讀書了。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孩子們都很認真讀書，但是成績總不理想，初中還好一點，高中的學生底子太差了，很多知識都不知道，我教起來相當費勁。由于學習的底子不好，孩子們接受知識很慢，一道高考題我給文科班的學生分析，要講到兩到三遍才有那么稀稀拉拉的幾個人有點明白，而要讓全班人都懂，非得十遍才行，但這樣子太拖進度了，于是我把全班分成8個組，每個組都有一個組長，我每次講到組長和大半數的組員聽懂的程度為止，實在有個別學生聽不懂，就要求組長下課以后負責講解，直到大家都聽懂為止。還有學習方法，我一直認為，孩子們學習成績不好的原因，一是眼界不寬，二是方法不對。我在教學中，就非常注意培養大家的學習方法。我嚴格要求大家對于學習的科目要做到課前預習、課堂認真聽講、課后復習練習的一整套學習方法，并且在課前十分鐘檢查復習成果，剛開始的時候大家很不習慣，我在提問的時候很多人都答不出來，于是我就讓答不出來的學生認真謄寫知識點，作為復習的補充，這樣幾次之后，大家都學乖了，知道答不出來要謄寫，倒不如事先認真復習，于是我的目的達到了，上課前的提問效果一次比一次好，大家學習的熱情也是一次比一次高。

山區的孩子，最大的問題就是知識面太窄，很多東西，不要說沒見過，連聽都沒聽過，同行一個教英語的老師，最煩惱的是在閱讀理解中，像McDonald這樣的東西是怎么也講不明白的，最后，為了解釋什么是漢堡包，他是這樣描述的：你們手中的饃饃，中間切開，夾著肉片和菜，放點醬，然后烤熱……為了開拓學生的知識面，我們想盡辦法，花了將近一個月，利用晚上休息的時間，整理學校的閱覽室，閱覽室的這些書都是好心人捐的，其中好大一部分都是復旦同學捐助的，整理出來的閱覽室有滿滿一柜子的教學參考書和兩柜子的課外讀物，這些書籍成了學生們課余生活的最愛。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離開復旦快半年了，才明白復旦的好，我越來越思念復旦了，思念復旦的花草，思念復旦的環境，思念復旦的人。來到這里三個多月了，多少個第一次都記憶猶新：第一次打水，第一次下廚做飯，第一次生爐子，第一次上講臺，第一次“過山車”……還有半年多的時間在這里度過，我相信，我會很充實的，不過還要有多少第一次，我都會坦然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