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者具有歷史精神,不同的歷史精神成就不同的紀錄片創作觀念,不同的創作觀念影響紀錄片的真實性。但什么是歷史精神?即對歷史的意識,包括歷史起源、歷史目標、歷史動力、歷史規律等歷史觀念。“莊子說:‘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只有厚德載物的情懷,才可以支持人類的發展,這才是歷史的精神之所在。”
紀錄片的定義難以界定,廣義將非虛構的影片都可稱之為紀錄片。紀錄片的本質是真實,紀錄片關注的是人,不論是人物的事件還是事件中的人,即便是風景紀錄片也是人在思考和表達。而人都有其各自的歷史意識、歷史觀念即歷史精神。因此紀錄者都有其歷史精神。紀錄片要以歷史精神來衡量,要接受歷史精神的檢驗和評判。
我們今天所看到的文字或影像所記載的歷史到底是不是絕對真實?是不是對絕對真實歷史的還原?從古到今都有著歷史精神,影響著那個時代的思想和生活。如古希臘歷史起源論是“歷史退化循環論”,他們將歷史分為四個時代: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戰爭)、黑鐵時代:古印度認為歷史是“靈魂轉世,人生輪回”:中國古代的歷史也是輪回論,認為“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三國演義》)都是一種歷史循環論:世界民族中有一個例外是猶太族,他們的歷史觀是線形歷史觀,看重的是未來。由于各個民族歷史精神的不同,對世界的看法是顯異的,對歷史事實的理解也必然存在著差別。古代西方人們的歷史精神是普遍認為歷史無多大意義,如基督教觀念是上帝創造人類,上帝創造人類的目的是為了同魔鬼爭奪靈魂,是服從于上帝自己的目的,他不服從于人的目的,所以人類不需要重視歷史,人類只從上帝那里得到啟示即可。而中國古代的歷史精神是世界沒有上帝,只有祖宗神,祖宗會保佑你,因此中國特別重視歷史,記載歷史的目的是為了祖宗信仰,為了現世,是一種將理想放在過去的歷史觀。因此中國歷史文獻之多遠高于西方,由于東西方歷史精神不一樣,思想意識價值觀也就不一樣。
紀錄片類別劃分異彩紛呈,不同的劃分標準可將紀錄片分為不同的類別。高鑫教授按照時代的發展、社會的變遷以及文化背景、大眾情緒變化的創作理念將中國紀錄片劃分為三個階段:即60——80年代的“教化與指導”、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客觀與再現”、21世紀初的“主觀與表現”三個階段。何蘇六博士則把中國紀錄片劃分為四個時期:即政治化紀錄片時期(1958 —— 1977):人文化紀錄片時期(1978—— 1992):平民化紀錄片時期(1993—— 1998):社會化紀錄片時期(1999——2004)。兩種劃分方法的時間分期基本上是可以重疊的,只是表述角度不一樣而已。我們綜合這兩種對紀錄片的劃分方法來試著解析其紀錄片發展不同階段紀錄者所擁有的不同的歷史精神。
一百年前影像的出現開始了用影像記錄歷史的歷史,在共產黨領導下中國開始信仰馬克思主義,信仰17——19世紀西方近代歷史精神。那時的歷史精神是認為人類歷史是自然發展的結果,歷史有自己發展的客觀規律。如笛卡兒看重人的理性:康德認為是善與惡的斗爭使歷史走向完善:黑格爾認為歷史具有規律性,雖然各個目的不同但總的趨勢是一致的:馬克思認為是勞動創造了歷史。推動歷史前進的動力是階級斗爭。他們的歷史觀是一種歷史絕對論:規律不可抗拒,人的一切活動都要受到歷史規律的限制,但人們可以掌握規律。歷史是一門科學。這就是當今中國的歷史精神。
60——80年代,中國經歷了文革,馬克思主義被中國教條化的理解,中國紀錄片創作的歷史精神就是“教化與指導”。根據列寧的“廣泛報道消息的新聞片,這種新聞片要有恰當的形象,就是說,它應該是形象化的政論。”而錯誤的將紀錄片也看作是“形象化的政論”。沒有認清紀錄片和新聞片的差異,這是一個純粹的新聞紀錄片時代。以政治化為主導,表達的是國家的話語,國家對這個時期的紀錄片擁有絕對話語權。紀錄作品表現的不是個體的人。而是集體的人,不是小我,而是大我。紀錄者是高高在上的。是宣傳者,是說教家,觀眾對此只好敬而遠之!何蘇六博士將這一時期的中國紀錄片更細分為政治化紀錄片(1958——1977)和人文化紀錄片(1978——1992)兩個時期。人文化紀錄片表達的依然不是單個的人,不是“這一個”,表達的是“集體人”,仍然是全體化話語,節目樣式雖然較政治化紀錄片豐富,但“民族精神”仍是人文化紀錄片的主題表征。
當時的代表作品《英雄的信陽人民》、《收租院》、《絲綢之路》、《話說長江》、《話說運河》等,都“幾乎無一例外地被納入‘思想教育節目’之中:或‘通過介紹革命歷史和先進人物事跡進行思想教育’或‘通過介紹錦繡河山和建設新貌進行愛國主義教育。’”這和當時特殊的歷史環境相關,特殊的歷史環境讓我們選擇了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歷史精神特別重階級斗爭和政治斗爭,把政治在生活中簡單化和夸張化理解,政治成為了時代的單一聲音。中國本身又具有文以載道的傳統。在這種歷史精神的指引下,紀錄者的“攝像機只能遠遠的在生活的表層推移。小心翼翼地尋找萬能鏡頭,戰戰兢兢地羅列保險系數。”
美國學者巴巴須和泰勒將國外的紀錄片劃分為四個類型,即解說式紀錄片、印象式紀錄片、觀察式紀錄片和自省式紀錄片。解說式紀錄片和中國60——80年代的“教化與指導”紀錄片對應,印象式與觀察式紀錄片和中國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客觀與再現”紀錄片相應,自省式紀錄片則對應著中國21世紀初的“主觀與表現”紀錄片。
20世紀30年代——50年代的紀錄片主要是解說式紀錄片,以約翰·格里爾遜為首的英國紀錄片學派為代表。代表作是《漂網漁船》、《夜郵》、《錫蘭之歌》等。解說式紀錄片大量使用權威旁白和解說,把電影作為宣傳的講壇。以觀點鮮明、擲地有聲的解說詞為主要表現手段,主張電影的宣傳功能。強調社會責任。特征是“畫面+解說”,“上帝之聲”,電影是“打造自然的錘子”,而不是“關照自然的鏡子”。
在馬克思主義歷史精神的影響下,蘇聯當然不會無視這種宣傳式的紀錄片,愛森斯坦說“紀錄片,不僅是感性形象可以直接表現在銀幕上。抽象概念,按照邏輯表達的論題和理性形象也可以化為銀幕形象”。(《愛森斯坦選集》第一卷)他甚至想拍馬克思的《資本論》都是當時時代的歷史精神使然!
由于注重宣傳性,這一階段的紀錄者認為紀錄片的思想觀點最重要,形式其次,用聲音壓倒畫面的解說即可,內容壓倒形式。從符號學角度表達就是所指壓倒了能指。
物極必反,當格里爾遜式紀錄片逐漸被人們懷疑后,創作者的歷史精神也來了個大逆轉。20世紀60年代印象式和觀察式紀錄片的主要流派是純觀察式美國直接電影(觀察電影)和法國的參與觀察式的真實電影。又稱真理電影或“觸媒電影”。
60年代法國人讓魯什創立真實電影學派,代表作是《夏日紀事》。主張無搬演、無導演、無操縱剪輯,要盡可能真實地紀錄生活,是一種“非表演、非戲劇、非敘事”的電影。認為真理電影的“實踐者不應該畫地為牢地被鎖定在攝影機的后面,只是消極地等待事態的發展,而是應該利用一切機會,主動地打破這種現實的遮蔽,在一種更加積極的意義上。去實現人和人之間的溝通。”真實電影創作者總是想法去促成某種非常狀況的發生。
而完全與格里爾遜式宣傳式紀錄片走向反面的是美國人羅伯特·德魯和理查德·利科克為骨干的攝影小組創立的直接電影。其開山之作《初選》(1960年)多信手拈來的生動細節和令人叫絕的抓拍。直接電影的核心觀點是“盡量讓鏡頭前自生自滅的‘事實’在影片當中進行‘自我闡述’。這就是說:它是如你所見。”直接電影創作者往往手持攝影機隨時待命,在緊張的環境中觀望著事情的進展,滿懷期待。這兩種紀錄片都是把真實與否作為自己電影的美學基礎。
與此相應的是中國在經歷了60年代——80年代“教化與宣傳”創作的歷史精神后。80年代——90年代中國紀錄片創作的歷史精神也走向了另一面“客觀與再現”。也即平民化紀錄片時期(1993——1998)。代表作是《望長城》、《沙與海》、《藏北人家》、《最后的山神》、《深山船家》等。“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關注普通人和選擇平民視角,“人”成為了這一時期的主題表征。題材小型邊緣化。紀實成為主導。淡化觀念表達。“歷史上的任何重大轉變都可能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發現端倪,對人物及事件走向的分析和對不可預見因素的判斷。都能使歷史理性在紀錄片作者身上閃光。”歷史精神使紀錄片作者閃光,也使紀錄片閃光!
此時期紀錄片強調客觀再現。內容也好。形式也罷,紀錄片都得真實表達。不在乎表達什么觀點,借用什么形式,紀實才是主導,客觀真實才是重中之重。從符號學角度分析這一時期紀錄片是能指與所指平衡。
兩次世界大戰使社會思潮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們開始重新思考哲學和歷史。如“歷史是有意識的生命經驗”(伏爾泰)“時間是人類歷史的地平線”“向死而在”(海德格爾)“精神即世界”“世界是在精神活動中得以顯現的”“精神的自我意識即哲學”“歷史即哲學”(克羅齊)“人類歷史意識產生于生存的自我意識”(雅思貝爾斯)現代歷史學家開始攻擊馬克思、黑格爾的歷史絕對論。
現代歷史精神認為人是個別的偶然的瞬間的不可替代的,因此歷史也是個別的偶然的。歷史無固定的發展目標無固定發展模式也無必然性和規律性,人類對歷史的選擇是一種可能性,生活在歷史中具體的人隨時都在選擇。因為人類思維活動都是發生在現時現刻的,歷史研究總是由現世現刻的現實引起的,由現時現刻的興趣來理解和思考的。無客觀的歷史只有主觀的歷史。歷史永遠是人類心中的歷史。研究歷史的人的思維就是當下世界活躍在他們頭腦中的思維。“一切真正的歷史都是當代史。”(克羅齊)研究歷史是為了今天和未來。“誰控制了歷史記憶誰就控制了現實行為動力學”。
紀錄者對歷史事件的紀錄即歷史敘述。歷史事件客觀存在,歷史敘述卻是人的創造。由于各個紀錄者歷史精神的差別,紀錄者對歷史的認知必然有著他自己的理解和想法。紀錄者的創作目的、創作風格、編導意圖等的不同都將影響到紀錄片的真實性,本身的事件因為紀錄者的參與而具有了現實現刻的意義。史料一樣但紀錄者的歷史精神千差萬別歷史敘述也就會千差萬別。
在現代歷史精神的影響下,因為人的參與要達到紀錄片的完全客觀真實是做不到的。于是推崇“互動與主觀”的自省式紀錄片于20世紀80年代在美國出現,自省式紀錄片強調疏離效果和拍攝者的自我暴露。“該類‘紀錄片把評述和采訪、導演的畫外音與畫面上的插入字模混雜在一起。從而明白無誤地證明了紀錄片向來是只限于再現,而不是向‘現實’敞開明亮的窗戶。導演向來都是參與者——目擊者,是主動制造意義和電影化表述的人。而不是一個像在真實生活中那樣中立的,無所不知的報道者。”’
計算機成像技術(CGl)的發展使得復活歷史、情景再現成為可能,在紀錄片被納入商業機器中,通過虛構來揭示“生活是如何成為這樣子的”的新紀錄電影手法在20世紀90年代被商業所利用。美國學者林達·威廉姆斯在《沒有記憶的鏡子——真實、歷史與新紀錄電影》(1993年)一文中首次提出“新紀錄電影”這一概念,他說“對真實和虛構采取過于簡單化的兩分法,是我們在思考紀錄電影的真實問題時遇到的根本困難。選擇不是在兩個完全分離的關于真實和虛構的體制之間進行,而是存在于為接近相對真實所采取的虛構策略中。”新紀錄電影的真實是由紀錄電影創作者通過在攝影機前后的操縱性的手段制造和構建的。
中國紀錄片創作由80年代——90年代的“客觀與再現”在現代歷史精神的影響下也發展到21世紀初的“主觀與表現”階段,即社會化紀錄片時期(1999——現在)。以張以慶的一部強調主觀表現的《英與白》在四川國際電視節上獲得四項大獎為標志。這時期中國電視逐步走上產業化的道路,市場對紀錄片有了絕對的話語權。紀錄片要生存必須關注市場,要贏得市場紀錄片就必須大眾化,而為了吸引大眾,中國此時期紀錄片也得學新紀錄電影一樣允許紀錄片虛構場景和編造故事,讓紀錄片故事化和娛樂化。因為這樣的紀錄方式也未必不真實。這正是現代歷史精神的體現。
由于注重了娛樂化,這一時期紀錄片是形式壓倒內容。聲音和畫面相得益彰,形式最重要,思想宣傳倒是其次。從符號學角度表達就是能指壓倒了所指。
紀錄片是對歷史和現實一種追求客觀化的敘述,紀錄者記錄今天或昨天都是闡述歷史。伊文思說“紀錄片,把今天的現實紀錄下來。將成為明天的歷史。”紀錄片就是當下的史書,紀錄者就是當下的歷史學家。
紀錄歷史“影像的缺席是一切歷史敘述體系中最致命的缺憾,今天,沒有影像參與的歷史寫作將是不完整的。”但我們卻不能任意夸大影像紀錄歷史的功能而貶低了文字的紀錄。影像紀錄歷史也不一定真實,有時甚至比文字紀錄更不真實。文字紀錄還可能更多的滲透了作者的理性思維。紀錄片的真實與否要看紀錄者歷史精神的建構!
影像記錄與文字記錄僅僅只是記錄載體不同而已。雖然影像紀錄能夠將歷史還原和再現,但經過紀錄者大腦的過濾,已經匯入了紀錄者的主觀想法,紀錄者選取拍攝什么題材,選擇拍攝什么人物和選擇什么拍攝角度都由其紀錄者的歷史精神決定了。歷史精神是由現實現刻的現實決定的。同樣的歷史不同的紀錄者不同的歷史精神表達的主題可能完全相反,所以我們切不可僵化地理解紀錄片的真實,切不能固定不變地理解紀錄者的歷史精神。
由于科學技術的進步,影像紀錄如果撒謊和欺騙將比文字紀錄更讓人真假難辨,所以人們有時更愿意相信文字紀錄而不相信影像紀錄。不在乎紀錄者用什么手段進行紀錄,關鍵是看紀錄者的歷史精神正確與否。影像紀錄者如果沒有正確的歷史精神,即便影像紀錄有還原圖像和聲音的優勢,它也不一定比文字紀錄更有概括力和真實性。影像紀錄和文字紀錄都只是紀錄而已。為了紀錄歷史的真實和深度,我們切不能丟了歷史精神,紀錄者心中應有正確的歷史精神,才能解決紀錄什么樣的歷史和怎樣紀錄歷史的問題。什么才是正確的歷史精神?應該站在歷史的高度,關注社會,以人為本,不僅關注人的事件,更要關注事件中的人!紀錄者必須建構自己的歷史精神,否則記錄的歷史就是一堆沒有生命的材料,這樣的歷史紀錄將沒有任何意義!
由于人的參與,紀錄者通過紀錄片所記錄的歷史已經不是純客觀的歷史而是主觀的歷史了,歷史永遠是人類心中的歷史。古希臘認為:歷史記載個別事實,比文學作品更不真實,因為文學作品還具有普遍性。還有共同的思想感情。從某方面說這句話今天也可改為:紀錄電影記載個別事實,比故事電影更不真實,因為故事電影還具有普遍性,還有共同的思想感情。這樣說來故事電影也可算作廣義的歷史。難怪很多紀錄片導演為了他心中的真實開始拍故事片,盡管他一再聲明“此故事純屬虛構,即使是真也是巧合”,但它往往比某些紀錄片更真實:如獲得第63屆威尼斯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獅獎賈樟柯導演拍的《三峽好人》就是以紀錄片方式拍的故事片,它比有些紀錄片更真實:許多故事片導演借真實的借口拍起了紀錄片,但無論掛著什么名號,都無法隱藏它虛假的實質。難怪有人說“歷史學家都是說謊話的”,因為科學可通過實驗驗證,而歷史永遠無法被歷史證實,歷史不能重復,與歷史發生驚人的相似也僅是相似而已。歷史不是科學,它是一種主觀知識,無所謂正誤。因此紀錄片的絕對真實只不過是人們的一個美好愿望而已!
紀錄者心中應永存歷史精神,拍出不愧為歷史的盡量真實的紀錄片來!